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鳳凰宮,儷凰殿
早春時節,乍暖還寒,細雨中的江南一向是婀娜多姿,這幾日卻突然颳起了陣陣硬風,那風吹得人臉上生疼,將那更更萌發還帶着新綠的嫩葉吹落,就那樣落在地上,看着可惜。
大同初建,一衆王親剛剛遷入鳳凰宮,這宮中的一切都是新的,透着生氣,卻也不免還不夠精細。朝堂上倒是還好,畢竟象徵着大同的臉面,裝點得當,甚是氣派、宏偉。後宮卻並非如此,只能先住進來,再行佈置。
吳王后所居的儷凰殿上下也好不到哪兒去,宮裡的幔帳錦緞都是從前朝留下的府庫裡找出來的,放了好些年了,色澤都不鮮亮了。那殿前的山石、園林剛剛修整過,可老一輩的工匠早已不知所蹤,找來的人雖也是個中能手,可到底還是差了那麼幾分火候。
這日的風吹得特別猛,儷凰殿寢殿門前的幔帳被吹得飄來蕩去。早春時節的西都本是用不着這些的,可是如今的儷凰殿卻不同,必須用到這些,只因吳王后懷着身孕,懷胎九月,眼看着就要誕下麟兒。
宮女玉常身邊帶着一個宮女裝扮的小姑娘,名喚玉蘭,長得眉清目秀,很是好看。這是一對兒姑侄,按理說宮中是不許這麼近的親戚在同一個宮裡當差的,可是這畢竟是新鳳凰宮的第一代主人,剛剛從戰馬上下來走入宮廷,規矩沒有那麼大,也還沒有那麼嚴謹。
“姑姑……不,常尚儀,王后娘娘肚子裡是不是住着一位小王子?”玉蘭歪着腦袋,笑眯眯地說道,“大家都這麼說。”
玉常這一日與往日不同,甚是緊張,連走路都不敢多用一分力,被玉蘭這麼一問,她才意識到自己的麪皮一直緊繃着,她刻意地笑了笑。
“是啊,相師說娘娘會生一個兒子,也就是一位小王子。”玉常笑盈盈地道,“玉蘭,你先在這兒等着我,我去看看娘娘。”
吳王后入宮後,原是要住進儷凰殿中臨近御花園的昭蘭臺的,可是御醫說她這兩日快要生了,昭蘭臺那邊離御花園太近,萬一有個什麼響動,容易驚了她的胎,她這才改主意,直接在儷凰殿的寢殿住下。
裡裡外外的也不知道安排了多少人手,可是這寢殿裡能進去的,也不過了了三五個人。
玉常進去時,馮泰正在與寢殿一簾之隔的小廳裡轉悠,他那樣子,真是恨不得連鞋底子都要磨破了才罷休的。
“怎麼樣了?生了麼?”玉常急切地問道。
龐泰搖了搖頭:“還沒有,穩婆說還得等上兩三個時辰,孩子不急着出來,急也沒用。”
吳王后清早便發作了,只是他們誰都沒有驚動外面的人,穩婆是吳王后從孃家帶進宮的,宮女、太監是用了許多年的。發動之後他們沒有驚動御醫,更沒有派人通知趙鈺。
“王上會回來麼?”玉常有些揪心,她隱隱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這個時候吳王后似乎是不想看到趙鈺的。
這些年趙鈺征戰在外,與吳王后這個繼後見面的機會屈指可數,在先王后戴氏仙逝之後,趙鈺更是無心後宮,可就是這樣無心插柳柳成蔭,他反而與之前的幾位妾室如今的幾位妃子生下了子嗣。
反倒是吳王后,這些年的時運實在是不好,不要說兒子,就是女兒也沒生下一個。這回是吳王后頭一次有孕,四個月時請了相師來看,說是一位王子。
這兒子生得晚不打緊,關鍵是要生得巧。那時候吳王后還是個側妃,戴氏還在,她生了兒子也是庶出。就是後來,吳王后去了,趙鈺守孝三年,她生個兒子就是生個神仙出來也是庶出,縱使後來她被扶了正,她從前所生的子女也只是被擡到了嫡出的位子。
可是如今不同了,這個孩子來得太是時候了,那時候雖然還沒有入主鳳凰宮,可趙鈺自立,吳王后已然扶了正,這孩子就有了。
馮泰輕咳了一聲,低聲道:“王上在行營練兵,不會回來,不回來也好,王上和娘娘自那件事之後就……等到這孩子生了,就好了。”
馮泰指的那件事是陳妃,陳妃是先王后戴氏的侍女,後來戴氏過世,陳妃就跟在趙鈺身邊服侍,再後來就收了房。吳王后看見陳妃就想起了戴氏,想起了那些年趙鈺因爲戴氏而冷落自己的日子,心裡自然不會好受。
吳王后趁着趙鈺不在的時候,對着陳妃幾次連削帶打,用上了手段是有的,可面上也還過得去。直到陳妃有孕,吳王后終於按捺不住,趁着趙鈺出征的時候,以陳妃私通叛軍爲由,將她賜死。
那時候還是在西都城的遠征將軍府裡住着,陳妃就死在那口最深的井裡,如今遠征將軍府已成了擴建後的鳳凰宮的一部分,有一半甚至成了冷宮。
趙鈺回來之後就對吳王后不冷不熱的,恐怕若不是要要依靠吳氏一族,如今這後位之上還不知道坐的是誰呢。
“玉常,娘娘叫你進去。”穩婆方氏端着一盆隱隱帶着一點紅色的銅盆出來,一頭的汗。
玉常趕忙進去,吳王后躺在榻上,生產時用來借力的手繩已經放好,吳王后一頭青絲已經被汗水溼透,軟趴趴地貼在頭皮上,她滿臉地汗水,眼圈烏青,甚是憔悴。
“娘娘,您別急,穩婆說過上一會兒就要真的發作了。”玉常過去服侍,從燒着的小壺裡倒出熱水,用布巾沾了,吹了吹纔給吳王后擦拭身上的汗水。
“玉常,你不要怪本宮,之前本宮有些安排只跟馮泰說了,怕的是知道的人多了,人多嘴雜。”吳王后撫着渾圓的肚子,深吸了口氣道,“那個相師是假的,他根本就不會看什麼胎象,反倒是馮御醫……”
“娘娘,馮御醫半年前就失足落水,這個時候說他不吉利。”玉常趕忙道。
吳王后笑了一下:“你真的以爲他是失足落水麼?在他落水之前,他來過儷凰殿,她說本宮懷着的是位公主,言之鑿鑿,不會有錯。不過,他還告訴本宮,定安侯許孝祖的夫人杜氏,懷着的是個男嬰……馮泰已經打聽過了,那個孩子在半個月前已經生下來了。”
玉常打了個機靈,沒想到真相竟然如此。馮御醫因爲知道吳王后懷着的是女嬰而丟了性命,然後吳王后又說到了杜氏所生的那個孩子……難道……
“娘娘,您是想把兩個孩子換過來?可是……也許馮御醫看錯了,這就是個小王子呢?”玉常膽戰心驚地道。
“如果是,自然最後,可就怕不是。外面抱個孩子回來,後患無窮,本宮覺得還是自己人管用。本宮發動也有些時候了,爲何秘而不宣,就是爲了一旦孩子落地,當真如馮御醫所言,還有個轉圜的餘地。玉常,本宮與你雖是主僕,這些年卻視你如姐妹,你告訴本宮,本宮可不可以信你?”吳王后忽然一把握住了玉常的手腕,盯着她的眼。
“奴婢甘願爲娘娘赴死,只求娘娘能夠善待玉蘭。”玉常毫不猶豫地道,她跪了下來,磕了個頭,藉此掩住了眼中泛起的淚光。
玉常不傻,她怎會真的覺得吳王后把她當作姐妹,吳王后是大族之女,最講究身份,又怎會和她這樣出身市井的貧女稱姐道妹。吳王后所要的不過是她的忠心,她若是不給,怕是沒等踏出這儷凰殿,就會與馮御醫一般下場。
“好,本宮沒白疼你。”吳王后看着她,依舊氣定神閒,她何嘗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拖到最後一刻安排玉常去做事,“如今外面還亂着,杜氏生子一事外面的人還不知道,慶賀更是沒有。你去把杜氏的孩子抱來,若是定安侯或是杜氏不放心,也可以跟來,只是孩子無論如何必須到。若是本宮生下王子,那孩子自然要送回去,若是真的是位公主,那她就是定安侯許孝祖的千金了。”
“是,奴婢這就去。”玉常穩住心神,事關重大,她不能出一點紕漏。
玉常出了儷凰殿,看着正在角落裡獨自玩耍的玉蘭,笑了一下,喚道:“玉蘭,你過來。”
“常尚儀。”玉蘭小跑過來,乖巧地笑着,“是娘娘要生了嗎?”
“快了,就快了。玉蘭,姑姑要出宮辦點事兒,你乖乖地好不好?過些日子你就要到尚宮局去學針線了,那兒比儷凰殿好玩兒,你會喜歡那兒的。”玉常有些語無倫次,她忍着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道,“小玉蘭長大了,以後小玉蘭學着自己照顧自己好不好?”
“好,常尚儀說什麼我都答應。”玉蘭天真不知愁滋味,傻乎乎地應承着。
“來,玉蘭,再叫我一聲姑姑。”玉常笑道。
“姑姑。”玉蘭眨着眼睛,“姑姑,您這是怎麼了?”
“姑姑沒事,真的沒事,玉蘭好好的,到偏殿找蘇姑姑玩兒。姑姑要出去辦差,晚些時候回來。”玉常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