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弘怒拍龍椅厲聲道:“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宮裡才死了個孩子,如今又死了三個活人,平日裡誰教的你只知征討武暴,全沒有你三弟和四弟的仁心益念!你既是喜好動武,便去沙場練兵去,若不練兵便去御馬司餵馬罷!”
“王妃,二殿下御前失言,皇上貶了二殿下去御馬司餵馬,看他素日還如何囂張得起來,真是好不痛快!”流蘇一路小跑往景辰閣內殿而來,只見途中奼紫零落,嫣紅已逝,真正要入了冬的景象了。
耶律容德虛長了三個月的時分,轉瞬已是身至遼宮的又一個寒冬。春去冬來不過一個年歲,卻是人事全不如前,前來遼國之前與置身遼宮的第一年便是不同,置身遼宮的第一年與如今的光景又是不同。然而人生在世便是一歲一變,時過境遷。
昭華將耶律成贈與自己的貂裘包裹在耶律容德身上,自己則在殿中撫琴淺唱道:“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雲錦聞罷凝眉,將耶律容德安置在榻上後低聲道:“王妃,蘇嬤嬤如今走了,但蘇嬤嬤算是真正離開了這皇宮,王妃何不爲蘇嬤嬤作辭一首,蘇嬤嬤生性爽直,準是不願見得王妃如此哀怨模樣的。”
“玉蔥纖纖漂,蘇氏兒女,俯仰深宮依相長。笑顏雙眼生,尋來無兩,扶風兢直歲消想。長序天自降,朽木尋玉,高牆草長珍石往。”昭華纖指輕挑覆琴一曲,她闔眸輕嘆道:“回頭本宮親手將這首《蘇氏》抄錄下來,讓蘇嬤嬤一併帶走罷。”
殿外傳來耶律成沉悶言聲,問道:“深宮寂長,他們姊弟自是相依相長,年歲越久便越消了念想,深宮高牆將真事都掩盡了。‘珍石往’喻指‘真事罔’,你這是在替蘇瑾和蘇木鳴不平啊!”
昭華雙手覆在綠綺弦上,弦靜音止,昭華睜眸凝眉道:“難道我不該爲他們鳴不平嗎?蘇木是因蓉蓉才落得如此地步,蘇嬤嬤更是爲了復甦木之仇才縱火,她出此下策莫不是無處伸冤?我們是她的主子,卻無法替她伸冤,明知她是枉死,卻只能由得她枉死!”
本以爲城外室宅能讓蘇瑾和蘇木安度餘生,不料蘇嬤嬤這素來心中有數的一個人亦會如此膽大妄爲,確是出乎了昭華之意料。然而這確是蘇嬤嬤的抉擇,昭華如何知曉蘇嬤嬤與蘇木不是欣然赴死?
耶律成狹眸微闔,抿脣冷嘆道:“如何?這便是皇宮,縱有一死!誰又能想到向來心較天高的蓉蓉會與蘇瑾和蘇木一同赴死?只是如今蘇木一死,卻可惜蘇家再也無人了!”
耶律成所言令昭華心疑,蘇家再也無人了?昭華凝眉輕問道:“爲何王爺所言似是蘇家原先已有人丁亡故,因而纔將蘇家最後的香火安在蘇木的身上?如此言來,蘇瑾和蘇木還有其他的兄弟?”
“十年前母后被誣死,是與侍衛私通,而將時朝乾宮的侍衛,便是蘇瑾與蘇木之長兄蘇槐。蘇槐本是一介文人,因家中父母早亡才投筆從戎入宮做了侍衛,母后喜好中原詩典,故與蘇槐十分投緣,也因此才被朝臣以《十香詞》誣死。”耶律成淡然而言,往事如風似在他心頭輕點而過,然而那一點卻着實留下痕跡不假。
昭華擡眸望向耶律成毫無神意的雙眸,那烏黑深眸暗藏何般,昭華心中並非全然知曉,又絕非渾然不知。可惜,真真可惜!此一家三兄妹究竟有何過失,竟相繼慘死宮中?若說先後清白可憐,蘇槐豈非更加可悲?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昭華搖首輕嘆,手下指尖輕挑,綠綺絃動音起,她脣間淺唱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君知臣心臣斐然。後宮自有顏如玉,如玉心思君
落棄。十香一詞湮顏色,宮闈高槐心零落。”
耶律成凝眸望向撫琴的昭華,眉宇緊鎖沉聲道:“你憐母后顏如玉,你憐蘇槐才心歿,爲何當初還要替嫁進宮?你既知一入宮門深似海,爲何還讓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可知再回首,須待百年身。”
昭華輕手止住琴絃,垂眸向餘音爲止的綠綺,徐徐幽綠如貓目一般靜謐,她微微咬脣嘆道:“曾有一時,我並不後悔自己入了宮門,無論宮門中如何勾心鬥角,廊腰縵回,我都知道何處是方向,但是王爺如今再問,昭華竟真的改悔了,心毀了。”
耶律成聞罷抿脣不語,他心知昭華懊惱他有所隱瞞,縱然如今和盤托出亦不能改她心思,由是垂眸問道:“德兒可還好?母后與父皇有些想念,你若閒來無事,多帶德兒去父皇和母后那邊走動走動。”
“昭華謹遵王爺之令。”昭華語聲無情,耶律成如今於她不過是一個需要她甘爲棋子的弈者,而她甘爲棋子,只因念着有朝一日能夠離開宮闈,隱姓埋名也罷,她不願奢貴榮華,只願自在來去自在飛。
雲錦方纔聽聞耶律成所言便入內殿去探看耶律容德,誰知許久不出卻聽雲錦在內殿高喊道:“啊!王妃,不好了!皇長孫,皇長孫他……王妃,王爺!”
耶律成聞言瞠目驚疑,與昭華疾步向內殿而去,只見得耶律容德安睡在貂絨襁褓之中息平安穩,昭華鬆了口氣道:“這不是好好的?做什麼大呼小叫,回頭將德兒驚醒了!將德兒,驚醒了?”
昭華言罷方知語中不對,雲錦將才如此高聲,爲何沒將德兒驚醒?德兒素來是有精神的,爲何入冬了便這般嗜睡?
耶律成見狀將耶律容德抱在懷中,低聲喚道:“德兒,德兒?是父王,父王來看你了,德兒?”
“快宣御醫,快去尋姜御醫,快!”昭華回眸向雲錦疾聲喊道,雲錦遂快步行出內殿往御醫院而去,昭華將耶律榮德自耶律成懷中接過,輕聲道:“德兒,我是孃親,德兒,我是孃親,德兒,德兒?”
耶律成喚來宮裡的服侍宮人,疾聲問道:“皇長孫之前可有食過什麼?飲過什麼?若有人虛報,立刻拖出去杖斃!”
流蘇聞言擡眸思慮片刻,隨即頷首道:“王爺,皇長孫睡前服用過姜香湯,如今入了冬怕皇長孫身子受冷,故而皇長孫每日入睡之前都會服飲一盅姜香湯,不過以往的姜香湯都是小廚房的憐兒送來的。”
跪拜在地的憐兒聽罷凝眉連聲道:“王爺,王爺明察!王爺明察!以往的姜香湯確是憐兒送過來的,不過今日憐兒身子不爽,那姜香湯就請奴才同房的絮兒給代送過來了。”
絮兒自知跑不脫自己,由是垂眸疾聲道:“王爺,王爺和王妃明察!今日的姜香湯雖是絮兒代憐兒送來的,不過奴才並未往姜香湯里加些什麼,只添了些暖胃安神的花汁子,這是問過御醫的,御醫說是好東西奴才方敢添就的!王爺明察啊!”
“花汁子?什麼花汁子?誰給你的花汁子?”昭華聞言凝眸向絮兒連聲問道,她一聽那花汁子便覺有所不對,由是問清楚作罷。
絮兒振了振身子,望向昭華顫聲道:“回王妃,便是那御花園裡開得極豔的夾竹桃汁子,御醫說有強心安神之效,是,是延華宮裡的絳紅給奴才的,她說那本是爲延華宮主子腹中的小皇孫備下的,如今主子歿了,這汁子便算是她對皇長孫的一點子心意!”
夾竹桃?夾竹桃!強心安神?分明是苦寒而有大毒!
耶律成聞罷凝眉,厲聲喝道:“絳紅?來人!給本王把絳紅帶來!”
及至絳紅被焦勝等人押至耶律成的面前,姜御醫已然趕來爲耶律容德斷脈,
孩兒如此之小卻堪受苦,姜淮闔眸片刻後凝眉道:“夾竹桃之毒卻已滲入臟腑,不過也算是奇了,皇長孫這脈象平和,雖是身陷昏迷卻並非氣息斷絕,皇長孫似是體內有解毒之物啊!”
望向殿下跪拜在地的絳紅,耶律成雙手攢拳,切齒道:“是誰命你以夾竹桃殘害皇長孫的?告訴本王!是誰命你以夾竹桃殘害皇長孫的?”
“無人命令絳紅,這是絳紅自己的主意!王爺與其責問絳紅是受誰所命殘害皇長孫,倒不如問問是何人派遣蘇瑾和蘇木去延華宮殘害我們王妃!”絳紅雙眸怒睜盡是狠決,她心意已明,是爲了耶律蓉蓉復仇來了。
殿中昭華聞聲而出,她疾步至絳紅身前,將要發作卻望着周遭宮人,放平心氣冷聲道:“你們全都下去!”待宮人散去,昭華鳳眸凌厲望向絳紅,咬脣問道:“殘害耶律蓉蓉?你何不說說,蘇木是受何人所害?你何不說說,本宮當初身重劇毒是何人所害?你何不說說,去年此時本宮落水受寒,是何人所害?耶律蓉蓉能夠殘害這世上所有人,你能容得,然而有人找她尋仇你容不得,你心中究竟有無正理?”
絳紅聽罷冷哼道:“正理?我們王妃便是絳紅的正理!無論王妃做什麼,絳紅都以爲是對的,絳紅是自小陪着王妃一同長大的,王妃不過是傾慕三殿下,她有什麼錯?你一個聖朝來的卑賤漢女,如何比得了我們王妃尊貴?你以爲彈幾首曲子便令皇后娘娘偏向你的心思了?簡直愚不可及!我們王妃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甥女,無論何時都是你這漢女比不上的!”
耶律成骨節作響,他對絳紅所言深感不忍耳聞,故而嚴聲喝道:“有什麼錯?本王早已有了王妃,她心思不改便是錯之一,因一己之私殘害本王的王妃乃是錯之二,與侍衛私通使四殿下蒙羞乃是錯之三!若你想聽,本王還能舉出錯之四,錯之五!而你,如今殘害皇長孫已是死罪,拒不認罪更是夠你誅滿門的!”
“呵!滿門?絳紅自小便沒了雙親,家裡家外只有絳紅一人,王爺要誅便誅,絳紅無可畏懼!”絳紅如此不知改悔令耶律成心中憤恨,而昭華更是對耶律蓉蓉和絳紅痛心不已,她不知何處開罪了耶律蓉蓉,而如今絳紅更是來殘害自己的孩兒,這對一個孃親而言又如何使得?
昭華望向地上跪拜的絳紅輕問道:“縱然是四王妃容不下我,爲何你若如今卻來殘害本宮的德兒?德兒何罪之有?他不過三個月大,現下昏睡不醒,縱無性命之憂,卻是甦醒之期無日可待!你告訴本宮,德兒何罪之有?”
“皇長孫無罪!”絳紅狠眸望向昭華,凌聲切齒道:“王妃說的不錯!皇長孫無罪!但絳紅心知肚明,蘇嬤嬤和蘇木縱火定是受你的指使,王妃曾被下毒卻安然無恙,所以絳紅今日將毒下給了皇長孫,皇長孫可是王妃的命根子,絳紅知曉斷了皇長孫的生路,便是讓你沒有活頭!”
耶律成拍案而起,絳紅死不認罪讓他怨憤交加,他嘖脣冷笑道:“呵!你可知皇長孫不止是三王妃與本王的命根子,更是父皇和母后的命根子,本王已遣人將此事告知父皇和母后,你且待父皇去發落罷!”
絳紅受了處置,耶律弘當下責令敬刑司處絳紅以極刑,而昭華殿中設了香臺求香唸經,並非是耶律容德出了差錯,反而是耶律容德此次逃過一難才令昭華格外心悸。事一事二定有再三,德兒是因血質融昭華一脈方能百毒不侵,可若下次不是下毒,而是刀槍棍棒……
昭華實實不敢往下想去!如今宮裡雖是沒了耶律蓉蓉,可並非沒人對她嫉恨,且如今有了耶律容德,衆人不敢對她下手,倒是將心思全放到了耶律容德的身上,這如何能使得昭華不驚,如何使昭華不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