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步至偏殿,不知何時到來的顏莫逍正在悠然品茗。春風二月似剪刀,顏莫逍一身青衣不時輕皺眉宇,似是被寒風激了一記,昭華與耶律成頷首一笑,隨即向流蘇吩咐道:“流蘇,去將本宮早先繡制的一隻暖袋取來,二月風寒,想來顏公子是用得上的。”
顏莫逍此時方擡眸向幾人,當即起身向耶律成兄弟和昭華行禮道:“顏莫逍見過兩位殿下,見過恭親王妃。”那日輕狂模樣仍在昭華心中,現今謹慎有禮之人實在令昭華難以相信眼前之人便是那個將自己救出虎穴的輕狂男子。
耶律復快步上前輕拍顏莫逍肩頭,笑說道:“快快起來!皇兄不是早就說過,你是恭親王妃的恩人,不必向我們行此大禮,再說你年長於我,我且得喊你一聲顏大哥纔是!”
顏莫逍聞言起身,與耶律成相視頷首,隨即昭華福身向顏莫逍行禮,垂眸道:“那日顏公子將昭華救離虎穴,原本早該拜謝恩公,不過昭華體弱昏厥實在沒用,還請恩公受了昭華這一拜!”
自耶律成而言,顏莫逍是“海東青”的首領,然則本是中原人士,顏莫逍自是不能受下昭華的一記重禮,遂擡手將昭華雙臂扶住連聲道:“顏莫逍一介草民,斷斷受不得王妃這一下大禮!王妃莫要折煞尋柳了!”
昭華對耶律成凝眉疑惑,耶律成遂低眉抿脣道:“你們中原男子不都是亦名亦字?尋柳乃是莫逍的字,莫逍猶如本王的左膀右臂,如今你已知曉‘海東青’之事,本王便是與你多謝一謝他亦是無妨。”
“尋柳愧不敢當!尋柳自幼受教強於行義,弱於受諫,怵於待祿,慎於治身,故不在意這俗世恩謝!聽聞王妃的琴藝天下無雙,如是王爺和王妃定要謝我,便請王爺恕尋柳冒犯,可否請王妃撫琴一曲以作恭謝?”顏莫逍不愧是文武之才,不僅有武將之勇,亦有文人墨客的風雅之姿。
昭華望向耶律成莞爾,而流蘇正取來暖袋遞與顏莫逍,耶律復見着暖袋上錦綢繡竹,輕拍了拍顏莫逍肩頭笑道:“果真是風雅之士,便連同謝禮亦得這般超凡脫俗,不過三皇嫂的琴技確可謂是天下無雙,若得幸聽上一曲,你這雅士也可說是此生無憾了!”
顏莫逍聽罷輕笑出聲,面容如玉溫文爾雅,隨手將昭華贈予的暖袋收入袖囊,挑眉道:“當真如此?尋柳對這琴曲略懂一二,若是王妃的琴技果真如天籟,那麼尋柳直直要向王妃俯首敬嘆了!”
“既是如此,本宮便讓顏公試試綠綺古琴如何?”昭華扶住耶律成手臂上座,耶律復和顏莫逍旁坐左右,昭華隨即向安爲山笑道:“有勞安公公隨流蘇走一趟,去將本宮宮裡的綠綺和榻邊才制的香囊取來,王爺自晨起便有些清咳,那香囊是本宮以歐薄荷特製,有陣痛止咳之效。”
耶律復與顏莫逍看在眼中各有意味,雖說言盡意全,耶律復心中仍是苦澀,而顏莫逍卻是微微闔眸意在其中,起身向昭華勾脣道:“敢問王妃所言綠綺,可是那失傳中原的名琴綠綺?”
耶律成知曉綠綺乃是雅士尊之,由是輕握昭華一手頷首道:“所言不錯,正是年前失傳的綠綺古琴,這把古琴輾轉周折被父皇藏入宮中,如今又被父皇和母后賜予了昭華。”
待到安爲山將綠綺取來,顏莫逍點指綠綺絃音,手撫幽綠如晶的綠綺感嘆道:“果真是千古佳琴,此生能親撫綠綺一曲,真也不算白在這世間走上一遭啊!”顏莫逍方纔言及自己的家訓,耶律成與耶律復許是不懂,可昭華心知其訓實爲君子四德,因而顏莫逍的教養可見一斑。
耶律復聽聞顏莫逍由是說,故而手端茶盞輕呷一口,輕笑道:“尋柳既是將這綠綺捧在掌間,何不趕快撫試一曲?”
耶律成與昭華隨即向顏莫逍頷首以示,而顏莫逍當下挑指輕撫,脣間淺吟道:“困饉於郊野,守志篤固,秉節不虧。寵祿不能固,威武不能屈。雖有南面之尊、公侯之位,德義有殆,禮義不班,撓志如芷,負心若芬,固弗爲也。”
耶律復闔眸傾聽顏莫逍所吟,頷首贊其志向高潔,耶律成更是嘆自己所託是人。然而一曲終了,昭華竟是對這顏莫逍的來歷明曉了一二,不僅因着那絕非人人當得的君子四德,更爲了他如今淺唱的這一曲論辭,實則是……
“好!這一曲真真妙極,三皇嫂雖是琴技絕佳卻唱不出這男兒心志,尋柳不僅唱出了君臣一心之願,更是道出了天下大同之向啊!”耶律復嘆出心中思慮,耶律成勾脣讚許,而顏莫逍仍是回味其中久久不下。
未幾,顏莫逍望向一言不發的昭華輕問道:“王妃既是精通琴曲,不知王妃可從曲中聽出了什麼?”
昭華意味含笑,挑眉向顏莫逍抿脣道:“昭華確是聽出了些許,不止是聽出了顏公深遠之志,更是聽出了顏公心中所思,那一撥一挑竟是言之深切!”
“如此?不止王妃究竟聽出了什麼?可否告知尋柳?”顏莫逍起身抱拳,他一言一行倒是極盡禮數,委實尊敬君臣禮義之德,若是日後爲臣,耶律成斷不用憂心他會功高蓋主,只因他一生只知敬忠之義。
昭華聞罷緩步起身,探手振了振衣襬莞爾道:“昭華雙耳算不得靈光,只是聽到了——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不錯,顏莫逍志向高潔,方纔吟唱之辭乃是東漢名士王符讚歎孔聖人的得意門生顏回之作!若她所思不錯,顏莫逍便是那儒教復聖顏回之後!
顏莫逍隨即鳴掌高笑,起先只以爲這女子容姿絕色,不想竟真如耶律成所言一般才藝雙絕!他連聲笑嘆道:“好!好一個恭親王妃!王妃不僅好耳力,未見得心志便不如男兒!不錯,尋柳確是復聖顏回之後,只可惜尋柳愚鈍,真真使先人蒙羞了!”
向來不苟言笑的耶律成聽罷隨手將杯盞擲向顏莫逍,佯怒道:“真真渾人一個,偏要如此要本王和皇弟稱讚你不可?”
顏莫逍看似漫不經心卻一手將杯盞接住,望向昭華與耶律復無奈道:“王爺宮中的杯盞真真是極好的,便看這隻琉璃冰盞,可謂是觸手生溫的上品啊!王妃可不快瞧瞧王爺,謙卑淡然乃是尋柳本德,王爺如何將尋柳說成是一味求讚的虛榮之徒了?”
殿中幾人不覺鬨堂大笑,然而昭華心中卻是驟然一緊,若時日細水長流常常如此,該會有多好?
江華宮中沉寂無聲,一紅衣女子小步緩行在王妃內殿,衆人皆不問其來處,只因她跟在掌事宮女白綾身後,及至王妃寢殿,薩沫耳不經意挑眉道:“白綾,本宮喚了你這麼多聲也不見人影,這是從哪兒尋來的鄉野村姑,一身紅衣好不豔俗!”
誰知紅衣女子並不嗔怒,而是低笑了兩聲,冷言道:“許久未見,莫不成薩沫耳姐姐已然忘記妹妹了?”
薩沫耳頓覺女子語聲無比熟悉,然而又全覺斷無可能,於是開始語無倫次道:“你……你?怎麼可能?這絕不可能!你……你怎會……怎會……你不是應該被……被……”
紅衣女子聞言失笑,緩緩擡眸挑眉道:“哈哈哈!姐姐,原來姐姐不曾將我忘卻,我心中可是真真感懷,多謝姐姐掛念……蓉蓉,回來了!”
“依顏公所言,那日將我綁去的紅衣女子鳳鈺火實則是耶律蓉蓉?這如何可能?將時蘇嬤嬤和蘇木與她一同在延華宮葬身火海,若是耶律蓉蓉仍舊活着,那麼那日入葬之人是誰?”昭華難以置信方纔耶律成所言,然而顏莫逍是心思縝密的
,昭華又覺此言不假。
反而是耶律復凝眉厲聲道:“那個瘋婦竟還活着?若是她自己倒不妨事,誰知自己沒死,還害了蘇嬤嬤和蘇木兩條人命!她先前便對三皇嫂諸多不敬,現今更是將三皇嫂綁出宮去施以酷刑,若能親手將那瘋婦抓住,本王定要嚴懲不貸!”
顏莫逍聞言輕呷品茗,手執琉璃盞搖首道:“如今尋柳將王妃救回宮中,只怕鳳鈺火不會再故技重施,但也保不齊她會出其不意,因而王爺最好還是在王妃周遭多加守衛。而鳳鈺火先前能入皇宮如入無人之境,說不準此時已經身在宮中了。”
耶律復聽罷深以爲意,輕嗅盞中清茶頷首道:“皇兄已然增派人手護衛皇嫂,耶律蓉蓉若是回宮也回不了延華宮,細細算來,這宮中她能去的地方還有何處?”待他抿脣之際又垂眸望向盞中茶餌問道:“今日這茶清香非凡,可是早前父皇賞與皇嫂的翠玉雪針?”
及至於此,雲錦與流蘇相視輕笑,昭華方纔執起盞蓋濾了濾茶麪餌葉,似是無意道:“殿中諸人品茗許久,無人不知盞中是上好的翠玉雪針,可惟有四殿下飲盡一盅方纔覺出,真不知是該說殿下後知後覺好,還是說那翠玉雪針引得殿下回味無窮來的更妙?”
“翠玉雪針?”顏莫逍望了望耶律成的杯盞,再望了望自己與耶律復的,隨即挑眉道:“依尋柳看來,倒也不盡然罷?”
耶律成勾脣不語,而流蘇卻在一旁壯了膽子疾聲道:“自是不同,翠玉雪針是妙,可王爺的茶餌素來是咱們王妃親手調製的。譬如現今這一盞茶便喚作‘綠絲絛’,是以新鮮採摘的合心柳葉而制,那煮茶之水更是取自清晨白蓮池畔垂柳之上的露水,初品便是滿口清新之氣,且王爺近日喉嚨不爽,那柳葉便有清熱治咽之效。”
顏莫逍隨即挑眉,而耶律復卻是抿脣垂眸,這三人之間的關聯在他看來有些意思,然耶律成與耶律復之間的牽涉概是因昭華而起。思及至此,顏莫逍不由得品茗輕笑,說來也是難怪,如此才貌佳人,若不是耶律成的王妃,他亦逃不過古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說!美人當前卻求之不得,念來又不免有幾分失意,顏莫逍惟有品茗無言罷了。
“耶律蓉蓉在宮中少與旁人親近,親人亦不過是父皇和母后二人罷了,唯一的親信絳紅亦被父皇處決,而今她能去的地方,不外乎是……”耶律成輕放手中茶盞,翠綠柳葉浮轉盞中,如飛燕掠起,又如飄雪驚落。旁的先不說,單是這合心柳葉的心意便足足令耶律成欣喜不已。
未及耶律成言罷,耶律復眸光一轉疾聲道:“江華宮!大皇嫂嘗與耶律蓉蓉相交,若是耶律蓉蓉此刻入宮,定會去江華宮尋大皇嫂!”
耶律成聞言頷首以示,而顏莫逍亦是向他微微頷首,兩人的默契盡在不言。與耶律復相較,這兩人的心思可謂是深沉,便連昭華有時亦猜不透耶律成的心思,耶律成並未要昭華特地做些什麼,不過是如往常一般罷了,倒讓昭華自在許多。
如今春來,德兒的精神亦是格外好,昭華不僅每日要帶他出去看看春景,更要由着他孩童的本性讓他開始慢着爬走。細細算來,那時薩沫耳的胎實然是一場鬧劇,只可惜耶律蓉蓉豈會告知薩沫耳實情?而薩沫耳認定了是昭華將她的孩兒害死,時至如今都念着這份仇恨,而每次見着耶律容德都是一副又愛又恨的模樣,真真令昭華擔憂。
由耶律成所說,若是耶律蓉蓉再次回宮與薩沫耳狼狽爲奸,那麼她與德兒的兩條性命只怕是要交到別人手上了。不過耶律蓉蓉是已死的身份,重回宮中必不會以往日面目示人,想要在薩沫耳身旁留住,若不然便是不露顏面的生計,否則便是宮女的身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