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的預測,很快便得到驗證。
春正月中旬,高闕爲漢家所奪整兩個月後,河西諸部頭人開始聚集於休屠澤一帶。
至於具體在商議什麼,也不難猜。
——最好,把‘竊據’休屠澤的渾邪部拉下水,一起去河套找漢人的麻煩!
爭取在開春之時,爲分散於幕南地區,受右賢王伊稚斜所掌控的幕南各部,創造奪回高闕的契機。
至少,也得將漢人的部分注意力,從高闕,以及高闕以北的幕南,稍稍分散到河套西部。
當然了,能把渾邪部也拉入夥,是最理想的狀況。
自然也有不那麼理想的狀況——渾邪部不願與河西諸部‘同流合污’,不願意蹚這攤渾水。
如果是這樣,那河西各部自然要改變目標。
從原先,河西諸部聯合,與掌控休屠澤的渾邪部一起,自西向東,向漢家所掌控的河套地區發起侵擾;
轉變爲:河西諸部聯合起來,圍攻休屠澤的渾邪部!
一來,是爲了避免渾邪部作壁上觀,漁翁得利——等河西諸部去河套撞個頭波血流,再在後方搞破壞,或是趁機吞併傷筋動骨的河西諸部。
二來,則是換一種方式,來牽制河套地區的漢人。
休屠澤,雖然實際上是由渾邪部‘竊據’,但理論上,卻已經被渾邪部獻給了漢人。
漢人將來想要在河西有所圖謀,就不可能完全放任休屠澤,以及‘替自己守護休屠澤’的渾邪部不管。
所以,河西諸部圍攻休屠澤、圍攻渾邪部,也同樣能起到牽制漢人的作用,也同樣能爲高闕以北的幕南諸部,創造奪回高闕的契機。
沒辦法。
對於河西諸部而言,高闕爲漢匈雙方的哪一方所掌,將直接關係到河西諸部,對待這兩個龐然大物的態度。
過去,匈奴人佔據高闕,甚至還佔據着河套!
河西諸部一來,是和匈奴單于庭‘同宗同源’,同爲遊牧民族,本身就有着天然的親近。
二來,彼時的河套都還爲匈奴人所掌控,河西諸部甚至都不和漢人的領土直接接壤!
若非草原上偶爾出現的行商,河西諸部甚至都不知道漢人長什麼樣,自更別提與漢人取得聯絡,亦或是往來了。
所以在過去——在匈奴人掌控高闕,及高闕以南的整個河套地區時,河西諸部在漢匈雙方之間,是毫無保留的倒向匈奴人的。
畢竟漢人遠在天邊,匈奴人近在眼前。
漢人的友善未必有用,匈奴人的惡意卻必然致命!
更何況河西諸部,也並不全都是和‘匈奴人’毫無瓜葛的異族、異類。
如果‘匈奴人’指的,是曾經那個匈奴部的血脈,那河西固然和匈奴人沒關係。
但倘若‘匈奴人’,指的是一統草原前後,臣服、追隨匈奴單于庭的‘匈奴帝國子民’,那如今的河西諸部,還是有相當一部分根正苗紅的‘匈奴人’的。
最重要的是:匈奴人一統草原,成爲草原獨一無二的霸主,是以匈奴任戰勝月氏人,將月氏人趕出河西、敢去西方作爲開端。
匈奴人‘一統草原’,本就包含了河西地區。
自也就妄論河西諸部了。
按照漢人的價值體系來說,匈奴這個‘百蠻大國’,其實還挺像宗周分封天下諸侯的。
匈奴單于,就像是周天子,爲‘天下共主’,卻並不對整個草原,保持太過強烈的掌控力度。
單于庭則類似於周廷,主要負責單于庭直轄的一畝三分地,以及草原各部的上供。
這不就是周王室,將主要的經歷放在‘周土’的治理上,順帶讓天下諸侯朝貢周天子嘛……
至於軍事調動,那就更像了。
——周天子一令即出,天下諸侯無不景從。
與之如出一轍的,是匈奴單于一聲號角,草原各部,也同樣要精銳盡出,衝向單于鳴鏑所射的方向。
尋常時日的治理,也是很像的。
正如周天子幾乎不干涉諸侯國內務,甚至都不管諸侯,是怎麼佔下自己的封土的;
匈奴單于庭,也完全不理會匈奴各部族的內部事務,原則上,也不大插手各部族之間的紛爭。
如周天子在位,天下諸侯紛爭迭起,戰亂不休;
如匈奴單于一統草原,各部族彼此征伐、兼併……
甚至可以說,如今的所謂‘匈奴帝國’,其實就是遊牧文明爲主體的,另類的宗周分封制政權。
從這個角度來看,河西諸部,包括幕南諸部,以及幕北地區的部族,其實都是匈奴單于庭‘分封’於草原各處的諸侯。
對於這些部族而言,匈奴單于庭,那就是宗主國。
在宗主國和外敵之間,河西地區的‘匈奴諸侯’們,自然知道該怎麼選。
更何況宗主國隨時可以胖揍自己一頓,敵人卻遠在千里之外,甚至都並未同自己接壤。
但在河套地區易主後,問題就開始變得複雜了。
原本由單于庭,或者說是其他‘諸侯’掌控的河套地區,落在了整個匈奴帝國的敵人:漢室手中。
曾經隸屬於匈奴帝國的‘河套諸侯’們,也都轉投成爲了漢人的‘諸侯’——至少表面上臣服於漢人了。
而河西諸部,與宗主國:匈奴單于庭,以及匈奴帝國之間的版圖連接,就只剩下了河西以北的高原、山脈,以及一個勉強算是連接幕南-河西的高闕。
這個時候,河西諸部其實已經有點難受了。
作爲‘周天子’的匈奴單于庭,以及其他的‘諸侯’們,都被堵在高闕出不來;
雖然小顧人馬、使團之類,也還是能從高闕踏足河西,亦或是跋山涉水,跨越高原來到河西,但大股人馬——尤其是值得一提的軍隊,卻是無法從幕南支援河西了。
偏偏漢人又佔據了河套,緊接着便開始覬覦河西。
河西諸部正惶恐不安,又出了個二五仔:渾邪部,把休屠部給屠殺殆盡,還把休屠澤獻給了漢人!
雖然河西諸部都知道,渾邪部大概率不會真的把休屠澤,拱手讓給漢人掌控。
渾邪部的打算,大概率是以此爲進身之階,讓漢人做自己的靠山。
然後再狗仗人勢,狐假虎威——仗着有漢人做自己的靠山,轉而在河西地區逐步擴張。
但對於河西諸部而言,被如狼似虎的漢人,從河套地區逐漸向西壓縮身存空間,和被掌控休屠澤的渾邪部,一步步擴張蠶食,本質上並沒有太大不同。
——都是被吞併,都是被消滅!
區別只在於是被漢人吞併,還是被渾邪部吞併。
看上去,後者稍微好接受一些。
但從渾邪部屠殺休屠部的‘劣跡’來看,渾邪部對待河西地區的親戚們,未必就會比漢人更溫和!
而現在,情況更加糟糕了。
高闕丟了!高闕,也被漢人給奪走,河西地區的‘諸侯’們,徹底和作爲宗主國的單于庭,以及其他的諸侯們——已經和匈奴帝國的版圖徹底斷聯!
沒有高闕,幕南地區的單于庭,以及各部族,非但無法爲河西地區提供支持,亦或是在側翼牽制漢人,甚至已經是自身難保,大敵當前!
如果說,河套、高闕皆爲匈奴帝國所有時,河西地區的‘匈奴諸侯’們,是百分百效忠於單于庭;
而在河套被漢人奪走後,有一小半‘河西諸侯’,開始考慮改換門庭,且另有小半部族決定觀望。
那現在,高闕也被漢人奪走了。
河西諸部,原本還在考慮要不要臣服於漢人的部族,多半已經下定了決心。
原本在觀望的部分,也已經開始考慮要不要臣服。
此外,還有極少數的一小撮野心家——如渾邪部,想要渾水摸魚,在混亂中強大自身,以達成自己的野望。
排除以上種種,剩下的,仍舊忠誠於單于庭、堅決擁護單于庭在草原——在河西地區的統治,堅決抵制漢人的河西部族,已經不到一半了。
甚至即便是這不到一半的‘匈奴忠誠’,其實也已經被逼到了退無可退的絕境。
和漢人打?
單于庭都沒打過,河套都丟了,高闕都沒了!
就河西這二兩肉,哪夠漢人塞牙縫的?
可臣服漢人,又讓大家疑慮重重。
雖然說,草原上的生存之道,是亙古不變的:弱者依附強者,強者依附更強者,更強者依附最強者;
雖然草原遊牧之民,沒有漢人那麼強烈的華夷之防,以及對‘被對方同化’的恐懼。
但不同的文明主體,仍舊讓遊牧之民,生出不可避免的恐懼。
——對未知的恐懼,以及對改變的抗拒。
對於河西諸部而言,最好的日子是什麼樣的?
什麼都不要變,還是匈奴單于庭鎮壓草原!
各部之間打生打死打出狗腦子,聯姻和親再處成好兄弟,不過是內部的良心競爭、優勝劣汰而已。
如果真的有選擇,讓河西諸部選:一,讓匈奴人統治河西,二,讓漢人統治河西,三,讓河西人自己統治河西?
首先被排除的選項,或許會是二。
但最優的選擇,絕不會是三!
而是一!
繼續由匈奴人通知河西,一切都不做變動!
因爲相較於自由,遊牧之民更渴望安定。
安定,就意味着對改變的抗拒。
因爲沒人知道改變過後,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可能好,可能壞;
總歸是未知。
但不改變是什麼樣,大家都是肉眼可見:好也就是這樣了,壞也壞不到哪去。
事實上,不只是遊牧之民——華夏農耕文明,本質上也是渴望安定、抗拒變化的。
因爲變化,在拉高上限的同時,也同樣在降低下限。
上限是很難達成的,且需要費很大力氣的。
但下限,卻是很容易就能跌下去的。
就像一個農人,繼續種地,固然吃不飽肚子,發不了大財,但大概率餓不死。
發不了財、吃不飽肚子,這便是上限不夠高。
而大概率餓不死,便是下限不太低。
若是改變——農人不種地了,轉而去行商,亦或是爲官?
上限固然是從吃不飽肚子、發不了財,猛然拔高到發家致富、權傾天下!
卻並非是必定能達到。
反倒是下限,從原先的大概率餓不死,直接被降低到:雖是可能身死族滅,甚至是不得好死。
是你,你怎麼選?
可能會有人說: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但實際上,沒有人會拿自己的自行車,去播那虛無縹緲的摩托。
因爲自行車,是自己一分一秒的辛苦工作,攢下一塊兩塊的血汗錢,才終於買回來的。
而摩托,只有小概率能搏的到,卻大概率只會把自行車搭進去。
所以只有兩種情況,纔會讓人去拼、去搏這種小概率事件。
要麼,是窮途末路——別說自行車,連坐公交車的一塊錢都沒有了,再不搏就要餓死了!
要麼,是有很多自行車,搭進去一輛也無傷大雅;
可若搏到了,那搏回來的卻不是摩托,而是蘭博基尼!
對於河西諸部而言,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河西諸部現在的日子好嗎?
顯然不好。
吃了上頓沒下頓,今年白災明年瘟疫,動不動死人。
貴族才能吃的上肉,牧民才能吃得上奶酪等乳製品,不說是水深火熱,也起碼是生活慘淡。
可還是沒人願意改變。
因爲改變,只有極小的可能,讓大家都吃飽喝足,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好日子。
更大的可能,是連這踏踏實實的苦日子、窮日子都沒有了——甚至連命都保不住。
好死,它總歸不如賴活着啊……
更何況河西諸部的日子,也沒到窮途末路,再不改變就要活不下去的程度……
於是,開春過後的第一場戰爭,出乎所有人預料的:在休屠澤打響。
作戰雙方:聯合起來的河西諸部頑固派,對陣‘竊據’休屠澤的渾邪部,以及小部分各懷鬼胎的河西部族。
緊隨其後,便是第二場高闕爭奪戰打響。
——匈奴右賢王:攣鞮伊稚斜,發右賢王本部,以及幕南各部族,合一十四個萬騎,共八萬於兵馬,正是發起了對高闕的反攻!
同一時間,雲中城陷入包圍。
代北馬邑,燕北漁陽,爲匈奴人大軍壓境。
最後,甚至就連河套內部,也開始出現一些不穩定因素。
就像是一個報廢的機器,時隔多年被更壞了新的零部件。
隨着高闕之戰爆發,漢匈雙方之間,幾乎所有可能發生戰爭、可以發生戰爭的地方,都開始被戰火硝煙的味道所充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