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楚已經不是當初剛中進士,當初海瑞把王崇古的書給徐成楚看,徐成楚都不願意看,認爲清流不該聽信濁流、奸臣的讒言,他現在是反腐司的幹臣,陸光祖不在,他就是反腐司堂上官。
他經過了複雜鬥爭,督辦數起反腐大案,纔有了今天的地位。
他是臣子,陛下是君王,身份不同,決定了思考問題的角度不同,皇帝自然會以爲這是要破壞反腐司的逆舉,但徐成楚認爲這更多的是爲了下注。
範遠山經歷過一次這樣的事兒了,他的岳丈對他下注,供他讀書,只是那時候,他沒得選,現在他有的選了。
徐成楚仔細思索了下,把自己的理由告訴了陛下,他這麼判斷的原因,理由有三。
第一,如果只是圍獵的話,沒必要下林姑娘這樣的重注,林姑娘這樣的人,培養十分不容易,下到範遠山這樣的七品御史身上是不值當。
圍獵的本質是兌子,用手中的籌碼兌掉或者腐蝕掉某個位置的人,方便行事。
林姑娘真的要是個籌碼一樣兌子,最起碼也是個五品以上。
第二,對範遠山的接觸中,這位林姑娘背後的人,總是在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範遠山,直接就把美人計端上來了,沒有威逼利誘的環節。
反腐司剛剛被帶走了一個反腐御史,就是被圍獵了,不過沒有到美人計,僅僅是利誘,一點點的腐蝕,再加上一些困局,就徹底成功了。
第三,範遠山值得,他的才能,早就被陛下、陸光祖等大臣所注意到,這種注視,得益於考成法的推行,範遠山的考成遙遙領先,是當之無愧的卷王,完全值得這樣的重注。
有個成語叫囊錐露穎,一把鋒利的錐子放在行囊裡,一定穿破行囊露出鋒芒。
範遠山是京師大學堂優秀的學子,得到了陛下的垂青,在稽稅院從不徇私枉法,符合公則生明廉則生威的論斷,這樣的人,在過去的官場上,或許會過剛易折,但在萬曆維新的大局面下,一定會快速升遷。
“陛下,自從吏舉法以來,咱大明官場以出身分成了兩派,一派可以看作是舊儒生,這些人出身舉人、進士,是過去選仕的人才,一派是出身吏舉法,大學堂培養的新國生,而範遠山是大學堂出身的人中龍鳳。”徐成楚思考了下又補充了一個理由。
範遠山還有一個陛下或許都沒有注意到的身份,他是吏舉法,或者說新選仕辦法的人傑,是新國生的代表人物,下重注,賭的就是範遠山飛黃騰達、鵬程萬里,而且賭贏的可能很大很大。
朱翊鈞點頭說道:“徐御史所言有理。”
“這其實也是圍獵。”徐成楚不認爲下注和圍獵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他是骨鯁正臣,在他看來這都是爲了以權謀私的行徑,只不過略顯溫和,他搖頭說道:“而且這些人,從來沒問過範遠山願意與否。”
誠然,範遠山的妻子是個沒見識的女子,林姑娘才名遠播,無論怎麼看,對現在的範遠山而言,林姑娘纔是那個良人。
範遠山不願做陳世美也沒關係,只要他和林姑娘的進展良好,有的是人,可以幫他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比如岳丈重病,妻子返鄉出了意外如此種種。
這樣,範遠山就可以問心無愧、明媒正娶,把林姑娘變成繼室了,完全不用擔心什麼當世陳世美的批評。
這就是權力,只要想,甚至不需要去表露,只要你有需要,就有人幫着去做,而要付出的代價,不過是有選擇性的使用手中權力,甚至是在合理的、可以討價還價的範圍內,高擡貴手。
所有人都拱破頭也想鑽進來,就是這個原因。
可整個過程,沒人問問範遠山願意與否,範遠山想不想那樣活着,若是一般人,或許無法察覺,或許乾脆順水推舟,但顯然,範遠山是不樂意的,他要是樂意,就不會告訴徐成楚了。
圍獵是敲掉或者腐化後利用某些權力,這提前下重注也是在圍獵,只不過隱藏的更深、更捨得下本罷了,本質上都是讓官員利用手中的權力,謀取私門之利。
給了範遠山一塊帝黨腰牌,這件事就解決了,範遠山沒有靠山,才讓他如履薄冰,有了腰牌,再對他圍獵,那就是跟皇帝發生直接衝突了。
徐成楚稍微想了下這個過程,他發現,主要還是範遠山自己爭氣,從一開始範遠山就有足夠的警惕之心,從來沒有把林姑娘當成一個邂逅,其次範遠山找到了問題關鍵,也就是妻子變化來源於新的姐妹。
但凡是範遠山笨一點,已經中招。
朱翊鈞和徐成楚詳細聊了反腐司的幾個案子,徐成楚才選擇了告退。
等到徐成楚走後,朱翊鈞對着馮保說道:“讓緹騎查一查,看看這個林姑娘背後,是不是武定侯府,朕當面告訴武定侯,讓他不要爲難範遠山。”
武定侯郭大誠如果把皇帝的話當耳旁風,那武定侯府就要承受忤逆的代價。
徐成楚走出了通和宮御書房,他站在通和宮門前,又看了一眼這大明權力至高殿堂,坐上了車駕,車駕緩緩開動,走過了宮城的金瓦紅牆,走過了樹蔭遮住的硬化路面,走過了集市,走過了左長安門,在反腐司衙門口下車。
這一路走來,幾乎所有的車輛,都會下意識的避讓,即便是車上沒有任何的標識,但車伕之間也都彼此相識,反腐司勢頭正盛,無人敢擋。
徐成楚讓司務把範遠山叫來,將硃紅色的帝黨腰牌遞給了範遠山,才說道:“這是陛下給的,你日後遇到了麻煩,直接去通和宮就是,班直戍衛會讓你進的。”
範遠山將腰牌鄭重的收好,這就是他最大的儀仗了。
“陛下說了,林姑娘這個餌兒,吃不吃全看你心意,但不能耽誤了反腐大事。”徐成楚看着範遠山解釋道:“陛下不可能事必躬親,什麼都管,還是這陳記糖坊招惹到了武定侯府,陛下才親自詢問。”
“這就是過篩子,過了就過了,過不去也就過不去了。”
“下官明白。”範遠山仔細斟酌了徐成楚的話,話很直白,也很容易懂,這次陛下管,還是因爲陳記糖坊案身後有武定侯的影子,還有他督辦的四十四個逃稅案,都是法不容情。
其實範遠山也懷疑是武定侯府,這手筆實在是有些大了,他纔不敢自己擅自反擊,這畢竟是世襲官,得陛下來處置。
範遠山回到家中,見到了有些忐忑不安的妻子,露出了笑容,笑着說道:“你不必如此患得患失,都過去了。”
“我去給你盛飯。”妻子見範遠山沒有責怪她蠢笨,才歡天喜地的去盛飯了。
矛盾說是一個方法論,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方法論。
範遠山其實也是有點後怕,如果他只是個傳統儒學士,堅信夫綱,和妻子之間的矛盾就會隨着瑣事逐漸升級,最後在萬般煩悶的情況下,就直接中計了。
昨日,妻子的嘮叨,讓他眼前不斷浮現林姑娘溫婉的笑容和會說話的眼睛。
範遠山透過妻子明顯劇烈改變的現象,看到了有人在妻子耳邊胡言亂語這一關鍵,透過林姑娘的僞裝,看到了後面的危險,看到了自己被圍獵的本質。
矛盾說,不得不讀。
緹騎的調查很快,第二天下午,緹帥趙夢佑就把完整的過程,告知了皇帝陛下,和武定侯府一點關係沒有。
文化貴族,通過書院、私塾、座師等等方式,控制了舊官僚的遴選,或者說文化貴族就是舊官僚、舊儒生本身,進而掌控了大多數的權力。
沿海地區因爲開海,形成了新興資產階級,這些新興資產階級很難從舊文化貴人手中爭取權力,進而將目光看向了以大學堂出身爲主的新官僚、新國生。
林姑娘出身廣州新會林氏,林氏本身也是地方豪強,在萬曆六年遷徙富戶入京。
萬曆開海後,新會林氏的財富快速擴張,就成了新貴的一員,但苦於接觸不到權力的核心,生意的規模越大,盯着的人就越多,等同於待宰的羔羊。
“沒想到範遠山這麼受歡迎。”朱翊鈞看完了所有的卷宗。
林姑娘也是經過了數次爭奪,纔得到了獨家接觸範遠山,而給林姑娘的時間,只有六個月,如果林姑娘這六個月時間沒能成功,纔是其他人,而且還有順序,各個都稱得上名門閨秀,總有一款適合範遠山。
王謙反覆告訴陛下,好東西是不流通的,毫無疑問,範遠山是類似的優質資源。
有意思的是,緹騎調查發現,這林姑娘是真心想嫁範遠山,不是逗悶子。
範遠山只考中舉人,沒考中進士,不是範遠山天資不夠,而是因爲教育資源嚴重不足。
範遠山出身,其實比徐成楚還要差,幾乎等同於贅婿,他的岳丈也就是個鄉下地主,範遠山沒有名師,更沒有辦法寒窗苦讀,去浪費那麼多時間了。
但範遠山的才學是沒問題的,滿腹經綸、胸有浩然正氣,還前途一片光明,林姑娘和範遠山見面後,更加傾心於範遠山,他這樣的,對讀過書的女子,吸引力真的很大。
範遠山二十七歲,就已經是京堂七品官了。
可終究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範遠山已經明確告知林姑娘,緣盡於此。
“範遠山爲何沒有選更合適他的林姑娘,而是糟糠之妻呢?”朱翊鈞嘖嘖稱奇,他可是下旨,範遠山可以吃下這個餌,但範遠山直接徹底避開了。
馮保還真認真思考了一番才說道:“陛下,這不就是糟糠之妻嗎?一起吃糠喝稀,吃了那麼多苦頭,林姑娘就是再好,那也不屬於他範遠山的。”
“相濡以沫自難棄,風雨同舟可白頭。”
馮保之所以能夠理解範遠山的選擇,是他看得很清楚,陛下和皇后的感情,陛下還小的時候,有點擰巴的時候,就會去偏殿聽王皇后彈琴。
“馮大伴還是很有才學的。”朱翊鈞肯定了馮保的文學修養,畢竟當年也是用論語拍暈朝中士大夫的人,馮保喜歡在士大夫最擅長的領域打敗他們,這樣這些士大夫,就變得更加醜陋了。
緹騎調查,還查出了一張名單,這張名單很有意思,叫:賢婿表,都是新貴們試圖接近的官員名冊,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大學堂出身,舊遴選機制的士大夫,輪不到他們接觸。
問題是,這張賢婿表上,有好多都是成婚的。
朱翊鈞看着這份名單,看了許久,最終他決定,不做干預,這也是一種過濾器,過濾出真正的人才。
圍獵,也是一種篩選機制。
而且現在新興資產階級面對舊文化貴族們,還是處於劣勢之中,尤其是在權力爭奪中,處於絕對的劣勢之中。
矛與盾的強度,一定要相匹配,否則就不是矛盾相繼,而是單方面碾壓了。兵部曾省吾呈送了一份奏報,這是皇帝親自詢問的遼東邊情,更加明確的說,是建州女真的情況。
陛下詢問遼東,還專門詢問了建州女真,兵部不是很理解陛下的目的,一個小小建州女真,有什麼好關注的?皇帝似乎對建州女真的發展有點過於關切了。
但陛下問,兵部自然詳細奏聞,除兵部外,遼東總兵王如龍也回覆了聖命。
建州女真,自萬曆九年起開始編民齊戶,現在建州地方,已經成了大明的屯耕之地,陛下所問建州女真早已經是過去的事兒,現在都是大明人了。
要做大明人就要蓄髮,不能再弄那個有點醜陋的金錢鼠尾辮,主要是真的太醜了,絕大部分的建州女真,都把後腦勺的辮子給剪了,讓頭髮長了起來。
萬曆十二年就已經完成了對建州的郡縣化,現在建州設有州衙,駐有遼軍三千人,建州領三縣,劃分七鄉二十九個裡,皆爲營莊法營莊。
算算時間,在原來的歷史線裡,萬曆二十年,努爾哈赤已經帶着十三副鎧甲,開始統一女真了。
朱翊鈞以不恭順爲由,把努爾哈赤送進了解刳院做了標本,現在建州,已經悉數變成了實土郡縣。
不過皇帝詢問也非常合理,天變還在持續,時日再久一些,大明若是沒有萬曆維新的話,遼東就會成爲龍興之地,這可是五軍都督府的武將們共同認可過的推斷。
山海關就是支點,關內關外,因爲天變,實力差距會快速縮小。
戶部呈送了一本奏疏,河南、山東等地推行營莊法不如江西那麼成功。
而失敗的原因,也不是河南山東百姓奸猾,懶漢太多,破壞營莊的集體生產,而是這些地方,素來重農輕商,缺少足夠的賬房先生。
這營莊沒有賬房,算不明白這工分、分配農業產出、農業剩餘等等,營莊法搞得一團糟。
“戶部今年準備劃撥一百五十萬銀,從陝西、山西、四川、河南、山東等地,遴選舉動靈敏、善珠算、精書法之徒入新營造好的各地大學堂、師範學堂,培養賬房,以促營莊法推行。”
“馮大伴,從內帑撥五十萬銀,今年國帑又減了一百五十萬銀的田賦,朕這五十萬銀,算是心意了,再撥二十萬銀,把北直隸也算進來。”朱翊鈞多給了七十萬銀,把北直隸加到了這一政策裡。
河北作爲京師的護城河,北直隸諸府,吃的虧比享的福要多得多,有好事,自然要帶上北直隸。
朱翊鈞給這七十萬銀,的確是因爲削減田賦的心意,但也是一把刀,勢要豪右、鄉賢縉紳可是藉着萬壽聖節賀表的機會,公開在邸報上做過災年減租的承諾。
皇帝堅持帶頭讓利,讓朝廷向下讓利,勢豪們不遵守承諾,把百姓逼反了,逼出民亂來,那皇帝誅九族就很合理了。
敢公開耍皇帝陛下,把說過的話當屁放,真當皇帝是泥捏的?去年纔剛剛兵發容城!
“臣遵旨。”馮保俯首領命,內帑的確缺錢,但教育的錢,還是有的。
培養的這些賬房先生,他們本身就來自於田間地頭,讀完書回到鄉野之間,除了算賬之外,還要承擔三項職責,宣講朝廷政令聖旨、文化掃盲、醫療員。
宣講朝廷政令,防止鄉野縉紳們,欺負百姓不知朝廷政令;
文化掃盲,教育鄉野百姓讀書識字,從中遴選聰穎多智學子,主要是遴選人才、天才,天才是培養不出來的,只能篩選出來;
醫療員,負責鄉野之間的衛生預防,比如婦人規中的接生婆要洗乾淨手再接生、產後要臥牀七到十四日等等,別看這些不起眼的小規矩,都是救命的規矩。
其實就是培養基層村官鄉官,他們回到家鄉,因爲有朝廷認可的身份,村裡大大小小的事,都會找他們,算是將皇權間接伸到鄉野之間,而不是侷限於府州縣城。
“呂宋每次來奏疏,都是要人,朕哪有那麼多地痞流氓給國姓爺,而且今年直接翻倍的要,朕是廟裡的佛像不成?在朕這裡許願呢!”朱翊鈞處理了一本新奏疏。
殷正茂缺人,不缺士族,自由流動到呂宋、流放的士大夫,足夠撐起呂宋士族的攤子,滿足各個漢鄉鎮的教育需求。
殷正茂缺甩鞭子的地痞流氓,朱翊鈞起初還不明白,殷正茂爲何數次索要這類人,這都些製造社會不安的人,朱翊鈞詢問之後,才清楚原因。
殷正茂不是給自己要的,而是給整個南洋要的。
南洋這些年種植園開拓速度極快,這南洋還沒開拓完,又有金池總督府搶人,導致甩鞭子的地痞流氓,就一直處於短缺的狀態。
而且甩鞭子的人,消耗很大。
因爲甩鞭子的奴隸管事,是莊園主和奴隸之間矛盾的緩衝帶。
莊園主很少會親自找奴隸的麻煩,都是找管事施壓,而奴隸一般也見不到莊園主,畢竟莊園主大多數時間都住在漢鄉鎮裡,而不是種植園裡。
所以奴隸暴亂,最先殺的就是這些奴隸管事。
等到暴亂持續一段時間,莊園主再站出來做那個好人,許諾多給兩口吃的,自然就不鬧騰了。
這就導致了殷正茂年年都問皇帝要這些地痞流氓,簡而言之,這都是耗材。
“就是地痞流氓,那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朕還能給他變出來不成?去年要了兩千,今年居然要四千,這又不是地裡的莊稼,一年就能長成的!”朱翊鈞倒不是捨不得。
而是殷正茂他年年要,朝廷今年就準備了兩千,呂宋要四千,有點多了。
“這不是種植園變多了嗎?陛下,這南洋可是重要的糧倉,實在不行,從福建、廣東湊點吧。”馮保也覺得殷正茂這麼翻倍的要,打亂了朝廷的佈置,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只能從福建廣東各地的牢房裡找了。
“也只能這樣了。”朱翊鈞硃批了這本奏疏。
南洋的種植園的確在快速增多,任何經濟現象,在快速膨脹的階段,都是亂象叢生,種植園也不例外,大明對南洋沒有直接管理的能力,只能靠總督府代管,導致這種亂象更多。
治安的混亂,促使了幾乎所有的莊園主和他們的家眷,都住在漢鄉鎮裡,這些莊園主拿走了種植園大部分的利潤,在漢鄉鎮消費,促進了漢鄉鎮的進一步繁華。
有些漢鄉鎮已經不能叫鎮了,比如銅祥鎮就有超過十萬丁口,已經有資格建立銅祥縣了。
住在漢鄉鎮裡的纔是人。
松江巡撫李樂、松江知府王謙奏聞了松江府黃埔行宮的營造,行宮已經完全建好,剩下的主要是綠化、花卉、莊園景觀營造。
王謙則額外多上了一本奏疏,關於松江府棉紡產業的發展。
松江府棉紡產業爲了降低成本,開始大量使用蒸汽機,但因爲松江機械廠搬到了徐州,松江府現在呈現出了一馬難求的景象。
一臺鐵馬往往會溢價兩成出售,供不應求的鐵馬,已經成爲了棉紡產業新的寵兒。
鐵馬的大量應用,也帶來了新的矛盾,那就是大量織工被清退,而最先被清退的就是織娘,除了產業工匠被清退之外,家庭式作坊正在破產。
鐵馬的應用,加速了棉紡產業的生產集中、資產集中,再加上本就嚴重的市場集中,都在加速中小棉紡工坊破產。
上不起鐵馬,你的產品成本就是高,甚至是質量也會差,最終導致被殘酷的市場所淘汰。
家庭式作坊的破產之後,就是人數在三十到五十的中小棉紡破產,退出競爭。
這讓王謙憂心忡忡,一旦完成了生產集中、資產集中和市場集中,那棉紡行業就會出現一個壟斷性的巨頭,王謙希望工部牽頭,國帑投資,營造松江棉紡廠,來應對這一情況。
王謙設想過拆分這個龐然大物,但他覺得這樣的拆分,只是徒有其表。
可以用很多很多的辦法規避這種拆分,王謙出身勢要豪右之家,他就想到了三種辦法,可以完美避開拆分,身處幕後,繼續壟斷棉紡。
對付壟斷資本的辦法,是讓其無法產生壟斷,而棉紡官廠,就成了一個必然的選擇。
這就涉及到了另外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官廠真的比民坊的效率低嗎?
根據工黨黨魁王崇古的論斷,官廠有兩個必須要面對的困局,臃腫和僵化,幾乎所有的問題都由這兩個問題衍生而出,王崇古後半生,也都在避免官廠的臃腫和僵化。
這兩個困局都指向了一件事,效率低下。
按照王崇古的論斷,松江棉紡廠必然在競爭中落敗,因爲工坊需要高效,纔會興盛。
但王謙不這麼認爲,他覺得自己父親文成公,是錯的,王謙是個逆子,父親已然離世,他依舊是忤逆。
事實上,就王謙觀察到的民坊而言,民坊在草創和持續擴張時期,的確比官廠高效,但在其產業規模達到一定程度之後,民坊的臃腫和僵化,比官廠只多不少。
都是人構成的組織,組織越大就越容易臃腫和僵化,這不是歸屬於朝廷或者歸屬於民間,就有本質區別。
而民坊卻無法像官廠那樣強力糾錯。
文成公人情過重的問題,就在文成公死後,被快速糾錯,之前人情過重引發的連鎖問題,也到了不同程度的修正。
王謙的觀點頗爲新穎,總結而言:朝廷是會砍頭的,民坊不會砍頭的。
民坊同樣會滋生蛀蟲,卻無法有效的清理這些蛀蟲。
所以王謙不認爲棉紡官廠會從市場的競爭中落敗,大家都是龐然大物,都具備臃腫、僵化、低效、貪腐的問題,官廠不見得一定會輸。
當然某些心懷叵測之輩,爲了謀取國有資產,故意讓官廠陷入經營困難,進而李代桃僵,那就是另外該誅九族的事兒了。
敢偷陛下的資產!
身股制的官廠,更能激發工匠的生產積極性,對生產工具進行更好的改良。
“官廠民坊,這不是咱大明左手打右手嗎?”朱翊鈞對這篇奏疏略顯猶豫,朝廷聚斂過甚,一斤煤就要賣二百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