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憐先太后和耶律九的覺悟,有些遲了。
昭華自耶律成身側遠遠望見那一枝高過宮牆的六月雪,人不在了又有何妨,只要情心不死,六月雪依舊盛開如昔。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鬥斜。
耶律京回宮之時隱見簾中人動,由是警惕了神思,手執燭盞往簾帷處步去,厲聲問道:“誰人在本王宮裡放肆?大膽!還不快報上名來!”
良久,只見簾後人影微微移動,及至耶律京臨近簾帷,忽聞一陣幽香迎面而來,耶律京凝眉掩鼻只怕是迷魂香,然而燭盞照映卻見得青嵐衣着輕紗羅曼靜立簾後。青嵐在厲問中自簾後緩緩走出,垂眸細聲道:“二殿下莫慌,是青嵐。”
“深夜過來所爲何事?你家主子可知你來了古華宮?”耶律京見是青嵐便輕手將燭盞放下,可雙眸瞥望見中天皓月又覺出有些不對,是而眸光凝望青嵐低問道:“你是自己過來古華宮的,還是你們家主子讓你過來的?”
青嵐身披羅紗隱露嬌香玉肩,耶律京這才瞧見青嵐一襲着裝並非是往昔宮人的妝扮,而是若隱若現的輕薄褻衣,青嵐不敢望向耶律京意帶探索的雙眸,雙手不自覺地絞弄起手中輕紗,嬌聲道:“殿,殿下,青嵐是自己過來的,皇上和娘娘皆不知曉。青嵐眼下過來,只爲一事。”
耶律京先是眸光微怔,隨即又露出尋常不羈神情,鬆開衣襟微露胸膛,眼神含趣望向青嵐,勾脣道:“有事?你與本王之間會有何事?還是說,你是特地過來等候本王,想讓本王好好疼你愛你?”
語罷,耶律京已然起身至青嵐近前,他雙手陡然扶住青嵐玉肩,引得青嵐身子一陣微顫,青嵐並不避開耶律京的唐突,而是定神擡眸望着耶律京道:“殿下,青嵐過來只是想告訴殿下,殿下錯了。”
耶律京冷然挑眉,低問道:“本王錯了何事?”
“殿下嘗說得到的反不如得不到,這一句,是殿下錯了。”青嵐眸光堅定不容置疑,她身子嬌顫不已,而耶律京卻是心頭一震。
脣間不乏譏諷,他似是對任何事都是這般嘲弄的意味,由是修指在青嵐背後上下挑弄,眸色深邃問道:“深夜前來竟是爲了此事,那你倒是對本王說說,本王錯在了哪裡?莫不成這世間萬物,得到的比得不到的要好?如此一來,世間豈非再無嫉恨,再無辜負?”
“殿下說的極是!這世間萬物,但凡得到的不如得不到,皆是因爲有人辜負,若是世間從無辜負,那掬在手中自是要比遙不可及來得好!”青嵐語聲略急,繡眉微鎖顯出心中緊切卻又決然。那一日耶律京在御花園告訴她,得到的事物遠遠不如得不到來得好,可她卻以爲若能珍惜珍有,爲何不大膽掬在手中?
若世間從無辜負,那掬在手中自是要比遙不可及來得好!
耶律京心中有所震撼卻不願表露面上,他見青嵐身子青澀不知如何是好,脣角勾起一絲譏笑,語聲冷漠道:“這句話說的大膽!是你主子教你說的,還是你自己要與本王說的?可是你尋日裡聽見你主子如是對皇上說,所以你纔想起來告訴本王?莫非,你對本王有心思?”
耶律京不給青嵐任何還口的機會,而青嵐聽着耶律京問她是否對他有心思,的確不知曉如何反駁,只因她着實是對他有意。
“是否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青嵐將肩頭輕紗挑落地上,曼羅沉靜悠然地飄落在地,似是青嵐心頭有什麼東西也一併落在地上,她水眸流情望向耶律京,柔聲道:“我既有意,只會珍惜,不懂辜負,殿下待青嵐若是無情,願君明晨日起便忘盡今夜之事,只當給青嵐留個念想,青嵐此生不會再來驚擾殿下。”
耶律京這幾日
皆在軍中與將士擺酒慶功,聽聞青嵐吐氣如蘭,不覺深思微醺,這女子要將身子給他,卻不願拖他擾他。耶律京冷笑一聲將她打橫抱在懷中,修眉一挑盡是不以爲然,漠然道:“流水總是無情,可本王眼下卻有點意思,你若是能讓本王高興,本王說不準便將你要來做個侍妾,不算委屈了你罷?”
“若殿下心裡歡喜,何必要青嵐做個侍妾,即便要青嵐終身侍奉殿下又有何不可?況且青嵐不圖不求,只願殿下心裡總是歡喜,只願殿下心裡再無憂擾。”青嵐雙手攬在耶律京頸間,她嗅到一股獨屬於男子的陽剛氣息,即便是每日風流不羈如耶律京,依然是有那麼幾分頂天立地的磅礴氣概,卻是一下子便融化了青嵐的懵懂芳心。
榻上玉人旖旎如畫,耶律京原本只想威嚇青嵐,卻不知青嵐情心堅定,在最後一刻他仍是凝眉問道:“本王問你最後一句,你果真願意?可是此生無悔?”
青嵐心中堅決,她脣間羞澀淺笑驚顫了耶律京如火迷思,纖指在耶律京背間輕移,如同一種無形的邀約,只聽她氣如芬芳道:“青嵐餘願已足,明晨日起一切都如煙散盡。奴爲出來難,教君恣意憐!縱然天下人都辜負殿下,青嵐絕不辜負!”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爲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一宵風花雪月夜,幾多流水落花情。耶律京晨醒便見身旁空空如也,那一抹猩紅甚是灼眼,若非如此,真教耶律京以爲這一切不過是風花雪月夢一場,昨夜青嵐細語仍在耳邊——縱然天下人都辜負殿下,青嵐絕不辜負!絕不辜負……
辜負很易,可不辜負卻實在難得,這宮中人心比宮苑更深較宮牆更厚,人說邊塞古道清苦風霜,卻比這宮所重帷要逍遙自在得多!
太上皇駕崩,耶律京心中苦澀難言,與其日日在宮中勾心鬥角,何不回去那一片自在天地?展翅也好,耕種也罷,天高皇帝遠,再無人能束縛自己。他愛哭便哭,要笑便要笑得最放肆!而身爲君王的耶律成,更不必再擔憂他這個兄長會伺機奪位。
“你倒是與我說說,昨夜你去了哪裡,做了什麼蠢事?”天矇矇亮,青嵐躡手躡腳返回永福宮安歇,卻不想被端坐在榻的雲錦逮個正着!雲錦眸色微怒望着青嵐,她原本以爲青嵐外出走走便還,誰知一夜未歸!
青嵐慌忙垂首,她知曉若是雲錦看清了她的模樣便瞞不下去,可她原本就瞞不下去,只因她說過絕不會背信棄義,她應該如何迴應?她還能如何迴應?只能如實應答。
“昨夜,青嵐在,青嵐去了……”青嵐語聲吞吐,手中絞弄着曼長輕紗,即便要對雲錦如實迴應,她亦不知曉怎樣將此話說出口,只是垂眸望着地面青磚,前思後想總尋不到一個像樣的說辭。
“去了古華宮,是不是?”雲錦語氣有些急迫,她想不到青嵐竟然這樣傻,縱然耶律京是個多情之人,她何苦去做那百花之一?她疾步行至青嵐身側,原以爲的責備並未如期而至,反倒是被雲錦擁入懷中,只聽得雲錦語聲微噎道:“傻孩子,你這傻姑娘!你是情真意切,殊不知那個人待你有幾分真心可言,你到底圖什麼?”
青嵐身子一震,爲何愛一個人一定要有所圖謀?若一定要圖謀什麼,那她只圖將這顆真心送出去,卻不求那個人能完好收藏。
思及至此,青嵐將頭偏倚在雲錦肩窩,脣間淺笑道:“雲姐姐,青嵐只圖他好!青嵐只求他能無憂無慮,青嵐想要他知道,這世上不是人人負他,他很好,不必要以風流不羈來迷惑人心,縱然如此我也能看清他的一心一意!”
“你看到了他的一心一意,可你自己的
心呢?如果他要你死,你是不是真的奮不顧身?有情不怕,怕只怕你癡心錯付,後悔也來不及啊!”雲錦輕撫青嵐烏髮,眉宇緊鎖只怕青嵐會做出什麼傻事,青嵐並不知曉耶律京向耶律成請旨返回邊塞古道,假若耶律京並對青嵐全無心意,假若青嵐一生不再能與耶律京相見,假若耶律京走後青嵐卻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太多太多的可能迷失了雲錦的心竅,她真真不敢細想!
青嵐不以爲意地輕輕搖首,面上一副寧和的神情,雙眸望着雲錦榻前鴛鴦戲水的織布,抿脣道:“對月行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我這一顆心已然給了二殿下,二殿下去哪裡,我的這顆心便去哪裡,它早已不在我自己身上了。”
雲錦眼角冰珠順頰流落,她忽而念起自己與都幾許的往昔,她那般癡心都幾許卻錯付深情,從此這顆心深深安放再不取出。她未嘗沒有恨過都幾許,可恨又如何,愛又如何,到最後看桐貴妃與他那般苦難相守,她還不是動了惻隱之心?還不是將蕙清安然交在都幾許手上,讓他們父女二人遠走高飛?即便他心中知曉,此生都幾許心中再無他人。
“二哥果真想好了?邊塞古道乾旱無比,連作物都是極難存活,二哥何不留在宮中安寧度日?這宮中富貴榮華享用不盡,二哥的古華宮難道不足以居用?”耶律成聽罷耶律京的請求微微擡眸,自耶律成登基以來,這御書房耶律京進過三次,前兩次皆是爲了黠戛斯之事,可這一次竟是耶律京要返回邊塞古道永不再回!
耶律京聞言輕笑一聲,榮華富貴?安寧度日?他脣角勾起一抹譏笑,安爲山以爲無比刺眼不由得輕咳一聲,只見耶律京身子略有前傾向耶律成挑眉道:“安寧度日?若是一生榮華富貴便能安寧度日,蕭太后如何就被拿下大獄秋後問斬了呢?”眼見耶律成脣角亦勾起一絲譏笑,耶律京闊步向前,及至耶律成身側,他俯身低聲道:“三弟,其實你我心中都明瞭,這世上最不能安寧度日的地方,便是皇宮!”
耶律成隨即與耶律京對視一眼便放聲高笑,聰明,聰明!耶律京從來都是一個聰明人!連他都明白的道理,耶律成怎會不明?他終日與朝臣商議民情,雖然後宮暫且無憂,可宮人是非仍然不減,面上的風調雨順永遠掩不住暗地裡波濤洶涌!
耶律成忽而收聲頷首,他擡眸望向耶律京定神,抿脣問道:“既然二哥有此心思,朕怎能強求?可是邊塞古道度日疾苦,只怕委屈了二哥,朕會時常派人爲二哥送些補給,總得讓二哥衣食無憂!除此之外,二哥可還有想要的?”
言至於此,耶律京眸光暗了暗,他脣角笑意全無,安爲山亦爲之驚奇,只見耶律京後退兩步叩拜在地,他語聲沉着道:“臣惟一所求,請皇上將青嵐賜給微臣爲妃,臣今生只此一妃再不他娶!”
“你想要青嵐爲王妃?”耶律成眼瞼微斂瞥望耶律京一眼,繼而凝眉望向安爲山。
只見安爲山暗暗搖首,低聲道:“二殿下想要以青嵐爲妃,着實不合規矩!青嵐不過一個侍女出身,二殿下收她做一個侍妾已是擡舉,封她做個側妃都算勉強,這娶爲王妃只怕實在不妥啊!”
耶律成默然不語,見地上耶律京決心已定,由是向安爲山道:“宣左相入宮,他必能助寧親王一臂之力!”此意有二,耶律成口頭封耶律京爲寧親王,而娶青嵐爲王妃的法子不能從他口中說出,需得顏莫逍提出纔是衆臣之意。
顏莫逍一進御書房便向耶律成和耶律京行禮,脣角噙着一絲淡然淺笑,輕聲道:“此事未嘗不可,寧親王只要比着咱們流蘇翁主遠嫁黠戛斯的例子便成了,臣聽聞皇后娘娘待雲錦和青嵐極好,尤其對青嵐之情更勝親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