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則昭華並不以爲慕容暻會殉情自裁,只怕慕容暻會一心爲耶律復報仇,又怕慕容暻要在此守着耶律復終其殘生,暻兒不過二八芳年,這大好的日子還在後頭,她怎能忍心見得慕容暻殘燭半晌獨守這座空落的宮殿?
耳畔響起自殿內傳來的輕微腳步聲,昭華知曉是慕容暻過來,回眸但見慕容暻面含淺笑向自己步來,該是悲傷至極才能破涕爲笑?正在疑惑之際,只聽得慕容暻連聲向昭華笑道:“三王妃姐姐,三王妃姐姐!”雖然昭華以位尊皇后,可慕容暻仍未改口,始終喚自己爲“三王妃姐姐”,使得昭華一念之間以爲今如往昔,從未更變。
昭華向急忙而來的慕容暻探出手去,慕容暻隨即握住昭華柔荑,昭華疑聲道:“這是怎麼了?可是在內殿尋到了什麼?”
“三王妃姐姐,我方纔在內殿見到了四殿下,他就在裡面!他方纔對我說,蟬鳴之時便是相守之日,他回去吐谷渾向我父汗提親,他說他要娶我!四殿下沒有走,他沒有走,他就在這裡,就在這裡!三王妃姐姐,我再也不走了,我要留在這裡,我要等他,我要守在延華宮等他!”慕容暻語聲嬌笑令人更加憂心,昭華終是聽到了自己最不願聽到的言辭,最怕便是慕容暻篤定死守,而她甚至開始臆想!
雲錦簡直聽得有些呆愣,急忙對慕容暻道:“公主,公主可別錯了心思!公主對四殿下情意咱們都知道,可您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咱們是親眼見着四殿下入陵的,四殿下怎會回延華宮來?更何況,若是可汗知曉公主的心意,定然不會允准公主如此決斷!”
“父汗已經同意了……”慕容暻一語未盡,昭華與雲錦錯愕地望向慕容暻,她們全以爲自己聽錯了,誰知慕容暻雙眸發直低喃道:“我來的時候便對父汗講過了,我此生非耶律復不嫁,若是父汗不準,就請父汗當做沒有我這個女兒!因而父汗是知道的,他知道我不會再回吐谷渾去了,永遠不會回去……”
昭華聞罷刻意沉下心思,面上漠然道:“公主對四殿下一片癡心,本宮實在動容,可四殿下如今已經入陵,請公主不要再擾四爺魂魄!公主爲四爺不願回吐谷渾,若四爺泉下有知,又怎能安然輪迴?雲錦!公主已經向四爺盡過了心意,還不快些遣人送公主回去,片刻不得耽擱!”
“三王妃姐姐!”慕容暻一聲低喊,隨即她自袖管中取出一把短刀抵在自己喉間,短刀鋒利無比割出一條如絲血痕,只聽慕容暻喊道:“若叫我回去,那我也是回去他的身邊!”
昭華繡眉微蹙,不顧雲錦阻攔雲步至慕容暻身前,慕容暻眸光錯愕望着昭華探手握住短刀利刃,汩汩鮮血瞬間自刀刃滴落至青磚上,昭華似乎並不疼痛,低問慕容暻道:“是不是我不應你,你就要隨他而去?是不是不理吐谷渾的族人,是不是不理你年邁的父汗?是不是不顧大遼和吐谷渾的邦交,是不是生靈塗炭對你而言在所不惜?是不是隻要隨他而去,便可抹殺你身後的這一切是非對錯?”
昭華言辭擲地有聲,慕容暻心中便如同一顆顆硬石砸下,直至千瘡百孔令她無以迴避,她望着昭華手間滴流不止的鮮血,頓時柔軟了心思,緊握利刃的手掌驟然鬆開,而昭華卻仍舊緊握短刀利刃,慕容暻慌忙捧起昭華手掌疾聲道:“姐姐,求姐姐快鬆開匕首!姐姐快鬆開匕首!”
昭華依舊不鬆開利刃,雙眸凝望面色慌張的慕容暻,沉聲問道:“手掌刺破了並無大礙,可我知道你傷透了的是心,心一旦破了,沒人能補得起來。我只問你一句,留在大遼卻以吐谷渾公主的身份,或者回去吐谷渾重新你的人生,你的
抉擇如何?”
留在大遼卻以吐谷渾公主的身份,回去吐谷渾重新開始人生,聽起來是天壤之別,一者是永生不忘耶律復,一者是儘快忘卻耶律復。然而細細想來,這兩者並無差別。以吐谷渾公主的身份留在大遼,並不妨礙慕容暻重新人生,只要她沒有坐實耶律復王妃的名分,她就還能重新開始。
這是昭華爲慕容暻思量的一切,然而慕容暻並未多想便脫口而出道:“留在大遼,自然是留在大遼!三王妃姐姐,求你,求求你,我要留在大遼,我要留在大遼!我要在這裡等他,我能感覺到他,我要在這裡陪他!”
“雲錦,暻兒公主累了,請公主回靖華宮歇息。稍後小冬子事情辦好了,讓他們先到我宮裡來。”昭華語聲沉着不容置疑,雲錦一面應着一面上前去請慕容暻移步,誰知慕容暻不願離開延華宮,直直不理雲錦向她探來的柔荑。
慕容暻不明爲何昭華應了她留在遼宮,卻不讓她留在延華宮,於是拉起昭華袖管下的柔荑疑聲道:“三王妃姐姐,暻兒不想離開延華宮,姐姐既是應了暻兒留在宮中,爲何不讓暻兒留在有他的地方?暻兒是爲了他留下,自然該與他朝夕相守。”
昭華輕執起慕容暻柔荑放入雲錦手中,擡手輕撫慕容暻盤在發頂的螺髻,青絲與韶華同樣易逝,眼前的暻兒比自己這個璟兒不過小了兩歲,年方二八該是光陰易妒的美妙時候,昭華在那一年誕下了耶律容德,慕容暻卻在這一年失去了自己畢生摯愛。
“你是吐谷渾公主,住在薨逝的皇子宮中實在不妥,你且住在靖華宮中,願意什麼時候過來延華宮,便什麼時候過來,但惟有一條——不能住在延華宮。”昭華字句沉重,慕容暻似乎無從違背,只得在昭華的義正言辭下默然頷首,如今耶律復不在,這宮中惟有昭華是她信得過的,她甘願將這條命交給昭華和耶律復手上,只因昭華當年一句姐妹之情,只因耶律復昔日一句永生相守。
“娘娘,雲姐姐讓青嵐過來侍奉娘娘。”青嵐見慕容暻與雲錦回靖華宮,雲錦放心不下昭華一人在延華宮,是而讓她過來服侍,她瞧着昭華止步延華宮殿外而不入的模樣,不由得凝眉問道:“娘娘,這裡是四殿下從前住過的地方,既是心裡惦記,爲何不進去看看?”
青嵐怎會知曉昭華究竟有無進去過?昭華向來是個言出必行之人,因而青嵐等人都不以爲昭華會進入延華宮內殿。可是昭華對耶律復的惦念又是衆人看在眼中的,除卻雲錦和耶律成,沒人知曉耶律復與昭華曾經有何情意,而昭華更是寧願忘記卻又偏偏記得清楚。
昭華袖管中是一本被翻折多次的《辭賦》,那日顏莫逍自平蕭城帶回的不止是靛瓷小瓶和容兒,還有這本耶律復收在身上珍視如寶的《辭賦》,她不能將《辭賦》展露在衆人面前,更不能讓慕容暻看到,她並非懷疑她與慕容暻的姐妹情誼,只是有些事,藏起來比攤開來會好一些。
耶律復待她始終有情,哪怕是與慕容暻私定終身,心中仍是爲昭華保留着這本《辭賦》的一席之地。昭華輕嘆一聲滿心無奈,她將耶律復的一顆心拒之門外,又親眼見着慕容暻與他相識相知,如今只得看着腳下青磚闔眸嘆道:“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這不僅是她對耶律復的歉疚,亦是她對慕倫可汗的歉疚,然而慕倫如今與流蘇夫妻恩愛倒也算讓她鬆了口氣,可耶律復與慕容暻是一對苦命鴛鴦,她難免多有哀嘆。她推拒了這兩個男人的情,卻守着與耶律成的情恩愛不疑,說到底這世間惟有情意不能強求,終究該是兩廂情願,沒有誰是誰非。
青嵐似是聽見昭華說了什麼卻不真切,由是上前幾步扶住昭華手臂,輕聲問道:“娘娘,娘娘,您方纔說了什麼?”
昭華這纔回過神來,心底仍是決定要將這本《辭賦》還給耶律復,這是耶律復始終帶在身上的,該讓他自己決定何去何從。她偏首望見青嵐疑惑面容,癡愣愣勾起脣角搖首道:“沒什麼。”昭華雲步在宮中小徑上,四下落英繽紛已是一派早春情境,她不覺淺聲道:“春山暖日和風,闌干樓閣簾櫳。楊柳鞦韆院中。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
“娘娘吟詞真好聽,還有娘娘的琴聲也是天籟無雙,青嵐自小沒識得幾個字,但卻知曉娘娘是個才貌雙全的難得女子,能侍奉娘娘真真是青嵐的福氣!”青嵐似是在想法子令昭華歡喜,她向來不會阿諛奉承,可難得的幾次都是讚譽昭華,若非昭華實在絕好,便是青嵐與尋常的宮人也沒什麼兩樣。
昭華果真輕笑了兩聲,她心中忽而念起將入宮時聽聞的夜半琴聲,起先以爲那人是顏莫逍,誰知顏莫逍不敢深夜在大內撫琴,由此便斷了頭緒。如今聽着青嵐讚譽自己才貌雙全,於是輕拍青嵐手背笑道:“偏就你這丫頭伶俐,平日不輕易開口,一開口便說些不盡不實的逗我歡心!”
“她可不是在逗你歡心,她方纔所說乃是衆人皆知的肺腑之言。”一語沉聲在耳畔響起,這言聲稍帶戲謔卻又不羈沉着,亦真亦假教人難以分辨,這語氣早前是聽過的,可昭華一時想不起是在哪裡聽過。
然而一個回眸便令昭華暗暗瞠目冷呼,語間並未驚疑只是低聲道:“昔日君去雪紛飛,今朝君來鶯燕歸。”昭華望着耶律京稍顯削瘦的面容,沒了昔日的精明和邪魅,只是語聲仍舊不羈,昭華竟不記得耶律京在邊塞古道呆了多久,一年,兩年?算來並不長久,可耶律京麥黑的面容像是在邊塞古道受盡了幾十年的滄桑。
昭華心中有些疑惑,顏莫逍不是奉旨去迎耶律京回宮,耶律京如今怎會沒有隨侍便在此現身?耶律京彷彿知曉昭華心中疑惑,雲步至昭華身側抿脣道:“本王是自小在這宮中長大的,論起對這皇宮的熟悉,沒人能比得過我。若非父皇病重,老四薨逝,本王可真不願回到這皇宮裡來!”
“青嵐見過二殿下,二殿下萬福。”青嵐這才知曉此人是年前被貶至邊塞古道的二皇子耶律京,忙不迭向二殿下行禮,亦想提醒耶律京君臣有別,縱然昭華是耶律京的皇弟妹,可如今昭華是世間無雙的大遼皇后。
耶律京雙眸深邃望了眼昭華身旁的青嵐,青嵐容貌清秀看得耶律京抿脣輕笑,隨即低嘆道:“一年多的光景,皇后的身邊換了人了?本王忘了,流蘇姑娘如今貴爲黠戛斯的王妃,不過這個青嵐丫頭也算是機靈,大約還配得起侍奉你。”
“原來二殿下在這裡!”顏莫逍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昭華淡然回眸,只見顏莫逍向耶律京躬身行禮,隨即淡望了昭華一眼又向耶律京恭敬道:“二殿下,皇上在御書房等候多時,二殿下這邊請。”
昭華默然頷首,在與耶律京對視一眼之後目送耶律京隨顏莫逍遠去,青嵐緩緩上前幾步,望着耶律京身影道:“二殿下似與從前不同了。”
昭華聞罷心中一怔,笑望青嵐問道:“你看出二殿下與從前不同?不妨與本宮說說,二殿下與從前,究竟有什麼不同?”
“青嵐說不出一二,只是方纔聽聞二殿下與娘娘所言,心中沒來由地有了一些感觸,他從前似是放浪不羈的,如今卻是心中有情了。”青嵐眼神有些滯愣,可昭華聽在耳中卻以爲她說得有理也無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