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衆人鬨堂大笑,刺耳的嘲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倪芳芳被笑得滿臉通紅,卻梗着脖子,聲音又急又脆:“你又沒辭過官,懂什麼規矩?文書就在屋裡!我這就去找!你等着!”說完,她轉身就往內堂跑。
根本就沒有文書,倪芳芳去找什麼呢?桑落想要拉住她。誰知芳芳跑得很快,徑直去了內堂。
關全臉上的笑容瞬間冷了下來:“小丫頭片子,牙尖嘴利!本官沒空陪你玩!來人——”
“大人稍等片刻!”倪芳芳的聲音從內堂傳來,帶着幾分急促的喘息,“我……我記得就放在藥箱裡了!馬上!馬上就好!”
接着,裡面便傳來一陣翻箱倒櫃、瓶罐碰撞的雜亂聲響。倪芳芳像是在裡面跟藥箱較勁,動靜不小,卻遲遲不見她拿着文書出來。
關全的耐心被這拙劣的拖延耗盡了。他三角眼裡寒光一閃,猛地一揮手:“拿下桑落!誰敢阻攔,一併拿下!”
差役們再次如狼似虎地撲向桑落!
風靜手中長劍寒光乍現,正要出手——
“住手!”
男人清朗沉穩的聲音驟然響起!
衆人循聲望去。
只見顧映蘭一身靛青官袍,胸前孔雀補子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青紫色光暈,步履從容地跨過門檻。
他並非獨自一人,身側還跟着一位身着緋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員,正是吏部考功司郎中陳和泰!
顧映蘭目光如電,掃過混亂的場面,最後落在關全那張驚疑不定的臉上。
再一側身,對陳和泰做了個請的手勢。
陳和泰從袖中取出一份蓋着鮮紅吏部大印的文書,遞到桑落面前:“桑大夫,這是回執文書,你怎麼忘在吏部了?”
桑落接過文書,還未來得及細看,倪芳芳跑了出來:“啊,怎麼又落在吏部了?”
她捏着文書湊到關全面前:“你看!我就說是忘帶了!文書就在這裡!你還不信。”
關全難以置信地看着那文書,又看看陳和泰。吳大人明明信誓旦旦地說吏部那邊已經打點好了,怎的又出了這樣的紕漏?
顧映蘭抽走文書,淡淡說道:“此乃吏部考功司正式簽發的‘桑落辭去太醫局醫正之職允准文書’,刑部莫非不認?”
關全懾於顧映蘭和陳和泰的威勢,哪裡還敢狡辯:“自然是認的。既然有了文書,那下官也好回去覆命了。”
說罷他一揮手,要帶着刑部的人離開。
“關大人,”顧映蘭叫住他,緩緩走到關全面前,“將來再要抓人,不妨先到銀臺司問問。說不定你們缺的文書,銀臺司都有謄抄。”
關全臉色不怎麼好看,扯了個敷衍的行禮,帶着人走了。
桑落對顧映蘭和陳和泰深深一禮:“多謝顧首座,多謝陳郎中主持公道。”
陳和泰連忙虛扶一下:“桑大夫言重了。去歲你妙手回春,救下犬子,保住陳家香火……陳某一直感念在心,這些小事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桑落微微一怔,隨即恍然。原來是他!去歲剛進太醫局時,他兒子將進奉祖宗的線香塞入了體內。
“令郎如今可安好?”桑落關切道。
“好!好得很!”陳和泰提起兒子,笑容滿面,“兒媳已有身孕啦!”
兩人寒暄幾句,陳和泰不便多留,便告辭離去。
院子裡恢復了安靜。
桑落轉身向顧映蘭道謝,顧映蘭難得替桑落出頭,但還是擺擺手:“是倪姑娘來找的我。”
原來倪芳芳那日聽了風靜的話,回去想了兩日,心情也平穩許多,想着今日丹溪堂缺人,還是決定過來一趟。誰知路上碰到了刑部的關全,正帶着人往丹溪堂走。她一路跟着,聽關全說桑落沒有吏部覈准文書,按律要打五十棍,心中急得很。顏如玉又被關起來了,只得立刻去找顧映蘭,顧映蘭知道桑落曾替吏部考功司郎中的兒子取過異物,便讓芳芳先到丹溪堂拖延,他再去吏部找了陳和泰。
“關鍵時候,還得靠芳丫頭啊!”柯老四笑呵呵地說道。
倪芳芳有些彆扭。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也不看桑落,徑直去洗了手,再走向角落燒水的小爐子,動作麻利地提起滾燙的水壺,語氣硬邦邦地衝內堂喊道:“熱水好了!還磨蹭什麼?再不動手,裡面那個都要睡醒了!”
內堂重歸寂靜。
師徒三人重新淨手,戴上羊腸指套。
桑落目光沉靜如水,柳葉刀在她指間輕巧地轉了個角度,寒光微閃,精準地劃開預定區域的皮膚。動作流暢而穩定,沒有絲毫遲滯。切口乾淨利落,幾乎不見多餘滲血。
“你們仔細看着,這裡的切口要成‘之’字口。”她全神貫注,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方寸之地,刀鋒的走向,組織的分離,一切都瞭然於心。
顧映蘭並未離去,他站在稍遠的地方,目光越過忙碌的夏景程和李小川,落在桑落身上。
她微微垂首,額前幾縷碎髮垂落,遮不住那雙沉靜眼眸中專注的光。那光芒如此純粹,彷彿能驅散一切陰霾,讓她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近乎聖潔的輝光。在這一刻,她不是誰的臣子,也不是誰的女人。
她只是桑落,一個醫者。
這讓顧映蘭想起不久前的那個夜晚。在顏如玉的馬車上,馬車緩緩駛向鎮國公府時,他曾詰問過顏如玉:“你口口聲聲情深似海,可桑落終日診治男科隱疾,面對那些不堪入目的病患,你竟毫無半分芥蒂?情多自私,你這般大度,倒顯得‘情深似海’這四個字像個笑話。”
彼時,顏如玉斜倚在車壁,聞言只是勾起脣角,墨玉般的眸子裡笑意慵懶卻通透:“情之一字,貴在成全。她做她想做之事,行她應行之道。剩下的不悅、酸澀,不過是我的私心在作祟,是我自己需要改變的。與她何干?”
成全……
看着桑落臉上的光,顧映蘭又想起她說的那句話:“他永遠不會讓我撤退、躲避,倘若我的鞭子不夠長,他會替我找一柄長的。倘若我的刀子不夠鋒利,他會親自替我磨刀,我若殺人未遂,他一定替我補上一拳。”
成全。
原來如此。
情到深處,並非佔有那光芒,而是護佑她安然綻放。
手術並不複雜,切口小而精準。
桑落的手指靈巧得如同穿花蝴蝶,彎針帶着細密的蠶絲線,在皮肉間快速穿梭,縫合得整齊而嚴密。夏景程和李小川屏息凝神,配合着傳遞器械、按壓止血。
當最後一針打結剪斷,桑落輕輕呼出一口氣,額上已滲出細密的汗珠。她直起身,摘下指套,對李小川道:“清心蓮摻入青蛙汁子,調製一碗。”
李小川連忙應下,去藥架前熟練地調配。
那瘦削男子在藥效減退中悠悠醒轉,眼神迷茫,隨即感受到下腹處的異樣感,頓時緊張起來。“桑大夫……這……”
“莫慌,”桑落聲音平穩,帶着安撫的力量,“手術很順利。從你腹股溝取了少許皮肉填充,傷口都已縫合。這幾日需靜養,傷口癒合前,萬不可有……劇烈動作。”她指了指李小川端來的那碗顏色古怪的湯藥,“先喝藥。”
男子連忙接過碗一飲而盡。
桑落又拍了拍牀邊的一隻大罐子:“每日用這藥水擦洗傷口,不可懈怠。”
男子如獲至寶:“桑大夫,這……這是否就是那能使人強壯威猛的藥……”
李小川剛要說“不是”。
桑落卻搶先答了:“嗯,先靜心養傷。擦洗足夠天數,即可見效。”
男人,心心念唸的就“播種”這點事。
男子千恩萬謝,桑落讓他在內堂好好休息。
帶着李小川和夏景程退了出來。
李小川湊到桑落身邊,抓了抓腦袋,一臉困惑:“桑大夫,你剛纔給那人的那罐子藥裡……我怎麼聞着好像加了三白湯的底子?”
三白湯是美白祛疤的方子,與“強壯威猛”實在八竿子打不着。
一旁的夏景程接口道:“桑大夫是不想留疤痕吧?畢竟是面首,腹股溝處留疤也不好看。”
桑落正收拾着器械,聞言動作一頓,擡眼看向兩個徒弟,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彎,語氣平淡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促狹:“白一點,顯胖。”
李小川和夏景程同時愣住:“顯胖?”
“嗯,”桑落拿起一塊烈酒浸過的布巾擦拭柳葉刀,慢悠悠道,“他不是一門心思想要‘顯大’嗎?白一點,就顯胖。胖了,不就顯得……大了麼?”
噗——
李小川和夏景程反應過來,差點笑出聲,連忙捂住嘴,肩膀卻控制不住地抖動起來。原來如此!桑大夫這心思……絕了!
桑落沒理會兩個徒弟的憋笑,將擦拭乾淨的柳葉刀放回藥箱,吩咐道:“別笑了。小川,景程,去把提煉好的魚白和酸液儘快混合處理。時間不等人。”
兩人連忙應聲,收斂笑意,快步去後院忙碌。
桑落脫下沾染了少許血污和藥漬的外衫,換了件乾淨的素色常服,回到院中。顧映蘭立在院中那株石榴樹下,靛青的官袍襯得他身形頎長,氣質清雅溫潤,如同上好的青玉。
“顧首座久等了。”桑落走到他面前,再次鄭重道謝,“今日若非首座與陳郎中及時援手,後果不堪設想。”
顧映蘭微微一笑,目光溫和地落在桑落臉上:“舉手之勞,桑大夫不必掛懷。倒是芳芳姑娘,急智可嘉。”他頓了頓,又問,“湖邊清淨,不知桑大夫可否移步一敘?”
桑落頷首:“請。”
兩人並肩朝湖邊走去。柯老四遠遠看着,眉頭緊鎖,下意識就想跟上,卻被倪芳芳一把拉住袖子。
“柯老頭,別去礙事。”倪芳芳低聲道。
“我就是不放心!”柯老四嘟囔着,“公子不在,那姓顧的……”
如今公子不在,桑丫頭傷心,女人傷心的時候,最容易被拐了。若桑丫頭被顧映蘭三言兩語拐跑了,到時候他哭都來不及!
“不放心什麼?”倪芳芳打斷他,“桑落又不是三歲小孩!再說了,顏如玉說過,桑落在顧大人處,他是放心的。”
柯老頭不禁腹誹:公子這種一輩子只會用手的人,懂個屁!
湖邊微風拂過,帶來溼潤的水汽,柳條在風中輕輕搖曳。
沉默片刻,顧映蘭停下腳步,望着湖心還有一層薄薄的未曾破開的冰,想起在昌寧宮外聽見桑落爲顏如玉求情。那言辭是發自肺腑的懇切。
他心中生出一絲不甘。
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桑大夫,若有一日被打入天牢的人是我,你是否也會如爲顏如玉那般,去太妃面前……爲我求情?”
桑落微微一怔,側頭看向顧映蘭。他眼神望着遠方,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自嘲的探究。
她認真思索片刻,坦誠地回答:“會。但前提是,你當真是被冤入獄。”
顧映蘭的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他緩緩轉過頭,目光深深看進桑落清澈的眼底:“那麼,顏如玉……他當真被冤枉嗎?你到現在還認爲,他不是鶴喙樓的人。”
桑落迎着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回答得斬釘截鐵,清晰無比:“不是認爲。他真的不是。”
湖風似乎在這一刻停滯了。
桑落思忖片刻說道:“如今朝局動盪,我與太妃設下這一局,容不得半點紕漏。還請顧首座信我這一回。”
顧映蘭定定地看着桑落,良久,嘴角扯出一個極淡、極複雜的弧度,像是釋然,又像是更深沉的落寞。
他轉回頭,重新望向浩渺的湖面,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空寂:“知道了。”
桑落福了福,轉身要走。
顧映蘭卻開了口:“桑落,你和太妃是一類人。”
桑落不解地看他。
“理智得可怕。”顧映蘭說得很輕,“倪芳芳找不到知樹,會哭會怒,還悄悄來託我想辦法。”
“我也去求過太妃。”
顧映蘭搖搖頭:“不一樣。你總說顏如玉瞭解你,其實我也瞭解你。桑落。你去求太妃根本不是爲真的讓太妃放了顏如玉。”
桑落的手指微微一僵。
“你設下的連環計裡,顏如玉必須要離開。但太妃何等理智之人?即便對顏如玉有情,她也不可能真的放心讓顏如玉離開。”
顧映蘭向前一步,低下頭,對她輕聲說道,“所以你會留在京城,甚至辭官,讓太妃放心拿着你們倆的生死,控制對方。”
桑落活着,顏如玉就必須活着歸來。
這對太妃是漁翁之利。
見桑落抿緊了脣,他繼續問:“我說的可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