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正暖, 徐徐的風攬着行人的髮絲,如母親溫暖的手一般讓緊繃了一冬天的臉化了開。三年的征戰混亂過去,新帝登基, 大赦天下, 縱然戰火瀰漫帶來的傷痛還沒有退去, 卻到底讓人生出了新的希望, 即使是不相識的人走個對面也會點頭送去一個友好的笑意, 處處洋溢着戰亂過去的喜悅。
我望着不遠處那一張張鮮活生動的臉龐忍不住舔了舔乾澀的脣角,雙手死死的抓着左近的石塊,指甲磨礪的絲絲細響像是一聲聲被掐死在喉嚨裡的尖叫。
好想, 好想,好想撲過去啊……只要, 只要他們再靠近一點就好了, 再靠近一點我就能……
驀地, 腰間的鐵鏈一緊,我伸展到極致的身子被猛的拽了回去。
“江河, 我上次說了什麼?”
冷淡的聲音驟然響起,我混沌的腦袋猶如被一盆冰水給潑了一通,整個人一個哆嗦,靈臺登時清明瞭過來。
訕訕的搓了下身上不知何時蹭的五彩繽紛的衣衫,我低着頭不太敢看二師兄那張賽冰川的冷臉, 隱約想起, 似乎上次我不受控制的溜到林子邊時, 二師兄說過再有下次就要打斷我的腿。想到此人的言出必行, 我頓覺前途堪憂。
熟練的在眼裡蓄出一泡水, 我仰頭喏喏的開了口:“二,二師兄, 你打吧。”
冷颼颼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會兒,沒有說話,二師兄反身走進了樹林,一手猶自不忘的牽着我腰間的鐵鏈子。
我呆了一下,這是不打了,還是說回去一起算總賬?
冷不防被拽了一個踉蹌,我連忙穩住身形跟了上去,目光在他的背影上來回逡巡,然而看了半天卻始終沒能看出個所以然來,倒是他那頭隨意披散的雪白長髮刺的我忍不住別開了視線。
當年我昏頭漲腦的毀了寒山境,本以爲自己這一身罪孽都會隨着寒山境的隕落而深埋下去,不想一朝睜眼竟不是落在地獄等候祖師爺們的唾沫,而是二師兄雪崩一般的怒氣。
真的是雪崩一般啊!
那時候我瘋瘋癲癲的醒來,骨頭碎了個七七八八,我敬若神明的二師兄就那麼毫不留情的把我剩下幾塊完好的骨頭也都敲碎了去,再不給一點麻藥的一一接好……我真慶幸當初自己的神智處於時而清醒時而模糊的狀態,不然那一番教訓絕對會讓我做噩夢做到睡覺都得睜眼睛。
然而,直到我可以下地行走,二師兄卻一個字都沒問過我怎麼會把寒山境弄成這樣,倒是我自己受不了神智一度失控到不能自抑,累得他爲了壓制我暴走的內息而功力虧損生生白了頭髮。
眼眶酸澀了起來,心口翻涌着,我牙關一緊,連忙收斂心緒。一定要控制住,江河,你一定要控制住,不能再瘋了,不能……
眼前的光影驟然一暗,我愣了下,遲緩的擡頭,卻見二師兄神色複雜的望着我。我想努力扯開嘴角要他不要擔心,我一定不會再讓他操心,不想他卻先一步將手指滑向了我頸間。
不甘心的倒了下去,神智陷入昏暗,眼角的淚終是沒能忍的住。
爲什麼要救我,我寧願死了,也不願意像現在這樣……
再次醒來天光已暗,屋子裡彌散不去的是熟悉的苦澀藥味,我扭着僵硬的脖子看了一圈卻沒有發現二師兄的身影。試着運了下氣,果然內息又被好好的壓制了回去。
嘴裡苦澀的藥味似是蔓延到了心底,我眨眨眼,將沒用的眼淚咽回去。不能對不起二師兄這一番耗損的內力,縱然我實在是想一了百了,但欠下的債卻總是要活着才能還的。
拖着有些僵硬的身體我緩步走到廚房,把前些日子翻出來的何首烏乾脆的剁了準備給二師兄補補,雖然不太可能有效果,但聊勝於無,至少也要白的有光澤,一甩頭閃瞎一堆眼什麼的,未必會比他一頭黑髮飄飄的時候差。
然而我燉好了一鍋黑黢黢的補湯,又做好了香噴噴的晚飯卻始終沒能等到二師兄回來的身影。
端身做在門坎上,我眉頭皺的越發的緊了,自打我醒來,二師兄從沒放我一人獨處這麼久過。心頭漸漸焦躁起來,呼吸也有些急促,我一個激靈,連忙靜心調整。
可不能瘋,萬一二師兄真遇到了什麼麻煩,我至少要保持神志清醒。
自夕陽西下坐到月上中天,我額頭已滿是汗水,眼睛幾乎要把眼前的樹林瞪穿。忽然,寂靜之中一絲細微的輕響自遠處傳來,我立即凝神,果然是隱約的人聲,不由心中大喜,連忙拔腿往林子裡迎去。
人在激動的時候腦子往往是不甚好使的,比如說我現在。我一心以爲來的人是二師兄,卻不知這林子雖然被人傳頌爲什麼血腥鬼林而無人敢進,但意外他總是有的。
比如一些閒的蛋疼來彰顯自身勇氣的騷年,還比如一些多管閒事的官兵……
意識到來人不是一隻而是一羣的時候,我已經頭腦發熱的衝到了距離那羣移動的光亮不足三丈遠的地方,火光下閃着亮光的甲冑如一把鋼刀一般直直把我定到了地上,心裡簡直是翻江倒海。
活人,一大堆活人!一大堆不認識的活人!
手開始隱隱發抖,我咬牙,咬的牙齒吱吱作響,額際冷汗狂流,終是咬牙忍住了衝出去撕人的狂念。
眼看着那幾人越來越近,我深吸一口氣打算提輕了身子往後撤,然而就在我提步的那一霎那,一抹熟悉的身影驟然撞進了眼簾。體內真氣相撞,我身體一個踉蹌,踩的地上枯枝一陣脆響。
“誰!”
一聲爆喝,幾乎所有的火光一時間都朝我涌了過來。我渾身顫抖不止,明明清楚的知道自己此時最好,甚至是必須離開纔是正確的,但是腿腳卻僵硬的不能移動分毫,眼看着火光越來越近,近到終於可以照見我臉上狼狽的溼涼,近到我終於可以看見那雙琥珀眸子裡難掩的震驚和狂喜。
我動了動嘴脣,想要像每個難以心安的日日夜夜般呼喊那人的名字,卻不想腰間的鐵鏈驟然一緊,眼前的火光和那人的眉目隨即驟然遠去。難以控制的發出一聲嘶吼,下一刻卻脖頸一酥沒了意識。
“江河,江河,你還是從了小爺吧!”
“江河,你別生氣……”
“江河!江河!”
“江河,你在哪裡……”
猛的睜開眼,我劇烈的呼吸了一陣才緩和好心緒,夢裡的聲音已經模糊,但那張滿是絕望的面孔卻深深的紮在了腦海裡。
我望着屋頂兀自出了會兒神,一時間有些摸不定之前林子裡那遙遙的一面是不是我臆想出來的夢境。苦澀的藥味逼近,我扭頭,眼角不受控制的抖了抖。
“……這是給我吃的?”坐起身,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往後縮還是該豁出去奪路狂奔。
二師兄端着近似小鍋的盆子冷淡的看了我一眼,聲音一如既往的夾風帶雪:“一滴也不許剩。”頓了頓,不等我哀嚎出聲,又微眯着眼加了句:“不然打斷你的腿。”
“……”要不要每次都這麼兇殘的甩這一句話啊!我哭喪着臉接過已經晾涼的藥盆,心底裡淚流成河,雖然每次都是一句話,但是揍是好使啊。斷骨頭什麼的,對我來說已經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疼痛了,更多的是心靈上的傷痕啊!
強灌下了一盆子藥湯,舌頭簡直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方纔還覺得有些餓的肚子此時更是漲成了一個小山包,我甚至覺得如果不閉緊了嘴,這藥就要哪兒進去的哪兒出來了。
然而閉緊了嘴就沒辦法說話,沒辦法說話,我就沒辦法問問二師兄昨天哪裡去了,還有昨天……我是不是在做夢。
口不能言,我拼命使眼色,然而我那冰雪一般高雅出塵的師兄卻是連多看我一眼都沒有的乾脆轉身走了出去,我連忙起身去追,卻連離牀十步遠都沒能走到。
深吸口氣,我站直了身子保證自己不會一張嘴就是一口藥汁:“師兄,師兄!你把我鎖牀邊上幹嘛!”很容易引起我不太美好的聯想啊!
然而門外並沒有應答的聲音,我靜默了片刻,隨即沮喪的扯了扯那一看就很不好惹的鐵鏈子,自忖即便我發瘋的沒了神智也是不好掙開它的。
……這真是一個悲桑的故事,我簡直要內牛滿面。
一陣輕響,不講理的討厭鬼師兄又走了進來,手裡端着的托盤上香氣四溢。我張了張嘴,卻沒能趕在他開口前出聲。
“牀底下有夜壺。”語調平順,不帶多餘感情,“屏風後面有恭桶。”
我頓時啞然,隨即臉紅的不行,等我回過神來,屋子裡只剩下了那盤一看就分量很足的吃食。
“……”心塞啊!雖然之前因爲會時不時發瘋而被鎖過,但沒一次,這麼,這麼……
我頹喪的坐下身來,之前我發瘋也是被這麼鎖着來着,只是沒有提示我夜壺和恭桶也沒有擺放食物罷了,不過那會兒我除了抓打撕人也用不上那些,鎖着我不過是怕我跑出去傷人罷了。
但眼前明顯不是,二師兄這是要關我的禁閉啊。蒼天,難道說我又無意識的發了瘋,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孽?
然而我凝神靜思了半天,卻是半點殘存的記憶也沒有,倒是昨晚的一切清晰了起來。一個激靈,我噌的一下站了起來:
昨晚不是我發了癔症,也不是在做夢!
我真的看見了那羣人,真的,真的看見了南柯……
其實我若細想也是可以察覺得到的,夢裡的南柯一直是張揚恣意的臉龐,而昨晚我看到的那張臉卻滿是僵冷麻木,如果不是那雙眼,他簡直像是會走會動的行屍。
恍若被人在胸口狠狠的擂了一拳,我幾乎痛的不能呼吸。似乎這三年裡每個心疼難捱的日日夜夜加起來都沒有昨晚那一面來得讓我痛苦。
我的柯兒,恣意昂揚的小老虎如今竟活的如此……
“南柯,南柯,柯兒……”
我細細碎碎的一遍遍低喃着他的名字,彷彿這樣便可以讓心痛少一點,彷彿這樣便可以欺騙自己,他還好好的在我身邊,從不曾離去,亦不曾那樣痛苦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