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兒顏色癡愣望着榻上一動不動的耶律復,自懷中幽幽取出那枚靛瓷小瓶,她心底知曉這是四殿下給她的,於是將小瓶放回耶律復掌中沉聲道:“爹孃說過,不能拿人家的東西,我拿了四殿下的性命,不能將四殿下救活,便該用自己的性命還給四殿下!”
不知容兒自哪裡取出一把短小的匕首,眼見便要將匕首刺入自己小腹,顏莫逍揮起一拳便將匕首打落一旁,重重握住容兒手腕狠決道:“我告訴你,若非看你是個年幼孤女,不要皇上和恭親王開口,我也會親手了結了你的性命!可是如今,你不能死!”
容兒不明白顏莫逍爲何不讓她以死謝罪,直到顏莫逍將容兒帶到宮中見到了靖華宮的王妃,她一時呆愣得說不出話來!
好美的女子!一襲白衣似若自天上而來,又欲與天地間的銀裝素裹羽化而去,繡眉如同錦緞織羅精緻,這雙含情靈動的鳳眸欲與天機,怎的與自己一雙眸子一模一樣?不,只是看來一模一樣罷了,這女子淺眸淡然,不似自己有貪有念,她貪圖衣食銅臭,而那女子卻是如同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清蓮一般!此人,竟是身處宮中與人勾心鬥角的恭親王妃嗎?
“王爺,王妃,這位姑娘便是四殿下以靛瓷小瓶相救的容兒,她爹孃被耶律蓉蓉捉走,威迫之下便給殿下喝了易感易患的湯藥,如今她爹孃已然被殺,說到身世也是實在可憐。”顏莫逍不怕昭華不留情面,只怕耶律成會狠決地手刃容兒,耶律成並無昭華一般的憐憫之心,凡事犯他之人,只有死路一條。
昭華和耶律成一聽便明曉了顏莫逍的心思,昭華望向顏莫逍低眉道:“顏公不必憂心,我已與王爺說過此事,我們誰都不會傷了她。”她雲步至容兒身邊,探手將跪拜在地的容兒扶起,望着容兒那雙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眸子,心中五味雜陳,終是輕撫容兒面頰沉聲道:“容兒?若你個聰明的姑娘,若你心中還念着四爺對你的恩情,你便不會傻到以死謝罪。四爺如此救你,若你真的死了,便是枉費他一片恩情。我且問你一句,四爺可曾對你說過什麼?”
“四殿下說要帶容兒入宮,見一位與容兒有着相同雙眸的姐姐,他說我們必定會十分投緣,還說會讓容兒一生不再缺衣短食。”容兒將昔日耶律復所言一一道出,隨即又垂淚搖首道:“姐姐,對不起,容兒錯了,容兒不配殿下如此厚待!容兒知道你就是那位姐姐,可容兒與你太不相同,容兒連姐姐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容兒只願以死追隨四殿下,別無他法!”
耶律成與顏莫逍緩步而出,耶律復的靈柩已然送回宮中,如今女人家的話不該他們在場,耶律成心中明白。安爲山緊隨耶律成而去,雲錦輕手爲容兒斟了杯熱茶,她見着容兒小手凍得通紅,連忙將茶盞遞給容兒道:“姑娘,快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容兒不敢接下那盞茶,她連連搖首道:“不,我不能接下這盞茶,姐姐不該給我熱茶,讓容兒凍死了纔好,容兒心中有愧,怎敢苟活於世?”
“你與王妃,同眸不同心,即便是受盡威迫,王妃都不會謀害與她無冤無仇之人,即便是害過王妃的人,王妃也從未想過要他們死。而你,纔不過十歲的年紀,若你果真死了,九泉之下可有顏面應對四殿下?騙過四殿下也就罷了,眼下更是不敢擔當自己的罪過,四殿下是否救錯了你?”雲錦一片語重心長令女孩動容,連同昭華亦是眸露沉靜贊同雲錦所言。
容兒並非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她擡眸望向面露柔情的昭華,似是明白了些什麼,她向昭華跪拜道:“容兒聽從四殿下之意苟活於世,一念之差以湯藥害了
殿下,此生必定以湯藥救治世間能救之人!不知王妃姐姐可能爲容兒指點迷津?”
蠢笨!實在是蠢笨!容兒心中悔恨無比,惡人若是行惡,哪裡會留得一個活口?爹,娘,咱們究竟得罪了天,還是得罪了地?因何受這滅頂之災?因何累得四皇子受害慘死?她真真是罪該萬死,可對她這種萬死難辭其咎之人,死,是否太便宜她了?
“王妃,你讓容兒跟着姜御醫學醫,似乎有些不合規矩,宮裡許多年前便沒有醫女了,而且王妃預備如何與皇上和皇后講容兒的來歷?”雲錦陪同耶律容德識字,只是雲錦一心二用,耶律容德小有不滿地望了昭華一眼,而青嵐在一旁爲昭華烹茶靜聽兩人交談。
昭華將擱置許久的綠綺捧出,名琴便是稀世珍寶,無論何時面世都是如此凝暉奪目,昭華容色沉靜地輕撫綠綺,她先是撥琴調試了一番,隨即十指輕挑奏出令人陶醉的天籟音律,抿脣與雲錦道:“當日耶律蓉蓉買通劉潛給大王妃弄了個假肚子,而齊王和皇后也是藉着咄羅昆監看桐貴妃,恐怕那日四殿下服下的易感易染的湯藥,也是出自劉潛之手……宮裡日後也該當肅靜一些了,皇上定會同意招醫女入宮專爲後宮調理。”
雲錦聞言幽幽頷首,青嵐是個知爲知不爲的人,她如今頂替了流蘇的位子倒也算得力,只是不愛言聲是個悶葫蘆,然而昭華卻道她心中沉穩,向來都是會練的不說,會說的不練。如今兩人無論說些什麼,都也不避忌她,青嵐也自然而然於主子更忠心些。
“凡事我是不怕皇后做什麼,容兒受的是四殿下的恩德,即便姜御醫日後不能來咱們靖華宮,容兒也會是姜御醫的得意門生。只是距四殿下入陵已有一月之久,咄羅昆也快從平蕭城歸來了,眼見着這天……”雲錦遲疑言聲,然而昭華卻明曉她心中所想。
昭華垂眸撫琴,遙看窗外銀裝化去,她竟不曾發覺院中滿樹枯椏何時抽出了新芽?分明是晴天萬里,耳畔卻傳來聲聲輕雷,昭華不由得闔眸低吟道:“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她見雲錦滿目憂思,由是抿脣道:“我已給暻兒寄去了書信,哪怕吐谷渾可汗怪我禮數不周也罷,暻兒與耶律復之間的事情,終該是由她自己來了結。”
昭華瞥目望見幾案之上的半塊鳳血髓,晶透如血驚心動魄,彷彿耶律復的魂魄便鎖在其中,若不能將這半塊鳳血髓交給慕容暻,怕今生幾人都不能安然。她只消望見容兒的一眼,便明曉耶律復爲何要救下這個萍水相逢的孤女,想來耶律成和顏莫逍都知曉,而耶律蓉蓉更是一手策劃了這段陰謀。
然而他們都只是放在心中並不講明,有些事情一旦點破便會是幾人的不情,待到慕容暻再度來到遼宮,會否覺得物是人非?
昭華不由得垂眸輕嘆,走了,都走了,一個一個地走了。先是蘇嬤嬤與蘇木,隨即是流蘇,繼而是桐貴妃,接着是都幾許與蕙清,再來是耶律復……他們一個接着一個地離去,昭華怎能忘卻將來遼宮,誰人親情如山重,誰人無奈飛枝寧非鳳,誰人朝夕望雲斷,誰人一往情深卻成空……
“該過去的,總會過去的。”青嵐不着痕跡地言語一聲,昭華與雲錦皆幽然擡眸望向青嵐,心中有些不可思議,然而卻見着青嵐向她們抿脣笑道:“王妃,雲姐姐,青嵐不會說話,只記得入宮之前在家中捕魚,每逢陰雨天便沒了營生,但是爹孃經常對青嵐說,即便這烏雲再密,縱然那細雨纏綿,總歸會雨過天晴。”
“雲錦,你瞧瞧青嵐,平日裡總見她不愛說話,卻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昭華脣間莞爾望向青嵐,青嵐略微面紅耳赤地低下頭去,她是看着昭華與雲錦苦惱,總想說點什麼來寬慰她們,也不知自己是否弄巧成拙。昭華見她這般模樣,輕柔探手將她面頰捧起,淺笑道:“不要低下頭去,就這樣,日後無論誰在你面前,你都要這樣擡眸望着他們,若是連你自己都不堅定,誰還會在意你的所言所語?”
青嵐不曉得自己是否明白了昭華所言,只是望着昭華天仙般的笑容不住頷首,王爺與王妃果真是一對神仙眷侶,只可惜宮鬥無情,若不是身在宮中,他們必定驗證了那句“只羨鴛鴦不羨仙”的言說,實在令人羨豔!
牀榻之上的耶律弘似有些埋怨蕭皇后的意思,不知蕭皇后爲何允准昭華將耶律復的事情告知慕容暻,此事過了便沒人再提,爲何偏要驚動那個難纏的公主?他身子沒有力氣指責蕭皇后,卻是偏首向裡不願與蕭皇后言聲。
蕭皇后見耶律弘仍是不願飲下自己手中的蔘湯,悉心道:“皇上,您還在怪罪臣妾?若您定要怪罪臣妾,儘管怪罪便是了。皇上與臣妾都是有過年少情動之時的,臣妾只是可憐復兒沒個體己的人在延華宮照料,況且慕容公主對復兒一往情深,與其他日讓她自己過來知曉了真情,倒不如皇上賣她個情面主動告知。復兒去了,皇上與臣妾白髮人送黑髮人,何嘗不是心痛萬分?只可憐嚴父亦做,慈母難當啊!”
言間,蕭皇后淚眼朦朧望向榻上的耶律弘,耶律弘似是聽聞蕭皇后哽咽之聲,微微回眸望了蕭皇后一眼,女子便是徐徐清淚最動人心,耶律弘頓時心中不忍,凝眉嘆道:“好端端的怎麼哭起來了?朕並無怪責你的意思,皇后說的也有道理,朕沒有體貼你的慈母之心,你告訴了慕容暻也好,復兒已然入陵,來與不來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你告訴了她便是咱們大遼的情意,你做的不錯。”
聞罷此言,蕭皇后自懷中取出一方羅帕煞有其事地試了試眼角冰珠,輕嘆道:“皇上,臣妾念着咄羅一族的事情,不願後宮之中再有人與前朝勾結,臣妾擬了份招醫女入宮的詔書,日後後宮中事全由醫女診治,只要後宮不與御醫相交,想來也能對皇上的朝政有所裨益。”
“皇后所言倒是遠見,原來皇后對朝事向來是有關問的,朕倒是忘卻了皇后七竅玲瓏的心思。”耶律弘語聲有變,他只怕後宮妃子與朝臣聯合設計自己,自開國以來,這般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所以說家賊難防,防不勝防!
蕭皇后聽耶律弘如是說,心中定然按照昭華先前指點抽噎道:“皇上還說是臣妾的心思,殊不知復兒走的太急,連彌留之際的最後一刻都在關問皇上,原本臣妾怕皇上心中傷懷,如今卻不敢隱瞞皇上,臣妾哪裡有這般心思?臣妾方纔所言,全是復兒彌留之際的意思!”
蕭皇后言辭果真令耶律弘眸色暗淡幾分,黃秉盛見狀躡手躡腳至耶律弘榻前,他知曉耶律弘心中甚是哀傷,故而沉聲道:“皇上真真是好福氣,四皇子向來驍勇卻又關心國事和皇上,皇上應當寬慰纔是!奴才卻是聽過一句話,那過去了的再好,也不如眼前活生生站着的人兒!”
“黃秉盛說的極是!便說成兒最顧念與皇上的父子之情,他見皇上神思憂傷,將此事告知了身處邊塞古道的二皇子,帶來了京兒自己親手做的粟玉枕給皇上,皇上雖是情思纏綿,可不要忘卻膝下還有兩個極其恭孝的皇子。”蕭皇后見耶律弘面色緩和,是而云步至榻前將蔘湯餵給耶律弘,耶律弘此次不再拒絕,而是頷首飲下玉匙中的千年蔘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