“此事與太妃何干?”桑落問了第一句話。
顧映蘭沉默不語。
京兆府尹趙雲福說道:“顧大仍——”
門外衙役跑了過來:“刑部來人了。”
趙雲福很是高興。這樣棘手的案子,丟給刑部是再好不過了。這背後的人鬥得再厲害,都跟自己莫有關係了。
當官,在看不清形勢的時候,寧可觀望,也切不可輕易做出選擇。
刑部的人一進來,就是查案的那一套手續,驗屍,勘驗現場,尤其是牆上的血跡,字跡,都要做下記錄。
不多時,外面又跑來一個內官:“顧大人,太妃宣你入宮覲見。”
顧映蘭下意識地看向桑落,發現她的眼神已經變得冷漠。他想解釋,又不知道從何解釋。
刑部的人兩步上前,阻斷了兩人的目光。
“桑氏,此案未斷清之前,你需暫時扣押在刑部,可有需要的衣裳和藥物?可以寫下來,我們確認之後,會通知你家人準備。”
桑落收回目光,專心地寫下自己這幾日需要的藥物交給刑部官員:“請送到丹溪堂。”
顧映蘭入宮了。
他跪在昌寧宮外候着太妃召見。太妃是有意罰他,始終沒有宣他入內。
近暮時分,聖人也來了,元寶跟在聖人身邊低眉順眼地走着。
聖人進了昌寧宮的正殿,元寶站在外面。這一個來月,他頂了常侍的差事,這就比之前的侍書更忙了。
昌寧宮裡的小內官一見了他,就踮着腳尖跑過來,用細細的嗓音恭敬地喚着:“常侍大人,常侍大人。”
元寶時刻記得乾爹胡內官提醒的話,眼觀鼻鼻觀心。只是今日昌寧宮裡跪着的人他見過。在桑落姐姐生辰宴上,有過一面之緣的顧大人。他怎麼會跪在這裡?
元寶終於側過頭看向旁邊的小內官,朝顧映蘭努努嘴:“怎麼回事?”
小內官捂着嘴將大致的來龍去脈說了。
元寶一聽與桑落有關,心中急得要命,只想着快些去跟乾爹商量有沒有救桑落的法子。
可聖人沒有離開他也不能離開。乾爹說過,只有在位子上,才能護着自己想護的人,所以他不能出錯。
他想了想,對小內官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怎麼沒有味道嗎?”
小內官欣喜地點點頭“常侍大人快跟小奴說說吧。”
“我淨身時,差點死了.”元寶從他被“豁牙”砍傷了下身開始說起,一直講到他如何與桑落賭一把,最後說道,“桑大夫說,給我縫的時候手法跟過去不同,自然就不會淋漓不盡了。”
小內官這纔想起,最近新進宮的內官們,似乎都很乾淨。原來都是出自桑大夫的手。
這宮裡,但凡氣味好些的內官,乾淨的內官,貴人們也喜歡一些。
小內官有些氣餒。他已經捱過刀子了,總不能再去挨一刀。
元寶說:“桑大夫還說,過去沒切好的,可以去找她診治。”
小內官一聽,又雙眼放了光,聲音也大些:“當真?”
元寶點點頭。
葉姑姑從殿內出來,叱了一聲:“誰在喧譁?”
小內官縮着脖子閉了嘴。
葉姑姑掃視了院內的人,最後視線投向跪着的顧映蘭。嘆了一口氣:“顧大人,進來吧。”
顧映蘭撐在地上,緩緩站起身。跪了幾個時辰,膝蓋已經麻木了,甚至腿部的肌肉都在不住打顫。
他看了元寶一眼,兩個人的目光只淺淺一碰,又各自彈開。
進入殿中,太妃正與聖人一同溫書。太妃穿着華袍坐在椅子上,撐着額頭閉眼聽聖人背書。
聖人正背到《鹽鐵論》的《刺權》。
“.周公功成而後受封,天下不以爲貪。今則不然。親戚相推,朋黨相舉,父尊於位,子溢於內,夫貴於朝,妻謁行於外。無周公之德而有其富,無管仲之功而有其奢——”
太妃睜開眼:“是‘侈’,不是‘奢’。”
聖人咬着脣,有些怯懦地看着太妃:“母親,兒子重背。”
太妃看他:“下一句是什麼?”
聖人想了想:“故、故編戶跛夫而望疾步也。”
太妃點點頭:“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聖人答道:“如今效仿當年分封,不少貴戚靠着一人之功,家人驕奢淫佚,其實這些人既沒有周公的品德,也沒有管仲的功績,卻想擁有他們的地位和財富,就如同瘸子想要快跑。”
太妃問道:“聖人怎麼看?”
聖人仔細思考了一陣。如今芮國並未封王,只有公侯伯爵,雖然驕奢卻也都可控。便說道:“分封諸侯王也是一時之計,兒子覺得推恩令甚妙,可以效仿之。”
推恩令,是史書上著名的瓦解諸侯藩王的陽謀。
太妃聞言並不答話,而是看向跪在外間的顧映蘭:“顧卿以爲如何?”
顧映蘭說道:“聖人雖年幼,卻知曉分封是‘一時之計’,可見天資聰穎,已懂爲君之道了。”
太妃有些不耐。
若是顏如玉在此,會怎麼說?
他必然會說:“推恩令要想實施,最重要的是權,是聖人擁有了說一不二的權力。”
還會對聖人說:“聖人,你要變強,不光要有鐵騎定天下,還要能在朝堂上一言定乾坤,那時,無論是推恩令,還是撤藩令,又或者其他,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她有些想念顏如玉了。
聽說他爲救一個孕婦,被巨石砸斷了腿,即便如此,也不曾停歇,依舊奔襲在黃河沿岸。
他這樣的人,胸有溝壑,心存良知,有那樣的相貌,還不肯以色侍人。桑落爲了救他夜奔千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若是換做當年的自己,恐怕連父兄的軍隊也能給他搬去。
太妃握緊書卷,剋制地垂下眼眸掩蓋情緒,最後站起來,踱着步子走到外間,一步一步下了階梯,站在顧映蘭的額前。
“在刑部查得如何?”
“鶴喙樓雖說是賞金殺手組織,可微臣查了這幾年的卷宗,發現被害之人,也都與前朝滅國有關。可見都是挑過要刺殺的人的。”
顧映蘭繼續說道,
“今年的幾樁大案,林家、石家、勇毅侯以及肅國公府,都與廣陽血案有關。若微臣推算無誤,下一個目標,應該就是鎮國公了。若到時,還牽扯到顏如玉,此案便可結了。”
鎮國公鍾離延當年只是兵器鑄造坊的管事,因受了先帝和始帝的恩惠,轉而倒戈芮國。本該送往廣陽城的十萬只箭矢,最終卻送到了芮國的兵營。
太妃眉頭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最近顏如玉在查黃河水情,必然會查到工部,而工部尚書與鎮國公府已定下聯姻。難道要藉此撬開鎮國公府的大門?
“還有何發現?”太妃說道。
顧映蘭繼續說:“微臣還發現點珍閣頗爲可疑,太妃應着人查之,尤其是其東家莫星河和他所說的‘方外神醫’。”
“方外神醫?” “是。”顧映蘭將桑落昏迷被帶到點珍閣閣樓的事,仔細說了。
“什麼神醫不能見人啊?”聖人想不通,“江洋大盜?”
“一見就知道是何身份的人。”顧映蘭道,“又或者,極其醜陋,但又極在乎容貌的人。”
太妃對於顧映蘭見微知著的本領還是滿意的,不鹹不淡地開了口:“顧卿,哀家聽說你昨日衝冠一怒爲紅顏啊。”
顧映蘭心中一凜:“微臣——”
“桑氏,哀家見過她一面,容貌不算上乘,身段也不算妖嬈,出身又是下九流,連個夫家也是尋不到的。”
殿內的香籠裡沁出幾縷幽香,太妃深吸了一口氣:“你們不過認識幾個月,她究竟對你做了什麼?能讓你失了分寸,竟犯下如此過錯?”
太妃問得很輕,卻直擊心靈。
顧映蘭眸光慼慼,苦笑一陣。
最終,也只說出了一句:“微臣願意以死謝罪。”
“啪!”太妃皺着眉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怒意已經昭然若揭:“顧卿,哀家培養你這麼多年,不是爲了聽你一句‘以死謝罪’!”
佈局了這麼久,將他的背景洗得乾淨,一直養在江州,啓用不過半年就功虧一簣,還是爲了一個女人。
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殿外有人回話,不一會,葉姑姑帶進來一個細細的信筒。
太妃打開看過之後,將密信拋給了顧映蘭。
密信上說,害三人身亡之人,是鍾離政派去的。還將前段時日桑落在鎮國公府的遭遇言簡意賅地描述了。
顧映蘭跪在地上,沉聲說道:“前幾日桑大夫在百花樓裡遇到了鍾離政狎妓。恰巧與工部尚書府議親的乃是鍾離政的庶女十二姑娘。”
鎮國公府應該是擔心太妃要針對他們,纔想將此事鬧大,以求有個抗衡的機會。
一個簡單的案子,現在苦主死了,反而掩埋了所有問題。如今世人眼裡,桑落與太妃已經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原本可以自證清白的桑落,太妃要想撇清干係,將她獻出來是最容易的法子。
然而,三條人命,桑落一個人抵不了,對方很可能要讓苦主家眷鬧上一鬧,若再鬧出幾條人命來,太妃必然要做出退讓,此事才能平息。
“你既涉此案,哀家也不便出面保你。”太妃背過身,無力地揮揮手,“先回刑部候着吧。”
說着,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咳,有些地方不受控制,很快褻褲就被浸透了。冰冰涼涼的液體順着腿往下滑。
她尷尬地站在那裡,甚至不敢去觸碰衣裙,也不敢挪動步子,生怕繡鞋也溼了。
她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只微微轉頭,慍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顧映蘭:“退出去!”
葉姑姑服侍她多年,見太妃這姿勢心中頓時明白髮生了什麼。連忙讓人將聖人帶走,將所有人都清退出去,又讓人備了熱水沐浴,這才扶着太妃挪動步子。
果然地上有了一點點濡溼的鞋印。
一股似有似無的臊氣飄了過來。
太妃又羞又惱,又憤又恨。
似是一個無助的病弱的孩子。她抓着自己的袖子,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誰能想到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還有如此不堪、恥辱的一面?
葉姑姑熟練地替她換下鞋襪和衣裙,服侍她沐浴。
太妃將身子徹底浸泡在熱氣氤氳的水裡,她一點點撫過自己光滑白皙的皮膚,深宮孤寂,失去了一切,她還要強撐着那一絲顏面,艱難地活着、鬥着。
“拼死生下一個孩子,究竟得到了什麼?”她想不通,“還不如當年跟着先帝去了。”
葉姑姑握着玉梳滑過她的發間,有些話不能說,也不能提:“聖人被您教養得極好。”
“那是聖人。”太妃雙臂環着自己的身軀,“我呢?我怎麼辦?”
拋卻太妃的身份,她只是一個連咳嗽都要尿褲子的可憐女人。
最後,葉姑姑輕聲說道:“太妃,奴給您安排個人吧。”
這當然不是尋常的人。太妃懂。
可她仍舊驕傲。
她將自己徹底浸入水中,由着轟隆隆的水聲將她孤寂又無助的心填滿。
許久。
葉姑姑見她始終不出水面,嚇壞了。連忙伸手去抓她:“太妃!”
嘩啦一下。太妃從水中冒出頭來。臉色因憋氣而漲得通紅。
她抹了一把臉,眼神清明:“告訴刑部,桑落可殺。”
葉姑姑一愣,這不是太妃的風格。
太妃並不解釋,姣好的身姿裹上了靛藍色的綢緞,挑出還滴着水的長髮。赤足走到紫檀的雕花牀榻邊,從小盒子裡取出桑落給她的藥。
她摩挲着藥瓶想了想:“如果它有用,你就把剛纔那個消息告訴顏如玉。”
如果沒用呢?
真殺桑落嗎?
次日清晨。
三個苦主的家眷們,果然拖家帶口地坐在刑部大門前,一邊哭一訴苦。
桑陸生得到消息,心中又急又慌,抓着一把碎銀子,抱着家中的被褥和襖子忙不迭地跑到刑部。躲在一旁聽那幫人哭嚎,心中更是沒有底。
想辦法塞了點銀子,進了大牢。
桑陸生不過三十多歲,常年的勞作讓他顯得蒼老,如今見女兒受苦,不禁老淚縱橫地哭起來。
“爹,別擔心。”桑落溫和地順着他的後背拍了拍,“女兒不會有事的。”
想來是得到了顧映蘭的照料。牢獄裡還算乾淨,有厚厚的被褥,還有熱水,藥也是按時吃的。甚至餐食也都是新鮮的。
昨日風靜來送藥時,她已經將如何查驗屍首獲得證據的方法告訴了風靜。只要得到了證據,她就能有辦法自證清白。
“怎能不擔心?”桑陸生擦了一把老淚,粗糙的手緊緊攥住牢門木欄,指節泛白,“門外那些人滿嘴胡唚!說你的藥讓那三個狗東西難以人道,告到官府伸冤,還被你依仗着太妃的權勢給壓下來。”
桑落並不爲意:“就由着他們說吧,我又不少塊肉。”
桑陸生更急了:“還說乾坤顛倒、黑白混淆!說什麼大夫本該男人做,偏偏讓你這個女人來做了。豈不是牝雞司晨!”
桑落微微一蹙眉。
這哪裡是在罵她,這分明是在罵太妃!
這幫混蛋竟要把事情往死局裡做!(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