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下了山,我就一直在想着見了南懷遠的面我當如何如何,比如向他控訴南柯的種種惡劣行徑,順便朝他獅子大開口要求他賠償寒山境的一衆損失;又或者我要對他軟言細語好生商量,人情還到如今是否可以兩清,在下去我怕牽扯到寒山境,畢竟我如今也算是這寒山境的主人。
然而這種種做想都在我看見他的時候成了泡影。
崖頂的山風要比別處大的多,夾雜着遠處飄來的煙火氣,那個像個小塔山一樣端坐在我面前的男人面色慘白,卻依舊笑的爽朗。
“我就知道你會來。”
南懷遠看着我笑道,那已經腐黑變爛的半邊身子似乎沒給他帶來任何痛苦。腰桿兒依舊筆直,讓我絲毫不覺得我是在俯視着他說話。
“柯兒也來了吧?”
我點點頭。“他還活的好好的。”
南懷遠先是似有欣慰的笑了笑,而後卻又搖了搖頭。“只怕一會兒便不好了。”
我一怔,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我剛剛似乎聽見了柯兒的聲音,嗯,一家三口?”南懷遠朝我一笑,我被他揶揄的臉色一黑,剛要開口解釋卻聽他道:
“這個斷崖,羅努也是知道的。”頓了下,南懷遠註解道:“就是外面那路蠻軍的頭頭。”
“你是說……”
心底唰的一涼,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忍住想要跑去崖邊往下看看的衝動,雖然我明知道即使跑過去看,如此高度我也是什麼都看不到的。認真的盯住南懷遠,我的聲音冷靜如斯:
“你看上去似乎並不擔心他的安全。”
南懷遠聞言笑笑:“暫時不擔心,以柯兒的功夫應該能挺上個三刻左右。”
被他這雲淡風輕的模樣弄的稍稍有些上火,我努力安慰自己,他自個兒的兒子死了也是他心疼,和我有什麼關係。這樣想了,我確實覺得輕鬆了不少,只是心底卻還是有一份隱隱的焦躁。
南柯的確讓人討厭,甚至讓我時時想要把他送去地府回爐重造,但我卻也不得不承認,南柯和曾經的我是何其的相似。每每我想要動手殺了他的時候未必不是我想要動手殺了過去的自己。
冷靜了下心神,我上前仔細看了眼南懷遠身上的傷勢。可以看出最初的傷口是在左腰腹,至於是什麼傷的,已經看不出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傷口有毒,還是很厲害的毒。
“你的毒我救不了。”我暗了神色,如果此時南懷遠是在寒山境,如果我的小師叔在……
師父說,人生總是有很多無奈,人常常被個叫命運的東西耍着玩。想想看,我不惜違背山戒私自下山也要救他一命,結果卻是如此徒然。
“我知道。”南懷遠笑了笑,一臉的蓬蒿鬍子卻絲毫蓋不住他那份瞭然生死的曠達。“我本以爲我能活着回去,不想算錯一步,滿盤皆輸。”
“……需要我爲你報仇麼?”我俯身坐下望着他認真的問道。遠處的黑煙漸濃,南懷遠身後是整齊站立的一隊士兵,不過十人衆,卻無一人露出驚慌之色,他們的眼中只有那個即便爛的只剩半副身體卻依舊坐的挺拔的將軍。
南懷遠搖搖頭,忽然朝我眨眨眼睛:“如今那崖下應該已經被圍起來了吧?”
我一愣,隨即不自覺的挪開了眼,待發覺後不由有些惱羞成怒的瞪了回去。
“哈哈哈,小江啊,看來我那混賬兒子雖然是個人憎狗嫌的討厭鬼倒是還算入得了你的眼呢。”
“怎麼可能!”我吼了一嗓子,麪皮都被氣的燙了起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山主早把他扒皮抽筋了!”
“若真想那麼做便做吧。”
“啊,啊?”我一愣,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難道南柯真是撿來的不成?
“從今以後,他的生死都隨你的意,你若想他生,他便生,你若想他死,喏,你在這兒在多呆個片刻,下去便可見了他的屍體了。若是運氣好,還能趕在他斷氣兒前補上一刀。”
這段話南懷遠說的好像調笑一般,但他那雙晶亮的眸子卻死死的盯着我。我一口氣有些喘不上來。
我知道他快死了,我知道這是他最後的請求,請求我照顧他唯一的兒子,然而我張了張嘴,卻很難說出許諾的話來。
南懷遠的眼中略過一絲失望,面上卻依舊笑的自然。
“難爲小江你會冒險下山來救我,我這一生閱人無數,也算是友朋遍天下,救過幫過的人更是不計其數。不想大難時等來的卻只有你這個與我僅有數面之緣的小姑娘。”搖頭嘆息了一聲,南懷遠示意身後的一個士兵將一個布包遞給我。
“這裡是你當日給我的信物,今日奉還,從今以後,你在不欠我什麼。”頓了頓,南懷遠的神色忽然變得柔軟了許多。“還有一個是我留給柯兒的,也算是個念想,唔,若是他死了,你就幫我插到他墳前吧,到了陰間我們也好父子相認。”
我無語的瞅了瞅那根女士的玉簪,給兒子六個女簪當念想,這寓意真是寬廣啊。
嘆了口氣,我將玉簪連同我當日送出的木牌收入懷中,起身拍了拍土。“我可以帶一人下山,你……”
話未說完,我便被一齊震天的呼喝打斷了。
“誓與將軍共存亡!”
聞聲南懷遠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聲音竟比剛剛那十人齊聲還高還遠。
“好!今日咱們兄弟共赴黃泉,來生咱們投胎還做兄弟!”
“好!”又是一聲齊喝,明明是要死的人,面上卻現出一片紅光來。
男兒的血性最易動人,我的心底也禁不住的涌出一份豪情,然而儘管動容,卻也無奈。我雖功夫好,卻不是神仙。
南懷遠我救不了,他那些兄弟卻不需要我救。
“……南柯,我會盡量照顧,只是不能在放他在寒山境。”
嘆了口氣,我覺得我此時的神情一定很悲壯,南懷遠卻顯然很高興,甚至高興的有些語無倫次。
“哈哈哈哈哈,小江你隨意,他今後就是你的了,你喜歡要他暖牀也可以,哈哈哈哈,不是我說,我這兒子將來長大了一定像我一樣勇猛無敵……”
不待他說完,我已經黑着臉走開了。看來那小王八蛋的確是他親生的,這一口黃腔不要臉可真是繼承的完全。
站到崖邊,我身後是南懷遠恣意的笑聲和越來越濃的煙氣,我彷彿已經看見了黃泉之路在他們身後緩慢打開,而我身前卻是我即將要走的一條坎坷,我看不到盡頭。
深吸了口氣,一躍而下。
這世間萬般皆是自作,我不過是應緣啊……
一路如猛虎下山,眼見要到了崖底,我那一直緊張莫名的心終於稍稍安分了些。
嘖,南懷遠也是有料錯的時候麼,看那小王八蛋出手狠辣不要命的勁兒,挺上半個時辰不是問題。
旋身落下,手中的白練一甩,直接撂倒了一排困着南柯的蠻軍。
或許是半空掉下個大活人這事兒比較驚悚,那些握着彎刀的蠻軍一時間竟看着我楞了神,喜的我趁機又掃掉了一排,正欲在下手,卻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喝,隨即那羣蠻軍竟都迅速的收勢退了開來。
我擡頭,只見不遠處一人端身坐在一匹通體黝黑的駿馬上,一頭詭異的小辮子,臉上還描畫着更加詭異的圖騰。不過我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他那身帶毛的皮衣服上,都說北域荒原的蠻人與衆不同,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大夏天的一身毛,也不知會不會起痱子。
“姑娘,功夫好,漂亮,我娶你。”
那人開了口,明顯官話說的不好,不過意思倒是表達明白了。我臉色一黑,這剛被南懷遠塞了個“暖牀”的,下來便又碰見個自薦枕蓆的,這時候桃子都吃完了,我的桃花居然纔到盛開的季節?
“娶你姥姥!”
回答他的是南柯的一聲咆哮。我不作聲色的瞄了他一眼,這一看便覺得不如不看。雖然人還好好的站着,這一身卻跟血糊了似的,那張臉更是沒了模樣,血啊泥啊灰啊土啊,乍一眼看,還以爲哪尊屍體給過了氣呢。
“姥姥,太老,這個姑娘,剛好!”
這吐字不大清楚的一段話聽起來很是好笑,但說的人卻是一臉認真。我憋不住笑了一下,卻被南柯狠狠的瞪了一眼。
“想娶我得打的過我,你來試試,贏了我就跟你回家。”甩甩手中的白練,我揚眉挑釁的朝那人笑笑。
似是沒料到我會如此說,那人先是怔了下,不過很快便大笑了起來,一個乾脆漂亮的翻身下馬,那人幾大步走到我面前不遠處。
“你這樣的姑娘,我最喜歡!”抽出腰間的跨刀,那人衝我呲牙一笑。“我可不留情!”
我點點頭,亦是笑了笑,將白練纏在腰間,我一把拿過南柯手上黏膩的袖刀。
“好刀,可惜太小。”那人的似是嘆息的搖了搖頭,而後朝我亮了亮他手上那把看上頗具重量的大刀。
“對付你足夠了。”將刀把在南柯身上蹭了蹭,我在他吃人的目光中驟然向那蠻人揮刀而去。
鏗鏘一聲,刺耳的刀鳴陣陣,那人擋住了我那一式,神色越發的亢奮起來,嘴裡噼裡啪啦的冒了一段子蠻話。
我心中略有些意外,我早看的出這人功夫不弱,卻沒想他竟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好。
不過在好也沒有用吶。
手中的袖刀一轉,我朝那人露出一個極其不懷好意的笑容,在他詫異的一霎那,刀柄中彈出的一枚銀針剛好刺進他的身體。
小師叔的藥那是極好的,我滿意的將刀架在陡然癱軟在我懷裡的男人,衝那些個面色大變的蠻軍慢悠悠道:
“想要他活着,就給姑奶奶讓個路,懂?”
一陣嘰裡呱啦的嘈雜過後,一羣暴怒的蠻軍最終妥協的向後退開讓出一條路來。
勾勾手,我叫過有些回不過神兒的南柯,示意他把我身上這大塊頭架過去。男女授受不親,我可不樂意一直抱着這麼個胳膊快有我大腿粗的糙男人。
南柯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笑,但很快他的笑容卻僵在了臉上。我被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盯的有些發怵,只是此時卻不是開口的時候。
“出去說。”
或許是血色的映照,南柯的眸子似乎像兩潭凝聚了滿滿煞氣的血淵,叫人看不到底,卻覺得分外可怕。明明只是看了我幾個數的時間,我卻覺得足足有一炷香那麼漫長。
沒有說話,南柯默默的將我懷裡的男人拽了過去。那人的個頭頗高,南柯也並不像我一樣把人架在懷裡,而是怪力出衆的將那個幾乎有他兩個人高的男人扛到了肩膀上,至於那把刀……我咳了咳,不自在的別開了視線。
或許今日這崖底的人終其一生都不會再遇見一個拿刀逼着人命根子的綁匪了。一路分外順暢的走出了包圍,只是腳底下踩碎的眼珠子頗讓我有些膽戰。我在心中默默嘆氣,這樑子可是結大了……
早知道我應該把臉蒙上啊,真是失策。
然而,我心中更好奇的是南懷遠平時究竟是如何教導他這寶貝兒子的,一樣的孩子,怎麼就他家的長的這麼奇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