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紅杏從私塾回來的時候，家裡的竈膛還是冷的。
“娘，我餓了。”葉紅杏嚷嚷，事實上她在私塾裡已經吃了不少小夥伴們帶過來的乾糧，早就不算太餓了，現在嚷嚷餓，多半都是裝出來的。
葉紅杏把書包扔在堂屋的長凳上，跑進東屋一看，發現桂芬正在**上躺着，葉紅英和葉招娣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娘，怎麼沒做飯？”葉紅英小聲問了一句，見桂芬沒反應，就大着膽子走過來試探，結果桂芬卻是縮了下身子，沒理會她。
“娘，怎麼了？”葉紅杏性子上來了，直接連鞋子也不脫就上了炕，趴在桂芬腦袋這邊，用力將被子扯開，看見的卻是桂芬一雙已經哭得跟爛桃子似的眼睛。
“娘，誰惹你了？”葉紅杏大驚。
桂芬卻只是搖頭，眼淚亮晶晶地從紅腫的眼窩裡流出來。
“到底是誰欺負你了？”葉紅杏輕輕地推了推娘，她跟桂芬的感情雖然不如跟姥姥姥爺那樣深厚，可說到底，桂芬也是她的親孃，母女連心，桂芬哭成這樣，葉紅杏心裡也是很不好受的。
“娘，你到底說是不說？”葉紅杏終於惱了，直接從炕上跳下來：“你不說我就去問二孃去，反正你倆都在家來着。”
“杏兒，別去。”桂芬終於還是開了口，聲音卻是啞啞的，聽得葉紅杏心裡直泛酸。
“是她惹你的？”葉紅杏試探着問。
桂芬又沉默了下來，她緊了緊被子，或許，只有這一**已經陪伴了她許多年的棉被才能給她溫暖了。
“我去問她！”葉紅杏轉頭又往外走。
“杏兒，回來！不准你去！”桂芬忽然一下子坐了起來。
“你們究竟怎麼了？你不讓我去可以，不過你得把你們兩人是怎麼吵架的告訴我。”葉紅杏退而求其次。
桂芬想了想，緩緩說：“沒什麼，是招娣哭了幾聲，她嫌吵，就……”
“她就罵你了？”
“不是，她在外屋抱着根旺，說招娣吵的根旺睡不着覺。根旺還發着燒……”
“根旺是寶貝疙瘩，招娣就活該連哭都不能哭了？”葉紅杏氣笑了。
“不是，杏兒你聽我說，招娣只是拉屎了，我叫你姐姐紅英抱着她出去曬太陽去了。”桂芬心裡也覺得挺不是滋味的，可她心地善良，心裡還存着“家和萬事興”的念頭。
“所以你受了委屈就一個人躺在被子裡偷偷抹眼淚？”
“杏兒，你別管了，你去做飯，你爺爺呆會就回來了，咱家飯還沒做呢，這可不行！”桂芬掙扎着想從**上起來。
“娘，我去，你在屋裡歇會，呆會洗把臉再出來。”葉紅杏揮了揮手，轉身去了廚房。
大鐵鍋裡倒上水，竈膛裡點着火，洗菜，切菜，淘米，蒸窩窩頭，炒菜，葉紅杏人雖小，可這些卻全都做的有模有樣的。
她跟着姥姥身邊的時候早就將這些都學到了手，只是礙於她現在個子還不高，力氣還小，許多活她都還幹不利索。
爺爺回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下午，老爺子見飯還沒做熟，臉可就拉了下來。
在這個時代，家裡大小事務都是由婦女們來做的，所謂的“男主外，女主內”說的就是這麼個意思。男人要是回了家，家裡的飯還沒做好，還需要男人來操心什麼的，這家裡的女人可是絕對要受批評的。
“飯怎麼還沒做好？今天輪到誰做飯了？紅英呢？”爺爺黑着臉吼。
“爹，該我做了。”桂芬腫着眼披散着頭髮從屋裡跑出來，閃身進了廚房。
葉紅杏正要開始炒菜，見娘走了進來，便笑着將炒菜的勺子遞過來：“娘，還是你來炒，我怕我炒不好。”
桂芬伸手撩了下頭髮，接過了勺子，倒油，等油熱了把菜倒進去翻炒。
“爺，你先坐着歇會，娘一會就把飯做好了。”葉紅杏也沒閒着，而是跑出來親自安慰因爲飯沒及時做好而有些生氣的爺爺。
“杏兒，來陪爺爺說會話。”爺爺拍了拍身邊的長凳。
“爺，你想讓我跟你聊點什麼？”葉紅杏兩手搓了搓，剛纔燒火的時候她手上沾了一些灰土。
“杏兒，你娘是不是又和西屋的吵架了？”爺爺是個老人精，只從桂芬臉上就看出了由頭。
“爺爺，我不知道，我剛放學回來。”葉紅杏裝傻。
爺爺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站起身走到了大門口，朝外邊張望。
“爺爺，我爹什麼時候回來？”葉紅杏也走了過來，站在爺爺身邊陪着他。
“一會就回來了，中午人家不管飯的。”
“姓葉的那家地主有多少畝地呀？”葉紅杏好奇地打聽，同時暗自琢磨着自己手頭上的銀子夠買多少畝地的。她早就有了計劃，要是可以的話，她想多買幾畝地，在屬於自己的土地上種自己想種的東西，養自己想養的東西，又舒坦又自由，多好！
“大概有百十畝，爺爺也不知道。”
“那現在買一畝地得花多少銀子？”葉紅杏雖然知道現在的物價都很便宜，可對於土地房屋這種不動產，她還是沒有什麼清晰明瞭的概念。
“六七兩銀子，要是次些的地，應該四兩銀子就能拿下了。”
“那爺爺你能不能幫我問問，看咱們村誰家有想賣地的，我想買一塊地種東西。”葉紅杏說。
“你有銀子？”爺爺奇怪地轉過頭來瞅了她一眼。對於葉紅杏在吳家山那邊的生活，爺爺一向都沒怎麼用心打聽過，只聽葉根模糊地提過兩句，知道孫女在她外婆外公家過的挺好，老人家後來也就沒怎麼過問了。
“爺爺，你該不會是不知道？咱們村裡的菜鋪也是我在我姥爺家的時候開的。”葉紅杏笑嘻嘻地說。
“真的？杏兒你該不會是在騙我？菜鋪不是光頭葉三家開的嗎？”爺爺不信。
“那是我讓他開的，爺爺你要是每天實在閒得慌，咱們不讓葉三家開了，讓爺爺你每天給大家夥兒賣菜。”葉紅杏開玩笑地說。
“還是算了，我沒那個心。”爺爺擺手，可看向葉紅杏的眼光卻有了些許變化。
葉紅杏能感覺得出來。
葉根回來的時候，桂芬正好把飯菜都做熟了，飯桌就擺在堂屋，一家八口人，有六口人就擠在一張小飯桌上吃。葉紅杏和葉紅英倒還罷了，兩人身子小，佔不了多大地方，葉根和桂芬、黃小玲各站桌子一面，爺爺則捧了碗坐到了門口吃。
桌上的飯菜都很簡單，一個炒青菜，一個涼拌黃瓜，還有幾根大蔥和一小碗醬。窩窩頭和稀飯是主食。
“爹，後晌咱家地該澆了，我跟東家說一聲，後晌就不上工了。”葉根說了一句，飛快地吃完了飯，然後就蹲到院子裡擺弄水桶和鐵鍬去了。
因爲村子前面有小河流過，村子裡的田地灌溉基本上都靠引河水，鐵鍬是必需的。
“後晌都到地裡去，都搭把手，爭取後晌就把地都澆上。”老爺子發話了。
在農村，除非地特別少的，否則地裡一旦有活，一家老幼都是要一齊出動去勞動的。即使桂芬和黃小玲都還有嬰兒要照顧，也必須先緊着地裡的活去幹。因爲地裡的活是最要緊的，要是地裡的收成不好，一家老小就都要餓肚子。
因爲以往有過鬧饑荒的時候，村裡人把地裡的糧食看得比命都金貴，小孩子什麼的反倒不那麼重要了，所以家裡只要有一個能看孩子的人就行了。
看孩子的任務落在了葉紅杏身上，因爲她最小，就算跟着到地裡去恐怕也做不了什麼活。
一家人吃完了飯，丟下碗筷就去地裡幹活去了，葉紅杏按照桂芬悄悄吩咐她的，費力地把西屋的根旺給抱到了東屋炕上，讓根旺和招娣並排躺着。
兩個連坐都坐不穩的小娃娃都躺在炕上，彼此瞅着對方，一會笑，一會蹬腿吮手，還都眨巴着長有長長眼睫毛的大眼睛，看上去可愛極了！
葉紅杏左右無事，就坐在炕頭上瞅着兩個孩子玩。
瞅了一會，葉紅杏覺得眼睛發酸，迷迷糊糊的就想睡覺。她一直在心裡叮囑自己，千萬別睡着，千萬別睡着，可最終她還是身子一歪，倒在炕上呼呼地睡了起來。
葉紅杏是被孩子的哭鬧聲給吵醒的，正睡得迷迷瞪瞪的，葉紅杏猛地想起自己還有看孩子的任務，趕緊揉着眼坐起來瞅向那兩個孩子。這一瞅不要緊，當時就把葉紅杏給嚇壞了。
根旺倒還好，哇哇地哭着，葉紅杏瞅了瞅，發現只是尿溼了褲子，招娣可就比較糟糕了。這丫頭居然拉屎了！
六七個月的小孩子其實還什麼都不知道，拉了屎就拉了，可她卻不知怎麼把那些又臭又稀乎乎的屎給撈在了手裡……
現在，那隻手還在她的臉上抹啊抹的，嘴巴上都有……
葉紅杏看得呆了，然後就是瘋狂地衝出瀰漫着臭氣的屋子，衝到有着清新空氣的院子裡，瘋狂地乾嘔起來。
她哪兒見過這陣仗啊！不但拉了便便，居然還玩自己的便便！葉紅杏傻了眼。
可就算是再傻眼，屋子裡那攤東西也是要弄乾淨的，否則大人們要是回來看到這景象，還不直接給氣樂了？
葉紅杏又回到了屋裡。滿屋子的臭氣是一定要放的。葉紅杏爬到窗子那裡，將窗子打開，任清新的空氣衝進屋子。
窗子是那種上邊拱月，下邊四方的窗子，四方的部分是固定的，不能打開，用木條做成方格形狀，再糊上窗紙——說起窗紙，葉紅杏曾經在周圍村子游走的賣貨郎那裡買過，當時她還以爲這紙是用來寫字用的，可直到買回了家，姥姥才告訴她她買錯了，這些看上去很大的白紙其實是用來糊窗子用的。
窗子的上半部分是拱月形的，也有四方形的，做成活動的，夏天釘上窗紗，把窗子支進來或是支出去，透氣性極好。
趴在窗臺上，葉紅杏實在不忍回頭來看。
忍了一會，葉紅杏知道招娣和根旺這兩個小娃娃還是要歸她來管的，於是先跑去找來兩身小娃娃的換洗衣裳，又把兩個小寶貝給小心翼翼地抱到外面。反正他們身上也髒了，葉紅杏乾脆就把他們放到了地上，再從院子裡被太陽曬得溫燙的水甕裡舀來一澡盆水，把兩個小傢伙剝了個乾淨，扔進了澡盆裡。
天氣熱起來後，兩個小傢伙就經常享受澡盆裡的快樂時光，此時見着了水，更是歡騰，兩個小傢伙彼此推搡着，拍打着玩起了水。帶着屎漬的水一漾漾地暈染開來……
葉紅杏忍着自己的胃，在倒掉了三盆水後，兩個小傢伙終於被她給洗乾淨了。因爲院子裡颳着些風，兼之太陽又有些西斜，葉紅杏不敢讓兩個孩子在外邊久呆，趕緊一一抱進了屋，先用手巾給擦乾淨了，用被子蓋好，再拿着小衣裳哄兩個小娃娃穿。
好不容易把兩個小乖乖都打扮得香噴噴的，葉根旺這邊又尿了一泡尿……
好一陣折騰，欲哭無淚的葉紅杏終於等到了先回家做飯的葉紅英。
“杏兒，怎麼院子裡還扔着兩件衣裳？”紅英很詫異地問。
“招娣拉屎了。”葉紅杏撇着嘴說。
“那換下來不就行了？你怎麼不把衣裳洗了？等屎幹了就不好洗了。”葉紅英隨手把帶着屎的衣裳給扔進了還沒來得及倒掉的澡盆子水裡。
“等娘來洗，我受不了那個味。”葉紅杏實話實說。
葉紅英沒說什麼，只是轉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廚房的屋頂上就冒起了陣陣的白煙。
“杏兒，幫我摘幾根黃瓜過來。”葉紅英喊。
“我看孩子呢！”葉紅杏瞅瞅坐在炕頭倚着被撂的兩個小傢伙，如臨大敵。
“別管他們了，先來幫我做飯，他們沒事的。”葉紅英說。
葉紅杏只好過來幫姐姐洗菜做飯，葉紅英手腳極利索，看得葉紅杏歎爲觀止。等姐妹倆把飯菜都做好的時候，爺爺帶着葉根夫婦三人也正好回來了。
都在這麼火熱的天氣裡幹了一下午的活，三人嗓子幾乎都冒了煙，先是抱着水甕裡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氣，然後脫了膀子好一陣洗涮。
等到身上和額頭上的汗都落了，鍋裡的飯也晾得差不多了，一家人這纔開始吃飯。
“杏兒，吃了飯就早點睡，別到處跑了。”桂芬累了一下午，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照顧葉紅杏了，只好吩咐她自己注意。
“杏兒很乖的。”爺爺欣慰地說。
“爺爺，晚上我幫你逮蚊子。”葉紅杏記得昨晚爺爺可是半夜裡起來抓蚊子來着。
“杏兒真懂事。”爺爺誇道。
一家人貌似很融洽，不過黃氏看向葉紅杏的眼光可就不是那麼好了。
“杏兒，根旺後晌有沒有發燒？”黃小玲吃完了飯，也不進東屋，就站着問。
“挺好的，臉也不是那麼紅了。對了，下午我還給他們都洗了個澡。”想起洗澡的時候兩個小孩子表現得都很歡快，葉紅杏臉上就不由自主地掛上了笑。
她這邊笑得歡暢，黃小玲那邊臉色可早就拉了下來：“你給根旺洗澡來着？”
“是啊！”葉紅杏坦然承認，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洗個澡嗎？這麼熱的天氣，洗澡不是很正常的嗎？
“天啊！我不該把根旺給你看的！老天爺，我這都造的什麼孽啊！”黃小玲忽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哭天搶地起來。
葉紅杏愣住了。
“你給根旺洗澡來着？他還發着燒呢！”桂芬嘆了口氣，禍是自己孩子闖下的，她這個做孃的也得跟着擔責任。
“先看看孩子要不要緊。”爺爺倒是明事理，飯也沒吃完，起身就進了東屋。
因爲事情是自己攬下來的，葉紅杏也趕緊跟着進了東屋，一顆心緊張得砰砰亂跳。
東屋黑乎乎的，只能勉強看得見大物件的輪廓，根旺和招娣兩個小小的身影正躺在炕上，一動不動，似乎睡着了。爺爺伸手掌摸上了其中一個的額頭，過了片刻又換了另外一個的。
葉紅杏只覺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起來，她不知道兩個孩子是不是會因爲她給他們洗澡而病情加重，又或者感染風寒什麼的，要是她真的做了錯事……那可該怎麼辦？她到現在對於早上發怒的爺爺還有些畏懼呢！
“根旺的燒不怎麼燙了，招娣的倒熱得燙手。”爺爺嘆了口氣。
果然！
葉紅杏後退了一步，腳上一軟，幾乎就癱坐了下去。
“杏兒，你沒事？”桂芬急忙伸手扶住了她。
“我沒事，娘……”葉紅杏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一整個下午，她都是在手忙腳亂中度過的，雖說有些忙，可她心底其實還是快活的，因爲她有兩個小傢伙的陪伴，她感覺很是愉悅。雖說這期間狀況不斷，招娣甚至還吃了自己拉出來的屎，葉紅杏也因此大吐特吐，可說到底，和兩個小傢伙相處還是讓葉紅杏覺得這一下午的陪伴過得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