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如玉的目光落在葉姑姑手中的酒罈上,倏地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葉姑姑這是何意?”
葉姑姑的聲音不帶絲毫波瀾:“事涉宮闈安寧,自然不能輕縱。每個人,無論尊卑,都要以此法自證清白。”
“自證清白?”顏如玉忽地嗤笑出聲,“本使幸得太妃信任,執掌繡衣直使,監察百官,洞察秋毫,本使的清白何需自證?!”
說完,難以置信地看向太妃。
太妃端坐於陰影處,垂眸不語,如一座沉默的山巒。
空氣彷彿凍結了。
所有目光都落在顏如玉身上,寵臣、佞臣、權傾朝野的繡衣指揮使,第一次被推至如此境地。是否說明他在太妃面前已失了寵?
顏如玉沉下臉,漆黑的眸子壓着寒霜,倏然轉身,猛然向前兩步,駭人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面前的禁衛統領:“那個報信的禁衛何在?讓他上前,本使親自問話!”
一個年輕的禁衛被推到人前,腿一軟,“撲通”跪在冰冷的磚石上,頭埋得極低。
顏如玉居高臨下地審視着他,眼神像淬了毒的針:“說,你看到了什麼?一字不漏!”
年輕的禁衛聲音發顫:“回…回大人,卑職在巡視後宮外圍時,看見一個黑影,閃身進了昌寧宮的宮牆!卑職心知不妥,立刻追過去,可…可只看見太妃寢殿的門大開,裡面…裡面像是被翻過……”他越說聲音越小。
“撒謊!”顏如玉驟然叱道,嚇得那禁衛猛一哆嗦。他眯起眼,眸光似兩支利箭,幾乎要將人釘穿在地。“後宮重地,豈是你一個外廷禁衛能擅入的?即便讓你溜了進去,昌寧宮太妃寢殿,重重守衛,昌寧宮的侍從、內官,難道都死絕了不成?!豈容你想進就進,想推門就推門?說!”
這樣一說,百官也覺得事情頗爲蹊蹺。後宮裡,除了聖人可都是女眷,如何能讓禁衛入內?
不過很快就有人懷疑顏如玉是在借題發揮。畢竟他當面首的時候也是自由出入後宮的。
一直沉默端坐於錦凳之上的太妃緩緩開了口。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低語:“是哀家。”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禁衛,復又看向顏如玉及羣臣,“是哀家允了他們今晚巡視後宮。”
她頓了一頓,鳳眸掃過全場,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今夜宮宴盛大,往來人員駁雜。後宮之中除了哀家,還住着不少老人。若有人誤闖,驚擾了她們總是不太好。”
桑落心頭猛地一跳,嗅到了圈套的味道。
她悄悄望向顏如玉,烈烈火把下,顏如玉挺拔的身姿紋絲不動,地上的影子忽長忽短,顯得格外的陰晴難測。
很快,桑落就放下心來。自己看得出的算計,他豈會毫無察覺?現在比起顏如玉是否中了太妃的算計,她更想知道的是,太妃如何知道有人會來的?
大將軍和老將軍都見過晏掣,太妃很可能也見過,也有所懷疑,纔會讓大將軍請顏如玉過府吃酒,老將軍當着衆人的面喊的那一聲“晏將軍”肯定了太妃的懷疑,所以葉姑姑纔會帶着那一罈酒來找顏如玉。
若真是如此,遺書的內容定然與晏掣有關。
電光火石間,顏如玉迅速收斂了方纔的鋒芒。他微微俯身,對着太妃行禮,聲音沉穩中帶着恰到好處的自責:“太妃娘娘思慮周全,是微臣失察,不明原委,一時驕縱造次了。萬望娘娘恕罪。”
認錯之後,他立刻直起身,銳利的目光掃過百官,聲音清朗而堅定地揚聲道:“刺客膽大包天,竟敢潛入昌寧宮驚擾太妃聖駕!此案非同小可!”
他紫袍翻涌,獵獵生風,“務必徹查到底,不得放過一絲一毫的線索!宮中上下,無論何人,皆需配合查驗!本使身爲繡衣指揮使,緝兇首責,自當一馬當先!”
話音未落,他已利落地撩起絳紫官袍廣袖,毫不猶豫地露出精壯的小臂。
他微微挑眉,脣角甚至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近乎挑釁的弧度,對着葉姑姑攤開掌心,修長有力的手指勾了勾:“葉姑姑,請。讓本使也爲清白開個‘好頭’。”
葉姑姑依言上前,用粗糙的布巾沾了酒液,均勻地塗抹在顏如玉裸露的雙臂、手掌乃至前襟衣領處。涼意刺骨,但他眉峰未動,目光坦然。
不出意外,通身無一絲異樣的螢光。
“如何?”顏如玉脣邊那抹弧度加深,目光如寒潭般投向葉姑姑,“本使的清白,此刻可是分明瞭?”
葉姑姑的面容依舊如古井無波,看不出是滿意還是失望,只依禮頷首:“是。”
她收回布巾,對着太妃的方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示意顏如玉確實無異狀。
近兩個時辰過去,到了新舊交替之時,冗長的篩查總算完畢。千餘人——從使節到皇親國戚,再到文武百官——一一查驗過去,竟一無所獲。
葉姑姑再次回到太妃身邊,緩緩搖頭。
太妃終於站起身。她保養得宜的面孔在燈火映照下顯出一種幾近透明的蒼白,不知是被這酷寒凍的,還是積壓的怒火燒的,袖口下交握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着。
將滿朝重臣扣在這冰天雪地裡整整兩個時辰受凍查驗,除夕夜,子時將至,宮城外的炮仗聲越來越密集。
無論如何,必須儘快做個了結。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努力維持着聲音的平穩與威嚴,她的目光精準地落在顏如玉身上:“昌寧宮遇刺一事,交由繡衣直使全權負責。顏卿務必儘快找到刺客。諸位就先回吧。”
“且慢!”顏如玉氣勢如出鞘之刀,鋒芒畢現,躬身對太妃說道:“太妃,刺客趁着闔宮宴飲之機,潛入昌寧宮,想必另有所圖,微臣懇請太妃移駕昌寧宮,確保寢殿內無遺失之物,還需太醫令吳奇峰隨駕,確保刺客未曾留下毒物。如此纔可放人離開。”
冬夜寒冷,即便露天燒着炭盆,可之前那頓宮宴本就吃得寒涼,再經歷這兩個時辰的北風吹,不少人的寒顫從內抖到外,連心尖尖都凍得發緊。
原本聽到太妃說可以回家了,還滿心歡喜,偏顏如玉又強行扣留衆人,衆人心中已是怒極,多是敢怒不敢言。
太妃點頭:“葉慧,就讓人送些熱點心,再燒些熱酒來。”
葉慧應下。
太妃牽起聖人的手:“走吧,回昌寧宮。”
也是正巧。就這一句話,話音剛落,宮外不遠處的傳來一陣鐘聲。
當——當——當——當
京城的夜空瀰漫起濃濃的煙。
刺啦刺啦——
無數炮仗竄上了天,炸得閃閃爍爍。
無論是怎樣的一年,大多數人都覺得,過了子時,伴隨着那鐘聲而來的,就是新的天地。
可是,昨天和今天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悲傷不會因爲過了子時就成了快樂。
苦難也不會因爲過了子時就變成幸福。
仇恨更不會因爲過了子時就消逝無蹤。桑落站在人羣中,聽着那噼噼啪啪的爆竹,默默望着顏如玉遠去的背影。
若一定要說,那就是希望。
大部分的人,都希望通過與過去訣別而獲得新生。
而顏如玉還走在尋找過去的路上。
昌寧宮。
宮門大開,宮娥、內官們跪了一地,額頭點着冰一般的青磚,瑟瑟發抖。
“奴等罪該萬死,求太妃責罰。”
顏如玉面沉如水,並未多做停留,闊步走向寢殿。如鷹隼般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又走出來:
“屋內無人,請太妃確認是否有東西被盜。”
太妃皺皺眉,拉着聖人往寢殿走去。
聖人聽說有刺客,腳步有些畏縮。太妃側臉看着他:“聖人害怕,是因你功夫不足以禦敵。哀家說過,習武一是強身健體,二是遇到刺客可以自保。聖人還要勤加練功纔是。”
聖人怯怯地應了一聲“是”,手卻仍舊緊緊攥着太妃的手,絲毫不曾鬆開。
寢殿之內毫無打鬥痕跡。
只有牀榻上的紫檀木小櫃子被開了。上層擺着個錯金銀螭紋奩盒,裡頭擺着兩隻香囊,旁邊收着一柄水頭極好的玉如意。櫃子下層,擺着一個褪漆的錦匣。
見顏如玉盯着那櫃子看,太妃臉有些熱,惶然地喊了一聲:“哀家自己來!”
她正要伸手,卻被顏如玉叫住:“太妃,刺客碰過,莫要觸碰,不如讓吳大人看看是否被下了毒。”
太妃想要拒絕,卻又找不到藉口,只得讓吳奇峰上前一一確認。
香囊沒有毒,如意也沒有毒,錦匣沒有毒。只是——
吳奇峰摸了摸錦匣,似乎有一層細細的粉末,指腹搓着想要放到鼻子底下嗅一嗅,太妃開口說道:“螢粉。哀家灑的螢粉。”
“微臣已經查過,確認無毒。”吳奇峰躬身說道。
太妃再上前看了一眼那錦匣,上面生鏽的鎖竟紋絲未動,沒有被人破壞的痕跡。
難怪抓不到刺客,原來那刺客根本沒有碰這東西。
太妃有些挫敗。
幾個月前的一個午夜,一個名爲廖存遠的內官求到了昌寧宮門外,懇求見自己一面。取出了一封信,說是萬勰帝留下的,懇請她收下,又說“不到萬不得已,莫要打開”。
當夜廖存遠服毒自盡。第二日一早,她遣禁衛去查看廖存遠身上是否還帶了其他東西,聽禁衛說廖存遠什麼都沒有攜帶,爲他下葬的是其家眷、一個孩子和一個灑掃的內官。
太妃拿着那封信,想了幾個日夜,還是拆開了。看完之後,她就明白廖存遠爲何要服毒自盡。這樣的秘密,對於一個內官來說,看一眼都是死罪。
從那之後,她整日在想廖內官定然是察覺到了風吹草動。暗處的那個人一定也在找。所以她準備了一隻錦匣,給匣子上了鎖,還在上面撒了螢粉,還特地放在如此私密的小櫃子裡。每次宮門大開之時,她就會遣人暗中守着。
太妃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伸手撫上那錦匣。錦匣上的螢粉磨得極細,不觸碰不會發現的,也極難洗乾淨。
今日原以爲就能抓到那個人,想不到那個人竟然沒有下手。
是沒來得及?還是發現了端倪?
“讓他們都回家去吧。”太妃說道,“哀家沒有丟任何東西。”
“是。”顏如玉的目光,第一次,穩穩地落在太妃臉上。燭火在他深不見底的眸中跳躍,“微臣當調集人手,全力追查刺客可能逃離的路徑!”
太妃想了想:“那個禁衛也要仔細問問。”
顏如玉微微欠身,得令而去。
吳奇峰替太妃和聖人診過脈,又開了安神調理的藥命當值的藥吏去煎藥。
太妃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不用喝那些湯湯水水的了。你們都退下吧,哀家有些乏了。”
跟隨而來的人都退了出去。
太妃揉了揉太陽穴,神色極其疲憊。
一擡眼,看見聖人正站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太妃想起自己曾允諾過除夕之夜,容許聖人留宿在昌寧宮一同守歲,即便提不起笑來,卻還是溫和地朝他伸手,親手替他梳洗之後,讓他躺在自己榻上,柔聲問道:
“今日聖人可嚇着了?”
聖人想點頭,卻又假作鎮定地搖頭,好半晌才捏着被角問:“母親,爲何從來不叫兒子乳名?”
太妃微微錯愕,神情有些滯頓,想了想才說道:“聖人須記得,一旦成了聖人,妻子、子女、手足乃至同袍都是君臣。隔着君臣這一層,你纔有威嚴,才能讓人敬畏。”
“今日除夕,母親可否喚兒子一聲乳名?”聖人抓着她的衣襟。
太妃想拒絕,可看着那雙澄澈的眼睛她終於還是開了口:“小饕兒,早些睡吧。”
“一年三百六十日,饕兒今日最開心!”聖人心滿意足,打了一連串的呵欠,很快睡去。
大年初一,聖人醒得很早。
他揉揉眼睛,看見自己還在母親牀榻上,高興得很。母親側臥着睡得很香,他不敢弄出動靜。
目光落在那個紫檀櫃子上,忽地,心生好奇。悄聲打開櫃門,探向那個錦匣.
京城。
顏如玉將那個年輕禁衛帶到直使衙門審問了一整夜,最後也只是得出一句:“興許是卑職眼花了。”
顏如玉也並未再追究,回到顏府,見桑落正伏在桌案上打盹,他將她抱起來輕輕放到榻上,桑落卻醒了:“太妃設了那麼大個圈套等着你去,你是怎麼發現的?”
顏如玉答道:“此事還要多謝桑大夫。” wWW¤ ttκan¤ ¢〇
“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