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過後, 南柯似乎就和二師兄達成了某種默契。南柯每日都會來看我,每逢這個時候,二師兄就會眼不見爲淨一般的把自己關進那個小屋子裡, 等到天黑了, 再黑着一張臉出來把南柯瞪走。
我曾經趁南柯不注意偷偷跑去敲了兩回門, 本想着是別餓到二師兄, 卻不想每次都被南柯黑着臉拖了回去。
“餓不死他, 管他做什麼!”
醋氣恆天的南柯一臉的不高興,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說什麼。或許是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也或許是分離太久, 我對南柯如今幾乎是百依百順,而他對我則是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 這個詞從前很難和南柯聯繫上, 如今卻被他發揮的淋漓盡致。他的視線似乎每時每刻都停在我的身上, 哪怕我閉着眼淺眠,也能感覺到他在一瞬不瞬的看着我。
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卻又都隻字不提,我拼命的往下活,他則拼命的對我好。心酸卻又讓人不得不說幸福快樂。
這樣也好吧,彼此都不留遺憾。
如今唯一讓我覺得不太好的,就是二師兄端給我的那越來越大號的藥碗, 每次喝完了都覺得不出個恭肚子就要爆掉一樣。
趴在南柯的肚子上打了個哈欠, 我最近越來越嗜睡了, 原本能一整天陪着南柯的, 如今卻只剩下了半天, 對此南柯每每都恨的牙癢癢,說都是二師兄給我的藥里加了安眠的成分, 我笑了笑沒做聲,或許吧,雖然很難想象,但南柯想要這麼認爲,我就順着他一下吧,反正二師兄也不知道。
“又困了?”南柯的聲音透過肚皮傳過來,有點悶悶的。我懶得動彈,輕輕的點了點頭便趴在他全身上下唯一還算是柔軟的肚皮上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很沉,很久,我醒來的時候,月亮已經升的很高了。我愣愣的看了會兒月亮,一瞬間覺出了不對,月亮怎麼在我腦袋上?低頭,我這才發現自己竟是站在院子當中,穿着小衣,儼然剛從被窩裡爬出來的樣子。
神思恍惚了一下,我皺眉,我原來還會夢遊麼?
夜裡的冷風吹的我打了個寒顫,我擡起了步子剛要走,卻聽見了二師兄的房裡有隱約的對話聲傳來。腳步一頓,我猶豫了一下,終是發揮了平生最大的潛力,腳步極輕的走了過去。
“現在青石陣也壓不住她體內的靈石心法了,小江河如今本息漸弱,發瘋的時候自己都不知道,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再這樣下去,一旦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內息,只怕……”
小師叔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傳來,我奮力捂住了嘴才控制住了不讓自己暴露出來。眼角有涼涼的東西劃過。
果然,我就說二師兄怎麼一下子會了熬藥,原來……小師叔……他們一直躲着不見我,是怕我想起寒山境的事而控制不住發瘋麼……
喉嚨裡噎着我所有的哽咽,我的手腳都在顫抖,心裡翻江倒海,有什麼在不受控制的撞擊着我的四肢百骸。
“……我去拿玄玉。”
低沉的,沙啞的,艱澀的聲音,是南柯。
玄玉……心裡似乎有一根弦崩斷的聲音,我僵硬的扯了下嘴角,意識淹沒於虛無。
再睜開眼,已是天光微亮的時候,屋子裡仍舊看不太分明,南柯趴在我的身邊,我剛動了動腦袋,他便擡起了眼。
“醒了?”沙啞的聲音似乎滿是疲憊,隱隱的,身上似乎還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兒。
我垂下眼簾點點頭,擡手摸摸他的臉。“我做了個夢。”
“哦?什麼夢?”輕車熟路的將我拉起來抱在懷裡,南柯用滿是胡茬的下巴蹭了蹭我的臉頰。
“我夢見有人在說‘玄玉’。”頓了頓,我有些好笑的戳戳南柯有些僵硬的手臂:“玄玉吶,聽說是歷代帝王配在腰間的寶貝呢,我夢見了它,難道說我上輩子是皇帝?”
南柯悶笑了兩聲:“那我一定是貴妃娘娘。”
“爲什麼不是皇后?”
“皇后都不得寵啊!”
笑鬧了一會兒,我肚子忽然發出一聲輕響。南柯哈哈大笑了兩聲,起身去拿食盒,我歪靠在牀柱上,呆呆的望着窗櫺。
兩天後,南柯對我說要去辭官。
“天下已經太平,我若還握着兵權不放,早晚會被人詬病,不如趁早辭官過來陪你。”
南柯說着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着“求表揚”似的笑,亦如當年。我噎在喉嚨裡的一句“不用”終究是沒有說出來。那雙眼琥珀色的眼中已經盛滿了哀傷,我實在不想再去添加哪怕一筆。
南柯離開的時候,我梳妝好了去送他,他有些吃驚。說又不是不回來,我笑了笑沒答,他亦沒有再說。有些事,哪怕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卻還是要假裝不知,只因爲一旦揭開,便會痛不欲生。
南柯走後,我的日子一下子無聊了許多,二師兄不再進那個小屋子裡“躲”着南柯,我如今膽子大了許多,每日纏着二師兄雕石雕給我。
他每每都說我再作便打斷我的腿,可我牀頭的石雕卻在一個一個的增加。十二生肖,如今已經雕到了猴子,我最愛的是那隻一臉傲嬌的小老虎,每日摩挲,好像看見了少年時候的南柯。
南柯走後的第十二天,我終於湊齊了一套十二生肖,厚着臉皮,我要二師兄把他之前雕的一個寶匣送給我裝這十二個小東西。他如今對死纏爛打的我無可奈何,冷冷的瞪了我一眼後便走回了房間。
我站在院子裡靜靜的看了一會兒,隨即轉身走到了那個一直密閉的房門前,伸手,推開,後面卻不是房間,而是十分眼熟的藥廬。我呆愣愣的走了進去,熟悉的格局讓我有些恍惚。
小師叔停下搗藥的動作,訝然的望着我,隨即苦笑着搖了搖頭:“居然瘋到這裡來了,小江山如今是越發的不濟了……”
“小師叔……”
我開了口,小師叔摸索着銀針的動作猛的一頓,隨即擡起了頭,不敢置信的望着我:
“小,小江河,你……”
“我沒瘋。”我朝他笑了笑,看着他字句緩慢道:“小師叔,你把還魂草給我吧,我知道你有。”
小師叔看着我愣了一會兒,隨即嘴脣顫抖的蹦了起來:“你知道‘還魂草’是什麼麼!那是□□!說是還魂,但吃下去,十個有九個活不過來!”
“不,對我來說它是良藥。”嘴角掛了個苦澀的笑,我看着小師叔,一瞬不瞬:“南柯……他去拿玄玉了吧?以玄玉爲引,可制‘佛光’,用者可通經舒脈,扭轉生死乾坤。小師叔,寒山境裡的書,其實我也都看的差不多了。”
小師叔沒說話,想要躲開我的目光,卻終是嘆了口氣:“小江河,你總是在不該聰明的時候聰明的讓人說不出話。”
我咧了下嘴,頗爲贊同的點了點頭。二師兄會默許南柯留在這裡,一面是因爲我時日無多,一面是因爲想要南柯去拿玄玉吧。只有他能靠近皇上的身邊,而且武功足夠高,對我又足夠好。
“我今早起來,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內息了。”我走到小師叔身邊坐下,露出一抹苦笑,看着小師叔陡然一變的臉,嘆了口氣,認真的一字一字道:“我想活下去,我還欠了那麼多的債,人死如燈滅,我不能就這麼死了。”
“小師叔,你把還魂草給我吧,我不想南柯回來的時候我瘋了死了,也不想,南柯一旦回不來,讓他一個人等的我辛苦。”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回來,你卻因爲還魂草而再也醒不過來呢!”
小師叔氣的想要扯我的耳朵,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笑的滿是自信:“不會,南柯回來的話,他一定會叫醒我的。我還欠着你們這麼多的債,纔不會醒不過來。”
“……小江河……”
打掃好了房間,穿上我最喜歡的衣裙,銅鏡前的女子瘦削蒼白,看上去並好看。我笑了笑,徑自挽好頭髮,描眉點脣,看着鏡子裡的她一點點鮮活起來。
妝盒旁邊擺着一顆碧青的藥丸,隱隱的散發着誘人的清香。我拿出紙箋,想要給南柯寫點什麼,但斟酌了半響,卻只在上面落了堪堪幾個字:
回來叫我起牀。
將藥丸放入口中,我在牀上躺下,窗外的日光漸暗,我閉目睡去,再醒來的時候,或許便會像曾經的每個清晨一樣,那個有着琥珀色貓眼的男子會微笑着,等我起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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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我任意的遊走山川卻不知身在何處,但身邊卻似總有個人在陪着我,喚着我的名字。我看不清他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是誰,但卻覺得很熟悉,很溫暖。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離我越來越遠,聲音也漸漸的聽不清楚起來。我心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周圍開始變得寒冷,黑暗,我害怕的想要呼喊他來幫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江河……我……”
深情而悲傷的聲音越來越遠,我再也受不了的追了過去,心裡只有一個想法:不能失去那道聲音。那是我這個世界裡唯一的溫暖和光。
我拼命的跑着,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眼前開始透出光來,我欣喜着,聽見那道聲音近在耳邊,剛要答應,腳下卻忽然一空,人頓時落入了無盡的深淵。
“江河,你等等我。”平靜而絕望的聲音在耳邊迴響,我在混沌中醒來,卻發現身體沉重的宛若被壓了千金巨石。
費力的睜開眼,陰濛濛的天看的我有些回不過神來。
這是……哪兒?
還有,等等誰?
耳邊有嘩啦啦的水流聲,我的身子晃了晃,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是躺在一條船上。
船上?
爲什麼是在船上?
我睡之前明明是躺在牀上啊……
記憶一點點回籠,我頓了頓,隨即有些急切的想要撥動身體,然而動了半天也不過只能動一動小指頭,我張開嘴發出一聲呼喊,然而卻只有一聲低不可聞的含混呢喃。
忽然,船身猛烈的晃動了一下,我正訝異,頭的上方卻忽然出現了一張臉,琥珀色的眸子呆滯的看着我,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是欣喜若狂。
我看着南柯的臉,忽然覺得自己這一閉眼一睜眼的時間有點長,長到他的兩鬢已有了斑白之色。
積聚了半天的力氣,我終於吐出了一句完整清晰的話:“你……回來了?”
南柯紅着眼眶,嘴脣顫抖的點了點頭:“嗯,我回來了……”
溫暖的手臂將我擁入懷中,輕柔的讓我忍不住落淚。
“江河……”
南柯輕嘆了一聲,滿是感激和滿足,我將頭靠在他的身上,亦是心悅無法形容。
我這一睡足足睡了五年之久,身體恢復的可以坐起來端碗吃飯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一日我並不是躺在船上,而是躺在我和南柯的棺材裡。
對此,南柯說的雲淡風輕。他說那一日我的呼吸已斷,他絕望之下也不想獨活,於是便合着我的名字來了個水葬,結果沒想到我又活了過來。我聽了心中頗有些複雜,既感慨於他的情深,又慶幸還好他是水葬,要是土葬或者火葬,如今我們再見必然是在黃泉路上了。
“今日天氣好,小爺帶你出去溜溜。”
南柯推門而入,不待我反應便把我包成了一團抱在了懷裡。我有些無奈的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這種抱孩子一樣的姿勢他不嫌丟臉我還嫌丟人呢。可惜抗議無效,我也都隨着他去了。
熟練的攬住他的肩頸,我歪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換來一個受寵若驚的傻笑,然後屁股被不輕不重的捏了一下。我拍開他湊過來的臉,連忙開口:“我想去看看二師兄。”
一句話下來,南柯調戲的熱情瞬間熄滅了下來,拉長着臉,頗不高興的自鼻子裡丟出一個冷音:“看他幹嘛!”
“看看他新娶的媳婦兒。”我實在好奇的要死,冰山成那樣的師兄居然也有人要,那得需要多強的一顆心啊!
南柯撇撇嘴:“有什麼好看的,母老虎一樣。”話音落下,卻又轉眸一笑:“去看看也好,看看他被母老虎收拾的模樣。”
我按着南柯的話想了下,忍不住笑了開來,南柯亦是滿臉的開懷。
春風暖,楊柳素素,碧水江天,入眼的皆是美好。我和南柯磕磕絆絆,有過大喜有過大悲,甚至生死一線。但終歸,我和他的手牢牢的牽在了一起,自今生到來世,生生死死,都不會在分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