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衆人皆以爲二皇子無情,如今他在宮人心中終是有情了,可昭華知曉耶律京向來是個有情之人,說不定還是個以情爲生之人。
昭華扶住青嵐雙手回身與他們背道而行,頭頂有大雁幽鳴而過,雁去雁又來,大雁是兩情繾綣的鳥兒,比翼成雙傲視天下。然而她並不知曉,她將耶律容德腳上的一雙銀鈴分贈蕙清,便是註定了這一雙孩童的繾綣之情,可細想又覺可笑,十餘年之後的事情誰能預料?
“好,好,好得很!我在外面漂泊滄桑,你在宮裡竟然當上了皇后!這皇后的位置本該是我的,是我的!昭華,你何德何能站在成哥哥的身邊?你怎配得起皇后這個頭銜?好,我便讓你安心片刻,若不一下子除去你,仍是後患無窮!”上京城內,耶律蓉蓉望着城牆下的皇榜暗暗咬牙,她此時如同一隻伺機而動的獵豹,越是靜默,越是令人髮指的夢魘之始!
上京城內的茶樓仍是各路人士清神歇腳的安息之所,茶樓中人最津津樂道的無非是太皇退位新帝登基的事情,樓角品茗的耶律九怡然自得聽着衆人言論,耶律成兒時倒是驍勇能武,只可惜如今是病秧子一個,文裡文氣倒是和那個耶律恆有幾分相像,說什麼以仁治國,教人生惡!
“王爺,就這麼看着新皇登基?聽說太上皇病的不行了,王爺不回去看看?還有太后那裡,看來王爺給太后的東西,太后一直在給太上皇服用,若不然太上皇的身子不會……”一襲黑色武士服的男子跟在耶律九身後,將自己打探的消息一一稟明耶律九。
耶律九輕輕轉動自己指間的翡翠扳指,鼻間冷哼一聲道:“等了幾十年,我們兄弟之間的舊賬也該算一算了,本王自然是要回去看看皇兄的。只是他們把耶律京請回來了,黠戛斯那邊你還要多盯着點兒,嘴邊兒的肥肉,別讓人搶了!”
男子雙眸定然,畢恭畢敬道:“是。”
“這御書房果真不一般,本王前前後後沒進過御書房幾次,沒想到這一次竟是拜本王的皇弟爲君!”耶律京雙眸若無其事地打量御書房周遭,硃紅範柱莊嚴無比,然而他今時的心境早已不同往日,往昔來時總是心中敬畏,如今在邊塞古道過得逍遙竟讓他全不在乎皇宮種種。
顏莫逍沉眸探看耶律京周身,不過一年多的光景,當年不羈風流的皇子已然變成了一個心中有量的沉着之人,唯一不變的是他至今仍不知曉耶律京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與他相言若不多加留心,便琢磨不出他言下真正之意。
顏莫逍輕易不與耶律京答語,待到行至耶律成近前,顏莫逍方纔躬身向耶律京行了個禮,隨即向殿內恭聲道:“皇上,二殿下到,微臣先行告退。”語罷,內裡侍奉耶律成左右的安爲山也退了出來,他低望耶律京一眼便與顏莫逍雙雙退出御書房。
耶律成與耶律京二人擡眸凝視對方,兩人似是在暗中較勁,誰也不願先開口,最終算是耶律京明曉君臣有別,即便他與耶律成恩怨結積,他仍是要向耶律成拜首道:“微臣給皇上請安,恭祝新帝萬福,國泰民安。不知太上皇近日如何,爲何急急將臣自邊塞古道召回?”
望着耶律京恭敬拜首的模樣,耶律成心中竟有些嘲諷之意,記得耶律京昔日屢次責難自己,可曾想到今日會向自己跪拜敬首?他心知耶律京仍是不服自己,可他如今這一派恭敬模樣也算是長進了不少,以往他可只會一味惹人不悅的!思及至此,耶律成不由得抿脣低笑道:“多時不見,二皇兄別來無恙?父皇如今身子愈漸不好,他住在朝乾宮由太后照料,朕回頭便教人引二皇兄去拜見父皇。”
“老三,咱們兩人的樑子也算是結
下了,明人不說暗話,你此次召我回宮不止是讓我在父皇榻前盡孝心這麼簡單罷?本王可是聽聞黠戛斯的事情迫在眉睫,慕倫可汗的新王妃給昭華髮了八百里加急的密信,看來皇上是不打算親力親爲了……”耶律京心中並不愚笨,一語道出了耶律成要他領兵出征的心思,卻沒料到耶律成的實在用意。
耶律成聽罷耶律京所言不覺冷笑一聲,自案後緩緩起身露出一襲紋金走絲的龍袍,發頂雙龍含珠的鏤紋金冠配上他不怒自威的神情,自是一派威嚴無雙的帝王風範!他雲步至耶律京近前,擡手將耶律京自地上扶起,卻是沉聲道:“是非只在一人心中,二皇兄若是以爲朕有心加害於你,那朕自然沒有二話,可是以二皇兄的能力,朕倒是以爲你能憑此一戰加官進爵,免去父皇將你貶去邊塞古道的罪責,莫非皇兄不願長久地在父皇身邊侍奉?”
耶律京不覺在心中警惕這個登基不久的新帝,這人究竟還是不是昔日被自己苛言相待的三皇子耶律成?昔日的耶律成便如之前文弱不堪的耶律恆相同,可現今面前的耶律成才真真像極了兒時被父皇讚不絕口的三皇子!那個彎弓射鷹無懼無畏的耶律成!
耶律成的意思實在明白,耶律京以小人之心思量他的行徑,他卻以君子之腹寬待自己,耶律京雖是對耶律成仍有不服,卻也只得向他再次叩拜,眸光深邃道:“微臣多謝皇上體恤,自當竭盡全力周護大遼與黠戛斯的邦交,只要耶律京在一日,黠戛斯便不會被奸人奪去!”
然而那個有心謀奪黠戛斯的人不是旁人,卻是大遼戰功顯赫的齊王耶律九,更是他們的九皇叔,耶律成不得不忌諱耶律九與耶律京的叔侄之情,於是凝眉低問道:“皇兄須知,此行一去不是與旁人抗衡,而是與久經戰場的……”
“而是與久經戰場的齊王,更是咱們的九皇叔!可那又如何?只要他是咱們大遼的敵人,只要他對父皇不利,本王便視這一切於無物,什麼齊王,什麼九皇叔,若是不保住黠戛斯,微臣誓不還朝!”此刻耶律京全拋卻與耶律成的個人恩怨,他終究是耶律弘的孝子,是大遼的忠臣,雖然是一朝君子一朝臣,可國不滅便是仁義在。
並未過多言語,耶律成手掌與耶律京輕握,隨即向殿外安爲山道:“安爲山,引二殿下去朝乾宮給太上皇和太后請安,隨後請二殿下去古華宮安歇,二殿下行軍整頓,朕擇日爲二殿下踐行!”
安爲山匆匆入殿,又匆匆請了耶律京往朝乾宮行去,顏莫逍搖首望着耶律京行去的身影,抿脣道:“任二殿下如何精明,也不會想到皇上今日威嚴正是緣於過往百般隱忍,十年磨一劍,不負少年頭,二殿下這般的心思是怎麼也不能與皇上相較的,因着皇上心中不止有忠有孝,更有仁德其中。”
“許是昭華教會了朕,怨恨與否又能如何?薩沫耳曾經百般謀害皇后,皇后仍是沒有狠下心思去整治她,若非國仇家恨,一己之私實在不足掛齒!”他言間眸光銳利,語聲頓挫直指正在潛逃的耶律蓉蓉,耶律蓉蓉與薩沫耳不同,她不止謀害昭華,害死了昭華與他的孩兒,如今更是害死了耶律復,若說一己之私不足掛齒,耶律蓉蓉之流實可謂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顏莫逍心中明瞭耶律成所指爲何,當即向耶律成稟明“海東青”近日追查到的消息:“皇上,死士回稟,耶律蓉蓉幾日前在上京現身,隨後卻不知何去。依微臣看來,耶律蓉蓉是極善易容之術的,若不然也不會讓‘海東青’的一干死士尋不到頭緒。經臣查探,耶律蓉蓉買的是中原商隊走販的人皮面具,而那中原商隊卻是……”
“尋柳,朕向來是不喜言之不盡的,說
話不爽快不是你的爲人。”耶律成對顏莫逍的語頓遲疑心生不悅,再度執起書案上的奏摺批閱起來,御書房內的火燭映出耶律成廣袖上的金紋蟠龍,熠熠閃光似是要活過來一般,一如它批閱奏摺的主子精明肅嚴。
顏莫逍語聲微頓,垂眸不看耶律成廣袖紋龍,悉聲道:“那支中原商隊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的母家——聖朝皇商君家的商隊!”
“兒臣不孝,給父皇和母后請安!”耶律京望着朝乾宮榻上病臥不起的耶律弘拜首行禮,他心底隱隱不是滋味,昔日威風凜凜的大遼皇帝,如今不過是臥榻重病的尋常老人,說什麼長生不了,說什麼延年益壽,眼下還不是一病不起?原來天子,也不過是會生老病死的凡人罷了。
耶律弘已經病重得難以言聲,略微擡手算是讓耶律京起身的示意,可這一下仍是動了自己不少元氣,只見他一手重重垂在榻上,脣間重咳不止,蕭太后連忙順撫耶律弘氣悶心懷,語聲擔憂道:“京兒快快起身罷,你父皇病得實在是重,往常從沒有過的,也不知是否今年時運不濟,虧得成兒擔得起國事重任,你父皇才能安心養病!你也是在邊塞古道吃了不少苦,瞧你這臉消瘦得不成樣子,你父皇一準兒也是看了心裡難過,還不過來跟你父皇說兩句暖心窩子的話?”
聽罷蕭太后所言,耶律京已然雲步至耶律弘榻邊握住耶律弘手掌,耶律弘掌心佈滿細密的一層冷汗,似乎道明瞭耶律弘此刻病弱不堪,耶律京卻不由得凝眉問道:“父皇身子骨一向硬朗,因何會得上這一場重病?皇上和皇后都是孝敬之人,按理不會讓父皇病重至此!”
蕭太后聞言顫了顫身子,她雖面上與耶律成相交,暗地裡還是依照耶律九的旨意在耶律弘的膳食裡投毒,然而耶律九說明給她的是慢毒,即便是宮中御醫也查不出究竟,蕭太后這才放寬了心思心表不一。
“誰說不是?想必是平蕭城時疫令太上皇急火攻心,之前身子也不算穩重,故而一下子便牽出了病由!看太上皇這副病重的模樣,哀家實在是心生疼惜,恨不能替太上皇受了這重病,哀家無所牽掛,最牽念的也不過是太上皇而已,只要知曉太上皇身子安康,哀家便也就安心地去了。哀家只說一句,若是太上皇有個萬一,哀家絕不會獨活!”蕭太后言辭全似一個專心實意的貞烈女子,她言間取出懷中羅帕輕拭了拭面上淚痕,煞有其事抽噎兩聲,引得榻上耶律弘凝眉低嘆。
耶律京冷眼望着蕭太后做作模樣,眼前的蕭太后再如何溫順慈和也終歸不是自己的親孃,他絕不會忘卻十年之前這個女人是如何將自己的親孃誣死的!那時與她勾結的朝臣不是辭官便是遷任,可耶律京絕不相信那些朝臣是真正的幕後之人,更不相信眼前的父皇真的是因急火攻心而重病至此!
“父皇,兒臣不日即將出兵,待到得勝還朝,必定守在父皇周身克盡孝道,請父皇珍重龍體!”耶律京鄭重其事地向耶律弘叩首,榻上耶律弘雙眸微怔,手下握着耶律京的力氣也重了幾分,然而兩人皆是面上不動聲色。
蕭太后聞罷此言,自身後端藥恭候的桑柔手中捧起藥碗,一面爲耶律弘輕吹冷藥,一面若是無意道:“京兒,聽聞此去黠戛斯是與齊王相抗,齊王是太上皇的親兄弟,到時可要知道分寸,別讓你父皇爲兄弟之情心生自責,你也要多珍重自己的身子纔是!”
耶律弘隨即低哼一聲,似是對蕭太后所言不以爲意,而耶律京對於孰是孰非更是心中有數,他並未錯落蕭太后語中實意,蕭太后明明知曉齊王對耶律弘不敬卻仍是爲齊王求情,他此刻不由得思量起蕭太后和耶律九之間的關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