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不問便是最好,既是耶律成不願講,她何必苦苦強求?或許終有一日,不必等她相問,耶律成會將一切對她和盤托出。想來到了那時,她與耶律成便是真正的只羨鴛鴦不羨仙了罷?
“你將羅帕還給雲錦姑娘了?”昏暗房中,女子身影依舊纖挑矯捷,只是她如今面對都幾許的語聲有些悠緩,不似往日凌厲。
女子潛入都幾許房中時,都幾許正在把盞對月,見到女子的身影他眸中閃過一絲欣喜,笑道:“不錯,我已將羅帕還與雲錦姑娘了!姑娘,可願嫁都某爲妻?都某定會好好照顧姑娘!”
“你要娶我爲妻?你憑什麼娶我爲妻?”女子冷言相問,眸光之中隱有哀傷。
都幾許聞言起身,他自榻邊執起自己的寶劍,堅決道:“憑都某對姑娘的一片真心和一介將軍之位,定不讓姑娘再吃苦受累!”
“一片真心?”女子不禁冷笑兩聲,隨即搖首道:“你忘了我曾告訴你,我名喚殘心,你有真心,我沒有!”
“可是你我已有夫妻之實!王妃已然願意爲你我辦禮,都某定然將姑娘風光娶來!”都幾許意氣堅決,不容置否。
女子聞言凝眉,驚問道:“你居然將此事告訴了三王妃?也好,也好,我此次來便是要告訴你,殘心的主子已經下令不用再刺殺三王妃,現在殘心有了新任務,此後也不會再來找你了。”不等都幾許驚疑,女子已從都幾許的桌案上拿過那尊酒罈,她仰首豪飲一口,隨即緩步向都幾許,雙手輕撫着都幾許握劍的手,在都幾許耳邊柔聲道:“似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
一曲琴終,深夜未眠的又何止這三人?
耶律成端坐桌案前望着燭火幽明,身旁安爲山默然不語,只聽得耶律成低聲道:“小安子,今日何日?”
安爲山聞言頷首,思緒片刻後回道:“回王爺,今日是四月初五。”
“今夜的明月真是光潔得很,與那夜一模一樣!”語罷,耶律成拂袖起身,邁步緩行道:“新弓鑄好了嗎?”
“早已備下了,每年一張新弓,王爺確是有心了。”安爲山跟在耶律成身後語聲恭謹。
耶律成搖首輕嘆道:“每年一張新弓,每年一枚纓絡,這是未亡人能爲他們所做的最後一點事情了。想來我如此苟活,是否偷生得太不光彩?”
“王爺怎能如此想?若非是希冀王爺好好活着,他們又怎會甘願赴死?而今看着王爺與王妃伉儷情深,他們也該當慰藉了。只是恕小安子多嘴,王妃是真心待王爺的,王爺還要善待王妃纔是。”安爲山坦然言聲,只願耶律成不要再被往事羈絆。
耶律成聞言凝眉,轉言道:“海東青如今籌備如何?切不要引人注意,莫教大哥和二哥起了疑心。”
安爲山頷首應道:“王爺儘管放心,海東青籌備得極爲隱秘,絕不會讓大殿下和二殿下發現。然而小安子擔憂的是齊王殿下,齊王殿下向來是持兵自重,只怕他此次回宮是來者不善啊!”
“本王自然知道!皇叔這些年不曾回宮,在邊城是招買了不少兵馬,本王當然知曉,既然本王知曉,你以爲父皇便不知道嗎?”耶律成脣間冷哼,狹眸幽闔透出一絲銳利,他如今已不是那個臥病隱忍的三皇子,他蓄勢多年便是爲了厚積薄發。
他多年來看了諸多書籍,詩經也好,辭賦也好,兵書也罷,他懂得許許多多的事情,卻惟有情字難以琢磨。他是愛念昭華的,可爲何不能對昭華全然相告?他不是不想,只是他畏懼,畏懼知道真相的昭華會否一如既往,會否一如既往與他白頭不離?
關於那個真相,他越是往前邁步,越是與它又近了一分。如若可以,他寧願將那個真相埋葬地
底,絕口不提!然而他不能,自九年前那個夜晚開始,便已經註定了他要揹負一生的結局。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待月池臺空逝水,蔭花樓閣謾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昭華的身孕日益明顯,如今穿戴的衫裙再不是寬帶束腰,而是寬腰直裙。每日不是與雲錦、流蘇她們織纓絡,便是在院中撫琴打發時日,蘇嬤嬤眼看昭華快悶壞了,不禁憂心道:“王妃多日不出景辰閣,莫不成真要在景辰閣中悶到足月爲止?”
昭華手下正在撫琴,聞言未曾頓住指尖撥挑,搖首笑道:“嬤嬤所言正是,只要孩兒能夠平安降生,莫說是在景辰閣中待上足月的日頭,即便是要昭華一生不離景辰閣又有何妨?對了,房中有昭華昨日爲母后和大皇嫂所制的香囊,請嬤嬤將那枚巖蘭香的贈與母后,將另一枚歐石楠的送給大皇嫂。”
“王妃真是有心了!那巖蘭香能安神,歐石楠能調養氣血,王妃真是處處爲了皇后娘娘和大王妃着想,奴才現下就去!”蘇嬤嬤放下手中的花灑便疾步而去,雲錦和流蘇都在小廚房備膳,一時間院子裡只留了昭華一人。
昭華不理旁騖兀自撫琴,琴聲幽然,其慕如蜜,引蝶翩翩,忽聽一女柔聲吟唱道:“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一曲琴終,昭華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身着華袍織錦的秀麗女子倚身桃樹下,那女子細眉杏目,俏鼻朱脣,較之昭華她們似是多了幾分華年風韻,然而語聲卻是纖柔婉轉,使得昭華聞之入神。
未及昭華開口,女子云步向端坐撫琴的昭華,先行莞爾道:“人言宮裡來了位極善撫琴的三王妃,容貌傾城,堪稱琴色雙絕,今日看來果然不假!”
昭華見狀便要起身,然而女子卻扶住昭華手臂,昭華不禁驚疑這個女子是何人,於是輕聲問道:“夫人謬讚了,不知夫人是?”
“我?我是成兒的庶母,也就是皇上的桐妃。”女子語聲清朗,似是在說一件與自己並不相關的事情。然而這一語便引得昭華訝異不絕,仔細算算,她入宮也將近大半年的光景,竟不知宮中還有一位桐妃!
這位桐妃看來不過是花信年華,昭華微福行禮道:“昭華方纔太失禮了,還請庶母莫要怪責。只是,昭華入宮這些時日,爲何從未見過庶母?”
桐妃輕手扶昭華坐下,全不在意道:“你如今身子貴重,不要動不動便行禮,若是有個閃失我可擔待不起!”眼看昭華安穩落座,方又淺笑道:“你呀,沒見過我是正常的!皇上和皇后伉儷情深你是知道的,而我是十五歲被送入宮中獻給皇上,正如你這般年紀,現今只是個不受寵的妃子。”
“庶母何出此言?父皇是個仁君,母后也是個慈後,若不然又怎能養育出這一衆驍勇果敢的皇子?”昭華雙手輕撫小腹,聽到桐妃方纔的“不受寵”三個字卻是微微驚訝,有誰能將自己不受寵的事實說的如此坦然?
誰知桐妃卻語帶譏謔,輕哼一聲道:“她是個慈後?真正的慈後早就不在了!更何況現今的幾個皇子哪有一個是她的孩兒?她只是頂替了別人的福分罷了!”
桐妃言辭直白令昭華瞠目,入宮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聽聞如此言說,什麼蕭皇后頂替了別人的福氣?什麼幾個皇子沒有一個是蕭皇后的孩兒?那這幾個皇子是何人之子?爲何桐妃並不贊同蕭皇后是個慈後?
昭華心中疑惑便想問個清楚,於是
凝眉問道:“昭華不能明白庶母所言,難道庶母見過幾位皇子的生母?既是幾位皇子的生母,豈非應該尊爲先後?既是先後,爲何昭華從未聽聞蕭後之前還有一位皇后?”
“你不知道是自然的,這是宮中的禁忌,我在宮中長久地無人問津,想來早就被皇上和衆人忘卻了。我看你也不像是個不知分寸的,不願讓你在這裡糊里糊塗賠上一輩子,便告訴你,先後實則是被人誣死的!”桐妃陡然高聲,驚得昭華全身一個激靈。
誣死的?
昭華掩脣訝異,只聽得桐妃又繼續道:“當今皇上確是個明君,而先後更是個輔佐明君母儀天下的仁後,他二人夫妻伉儷,始終相敬如賓。然而此後朝中權貴向皇上進獻了一位美人,即是現今的蕭皇后,蕭皇后容貌雖美,卻是蛇蠍心腸!她竟勾結朝中之人誣陷先後與人私通,而皇上亦聽信讒言賜死了先後!皇上覺得此事不光彩,便要宮人絕口不提,所以你不知道先後是理所當然,但你定要離那個蕭皇后遠一點,我只怕她有一日會對你不利!”
桐妃聲色並茂,昭華似是不能不信,然而她不禁反口問道:“昭華多謝庶母擔憂,不過庶母言及自己也是被進獻給皇上的,庶母可否告知昭華其中緣由?”
“我一早便知曉你是個聰明人!你對我方纔所言並非不信,可也不全信,確是聰明人所爲,比那些個只知道爭寵的女子強多了!既然你直言相問,我便告訴你,我是被齊王進獻給皇上的,不過如今是枚棄子。我不求別的,我只求有一日能離開這遼宮,別人我不信,可我信你能幫我!”桐妃定眸望向昭華,似在望着自己唯一的希冀。
昭華似不明白淺笑道:“庶母言笑了,昭華不過是一個來遼國和親的王妃,言微力薄,又能幫得了庶母什麼?”
“你可以的!”桐妃定聲高喊,凝眸道:“你可以的,你雖是個和親的王妃,卻是成兒的摯愛!我看着成兒作爲不是一日兩日了,他雖不如其他幾位皇子孔武,卻是心思最爲周全的皇子,今後必會成爲一國之君!”
“庶母爲何這麼想離開遼宮?是爲了那一牆之隔的自由?”昭華抿脣低問,眼前的女子心思堅定,彷彿宮中的每一刻都令她難以承受。
然而桐妃卻自懷中取出一枚略顯舊色的錦囊,翻覆傾灑卻是落出了顆顆紅豆,桐妃望着桌案上的紅豆釋眉莞爾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原來如此!桐妃是有着自己心愛之人的,那錦囊和其中紅豆許是她的心上人贈予她的,她日夜將錦囊帶在身邊便仍是念着她的心上人,她想要出去是否就是要去尋她的心上人?只是,她從及笄之年到如今花信之年,她的郎君是否還在爲她苦等?亦或是早就將她當作記憶埋在了心底?
桐妃離去之後,昭華心中久久難平,多少女子被人當做棋子擺佈一生?只是景辰閣守備森嚴,這桐妃既是多不出門,究竟是怎麼進來景辰閣的?
“又在爲什麼勞什子冥思苦想?”耶律成的戲語喚起昭華心神,昭華正在猶豫要否將桐妃的事情告知於他,告知於他又擔憂他心中不快,他向來是不願自己多問宮中之事的,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幾經猶豫,昭華終是決心實情相告,凝眉道:“王爺,今日桐妃來景辰閣了。”
“她?”耶律成眉宇一鎖,冷聲問道:“她來做什麼?原本不過一個武婢,如今做了個妃子還不滿足?”
“她來請王爺幫她離開遼宮。”昭華語聲低緩,將日中桐妃與自己所言又對耶律成說了一遍,只見耶律成眉宇緊鎖,尤其是事關先後的地方,他甚至切齒攥拳。昭華望着耶律成憤然的模樣,疑聲道:“先後,爲何會被誣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