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弘欲留不得,只得硃筆一揮準了都幾許的辭官摺子,還記得都幾許向自己深叩三拜,如同自己是百年難遇的明君一般,卻不知都幾許是以怎樣的心境向眼前這個將愛人迫入絕境之人行禮參拜,他難說耶律弘不是一個稱職的帝王,世上又哪來絕對的好與否?他是怨不得,恨不得。
眼見耶律弘心中猶豫,耶律復知曉耶律成不便多言,由是向耶律弘抱拳道:“父皇!若是父皇不知何人可用,兒臣倒是知曉三皇兄營中有一位名喚顏莫逍的兵士可用,雖未被提攜卻實在是將才,沙場練兵之時兒臣多有見到,父皇不妨引來一見?”
這下面許些便該是後話,然而便是這一下就將顏莫逍引入仕途,而白綾之事一旦落入顏莫逍的手中,查處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耶律蓉蓉便是光明正大了。此舉不可說不是耶律成授意耶律復所爲,又須得是耶律復甘願與耶律成爲伍纔是。
蕭皇后以爲耶律成願意保自己一命周全,對於耶律成引顏莫逍入仕途之事亦是樂得推波助瀾,她如今倒是對昭華殷勤起來,靜淑公主離世對蕭皇后未嘗不是好事,若這孩子還在,難保不是提醒着耶律弘念起桐貴妃昔日的好處。
“靜淑公主的離世,本宮也甚是難過,想起本宮曾經將公主抱在懷裡的時候,便當做靜淑是自己的孩兒一般疼愛。小小的女娃,眉宇之間橫是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英氣,當真教人不得不愛!”蕭皇后接過雲錦手中的茶盞遞給背倚牀榻的昭華,她此刻猶如與昭華相知多年的姐妹,然心裡如何作想卻萬萬不是姐妹所爲。
昭華低眉不看面前的蕭皇后一眼,如此心口不一之人,多看一眼也是讓自己不痛快,往日不願隱忍的性子此時倒是生出幾分,昭華並未接下蕭皇后手中茶盞,卻是擡袖掩脣清咳道:“母后,昭華身子不適,還請母后不要見怪,讓雲錦替我送送母后罷,昭華怕是有些力不從心了。”
這是昭華向她下了逐客令,蕭皇后看自己一廂情願倒也不願強求,桑柔心中不悅也是被蕭皇后勸說了幾分:“如今靜淑公主不在了,你讓她怎麼高興得起來?若不是本宮還要背靠恭親王這棵大樹,見她此時失意,本宮定然要高興幾分的!白綾那丫頭也真是不知死活,不過也算是條忠心主子的好狗!”
“莫說是王妃,雲錦都要看不慣皇后這副惺惺作態的模樣了。靜淑公主一去便是斷了皇上對桐貴妃的念想,現在倒是想着慈母之心了,當咱們不知是因着她要依傍咱們的緣故?她是想成精的狐狸,卻沒學會怎麼藏好自己的尾巴。”雲錦輕吹了吹湯匙中的清粥餵給昭華,靜淑如今正在耶律成書房一牆之隔的小榻上玩耍,故而悲憫之心不過臉譜罷了。
昭華輕手握住雲錦喂來的湯匙,低聲道:“流蘇去了黠戛斯,倒是把這滿心不平的性子留給了你。你也知曉我此刻是不願喝粥的,我已經幾日不曾好好吃一頓飯了,依着往日的性子,我可是要擺上些大魚大肉狠下一頓的!”語罷,昭華偏首又道:“都幾許可安頓好了?”
雲錦隨即放下手中清粥,勾脣輕笑道:“王妃儘管放心,王爺派焦勝將都幾許送去郊外的宅子裡了,那宅子是咱們先前爲蘇嬤嬤置辦的,卻不想往時要都將軍看護蘇嬤嬤,如今住進宅子的倒成了都幾許自己。”
“咱們去看看蕙清?”昭華挑眉望着雲錦低問,待雲錦頷首之後便披着一件貂裘向耶律成書房步去。迎面送茶的青嵐問着昭華去向何處,昭華只說要動動身子,待在榻上不免有些僵直,不待青嵐多言,雲錦扶住昭華雙臂便雲步出殿。
將出殿外才知外面飄忽落起了小雪,雲錦連忙止住步子道:“喲!下雪了,姜
御醫說了,王妃的身子陰虛受不得冷,王妃稍等一下,雲錦回去拿把羅傘,然後咱們再踏踏實實地去看蕙清可好?”
昭華見狀將雲錦拉住,探手接住飄落的白色雪瓣,脣間莞爾道:“天下至純至淨的莫過於這無根飄雪,姜御醫是說我陰虛受不得冷,卻沒說我踏不得雪。咱們在這宮中也混跡了好些時日,今日便風雅一回如何?”
怎會還要多言?雲錦輕笑一聲便扶住昭華手臂在積雪上踩實了腳印,昭華口中的蕙清便是她爲靜淑新起的小字,她說女子貴在蕙質蘭心而又清和無求,與靜默淑德相較,昭華寧願她的性子能如同那一雙晶亮的眸子靈氣。
雲錦憂心昭華會腳下踩滑,因此每一個步子都刻意將腳下的積雪敦實了再走,隨即低聲問道:“王妃預備何時送蕙清出去和都幾許相見?都幾許是武將,武將在外非召見不得入宮,女兒長到週歲的時候他也未能見上一面,想來日後便能朝夕相處了。”
昭華袖下緊緊握住自火場帶出的銀鈴,這是耶律成求着耶律弘賜給她的,說是爲了給她再留個念想。耶律成果真知曉她的心思,他知曉昭華不願自蕙清身上奪去任何一樣物件,若是真正有緣,日後憑着這枚銀鈴,她或許還能再將蕙清認出。
“此事不能由你我來辦,咱們靖華宮如今的一舉一動都教外人盯着,若想好生將蕙清送出宮去,惟有王爺的‘海東青’能神不知鬼不覺。皇上既是準了都幾許辭官,都幾許如今則是孑然一身,在宮外撿了個孤嬰也不會引人話柄。”昭華輕拍了拍雲錦手背,她今年歲整十八,在宮中三年卻像宮外三世。蹉跎了歲月,磨礪了心境。
昭華擡起手中銀鈴端詳,心中念起正在殿中酣睡的耶律容德,她是多想再有一個女兒陪伴。男兒總要外出闖蕩江山的,可女兒只求平安一生便罷了,思及至此,昭華忽而抿脣笑道:“雲錦,我心中最大的念想,便是能親手爲自己的女兒點一枚硃砂,有時候也怪是羨豔桐貴妃的,蕙清乖巧,都幾許今後日子定然是好過的。可惜,我和王爺沒這個福氣。”
“王妃有皇長孫便是最大的福氣,宮中人常說,沒有兒子,有個女兒也算是依傍,實則女兒和兒子是一樣的道理,王妃不必太過牽掛,反而牽絆了孩子不能超生,何苦呢?若是王妃喜歡硃砂,雲錦成全王妃便是了!”語罷,雲錦不知從何取出的一盒胭脂,指尖一蘸便點在了昭華眉間。
昭華怎能由得雲錦這樣胡鬧?雙手頓住雲錦的胭脂盒子便要奪來,眼見發間的素玉簪子便要脫落,身後忽而一隻寬厚的手掌將玉簪重新戴回發間,只聽顏莫逍笑道:“在下與四殿下正要去書房,不知雲錦姑娘可要同去?”
只此一句便讓昭華明瞭身後之人是誰,雲錦一溜小跑同幾人匆匆的步子一併遠去,耳畔頓時沉聲傳來:“身子才爲好全又不長記性了?本王爲德兒尋個貼適的乳母有多不易,難不成還要再爲你尋個乳母照料你?”
“你只顧着一味玩笑我,當心我也同蕙清一起出宮,再不回來了!”昭華不過是一句言笑,卻引得耶律成在身後將昭華緊緊環住,似若不如此,昭華轉瞬之間便會從自己的懷中消失,一如雲間紛飛的雪花,落在地上便分辨難尋。
本以爲耶律成盡是些不許她離開的言辭,誰知耶律成此刻卻低聲道:“你果真想要出宮去嗎?若非你進宮遇着了我,也不會受盡煎熬苦楚,是否在宮外你便能真的好些?或許我早該放你離開的,放你回去聖朝,回去君府,回去你姐姐的身畔。”
此刻便是昭華最爲驚嚇之時,她頓然回身凝望耶律成,而耶律成略有垂眸與她定然相視,周身飛雪恍若漫天繽
紛,昭華凝眉搖首道:“不是的!並非在宮外就會好,王爺忘了昭華曾經說過什麼?我與你夫妻白首不相離,只要有你在的地方,便該是我在的地方。難道你不要我了,要趕我走嗎?”
耶律成聞言垂望面前眉心硃砂嬌媚無限的昭華,忽而勾脣淺笑,一手在昭華腰間緩緩收攏,他聽着昭華不願離開自己很是高興,伏在昭華耳畔沉聲道:“我怎會捨得離開你?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上邪!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欲一生爲你畫峨眉點硃砂,怎會離開你?”
離開你,放你離開。幾字之差,卻是全然不同。
一生畫峨眉點硃砂?江山如畫,不如女兒眉間硃砂一點,浮屠七級,難比嬌娘峨眉婉轉情意。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昭華懷抱耶律容德玩弄手中線球,耶律容德已到了能細微言談的年紀,兩歲的孩提並不會記念多少大事,只是會偶爾問起一句“靜淑姑姑呢?”不錯,若是依着尊長輩分來算,他確是該喚靜淑一聲姑姑,可靜淑早已不在,如今的蕙清早不知與都幾許雲遊至何方去了。
窗外銀裝素裹,每逢有人踏着積雪經過殿外便會傳來“沙沙”聲響,此時耳畔的腳步似是急了些,雲錦便在身側,如此小步進入殿中的無非是青嵐,昭華由是沉聲問道:“青嵐,外面出了何事?快些進來回稟。”
旋即但見青嵐猶疑其間地步入殿內,只聽得她垂眸謹慎道:“回王妃,外面匆忙是因着,因着上京外的平蕭城裡興起了時疫!青嵐不敢瞞着王妃,宮裡如今人心惶惶,聽聞今日早朝皇上龍顏大怒,斥責平蕭城太守無能,話間便要革了平蕭城太守的官職!不過……”
青嵐語間遲疑令人不悅,雲錦見狀疾聲道:“不過什麼?在靖華宮侍奉了這麼些時日,還學會和咱們打啞謎了?”
青嵐連聲稱道不敢,隨即向昭華行禮請罪,語聲凝重道:“還請王妃不要驚擾,是王爺他朝堂之上向皇上請命,說要去平蕭城止住時疫。可時疫這種東西哪有準話?染上時疫,便如同老鼠糟蹋穀子一般輕易!王爺從前身子又不好,若是有個萬一……可怎麼是好?”
自從流蘇遠嫁黠戛斯,青嵐倒成了靖華宮打探消息的,景辰閣如今正在修葺,昭華與耶律成竟重又回到了曾經的聆雨閣,可按照眼下的日頭,活叫賞雪閣也無可厚非。總歸擡眸之際,映入眼簾盡是一片雪白天地罷了。
聽罷青嵐所言,昭華並無過多憂慮,她輕柔將耶律容德抱在雲錦懷中,自桌案之下取出一方靛瓷小瓶,繡籃中的金剪子是一直在的,她於是一手執起金剪將指尖扎破,滴滴鮮紅流入瓶中。雲錦不置一詞靜看昭華所爲,而耶律容德卻是在昭華放下金剪之時握住昭華指尖吮住,他是心疼孃親受痛受苦,如此行徑亦讓昭華心中無比寬慰。
不比雲錦知曉昭華行徑,青嵐見着昭華手指扎破連聲驚道:“王妃!王妃這是做什麼?這十指連心,縱然王妃有什麼想不開的也不能這麼爲難自己!王妃且等一下,青嵐這就去取金創藥來,這傷口可千萬動不得!”
“瞧這青嵐倒也算是忠心,我不過是扎破了指尖,她竟像是我割了大動脈一般心急!”難爲昭華還有言笑的心思,她輕撫耶律容德抿脣淺笑,看在雲錦眸中真不知是氣好還是笑好,氣惱她手下沒個輕重,笑話青嵐不懂主子是這般隨性之人。
未曾擡眸便聽聞顏莫逍輕步入殿,言間盡是笑道:“瞧王妃手中的瓷瓶倒是不俗,不知是哪裡得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