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娘出門和阿珠出門強烈的對比給蓁娘帶來震撼,特別是三日後阿珠回門,容光煥發,眼裡的笑怎麼也掩不住。
她向蓁娘抱怨周家親戚多,認了這個忘了那個,磕頭行禮,忙的頭都是暈的,而後甜蜜道,丈夫晚上給她用熱帕子敷膝蓋。
蓁娘爲她高興,心裡一塊地方更加爲齊娘難過——阿孃說,齊娘很得張阿郎的喜歡,惹得張婦醋意橫生,沒打沒罵,只找了個由頭讓齊娘在石子地上跪了半天…阿婆嘆息,齊家夫妻在郊縣買了一小塊地,京都大,居不易,京城郊縣的土地也更值錢,也不知他們走的什麼路子纔買了地。
顯然他們一家人歡喜得很,連女兒雙腿沒知覺,在牀上躺了幾天都當作不知道,令人心寒。
阿婆說起這事,蓁娘伏在她的膝上不做聲,阿婆手裡搓着麻線,悉悉簌簌的殘渣落在蓁娘眼前。
阿婆語重心長道:“蓁蓁,長大了就要懂事,不可再沒規沒矩了,過些日子,也該準備給你看人家了…”
看人家、嫁人、生子、操持家務、養育兒女、侍奉公婆,然後等待兒女的長大回報。
這就是女人的一生,阿祖、阿婆、阿孃都是這樣一步一步走的,她們究竟是爲什麼願意辛苦一輩子的?
生活有苦也有甜,有高興也有悲傷,這也是女人必經的事嗎?
蓁娘打了個哈欠,不願去想那些,順其自然吧,阿婆她們能過好自己也能過好,不過現在,還是阿婆的懷抱最讓人安心…樹葉都掉光的時候,蓁娘已經裹起了冬衣,她幫着照顧弟弟妹妹侄兒,在家裡主動找事做,大人們笑着說:蓁蓁長大了!
蓁娘看着阿孃一臉欣慰,既愧疚又高興,愧疚自己比起許多同齡人已經太幸福了,所以才懂事的這麼晚。
高興的是,自己也能像阿姐那樣,被長輩當作大人一般討論事情,這種被重視的感覺真好!
就這樣蓁娘期待着新年的到來,年關是家裡最重要的節日,連着一個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能享受個夠。
蓁娘決定今年要跟阿婆學會熬臘八粥,就在這樣的小興奮中,阿耶帶回一個消息,天子的長媳皇太子妃薨了…雖然同是在長安城裡,可太子妃薨這件事離老百姓太遠了,之後又有小道消息,聽說因太子妃是小輩,天子只令皇親官員女眷守喪哭靈,百姓不必守喪,只是稍作哀式即可。
隨着那並不遙遠的北邊宮城裡的消息傳來,百姓們議論紛紛,他們更喜歡那些關於爭權奪勢的軼聞。
阿耶和伯父叔父們吃着飯說起聽到的消息:有說天子不喜歡太子,所以對太子妃的喪事也不在意;有說太子妃是被害死的,兇手就是皇后;更有人說天子要廢了太子…各種流言都有,蓁娘端着碗站在門邊,好奇的聽着,她見過幾次天子的御駕,只覺得那樣的排場非親眼見過不能言說。
十姐說天子的宮殿就像仙境一般,原來那種地方也有婆媳鬥法,父子不睦的事……
東宮顯德殿外,地上一排排整齊的鋪設着草蓆,上面跪着數不清的哭泣的女人,全長安城正六品以上的女眷都聚集在這裡連續哭三日。
雖頭頂搭着遮擋寒風的油布,四面也有升起的火爐,可寒風朔朔,衆人還是覺得骨頭縫裡都透着寒氣。
除去太子妃的親人,幾乎沒人能擠得出眼淚,平時一班貴族婦女不論吃喝玩樂都要講究儀態優美,可哭靈又不一樣了。
捶地哀嚎昏厥過去爲上等,涕淚橫流哭破嗓子爲中等,不見眼淚只一味乾嚎爲下等。
太子妃紅顏早逝,在座的人又有幾個是真正悲傷的呢!
此情此景,一片嚎聲,聽起來莫名覺得可笑…從偏門走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宦者傳來了太子的話,“天氣寒涼,太子殿下不忍諸位受寒,因此下令每半個時辰可進殿內飲湯歇息片刻,年長者、有孕者和身體不便者請入殿哭靈!”
外邊哭靈可比不上殿內哭靈,此令一下,衆人紛紛俯首拜謝,安排妥當後,那內侍進了偏門往麗正殿走去。
大周皇太子李暉閉着眼靠在隱囊上,前邊顯德殿的鐘鼓聲、僧人道士唸經聲、命婦哭聲一陣陣傳來,越發顯得後邊的空曠寂靜。
那內侍走進來行了禮,弓腰回道:“稟阿郎,話已經傳下去了,韋縣君和韋夫人哀慟不已,奴已經請兩位夫人進側殿歇息,安排了娘子的奶母和身邊的宮人親自照顧。”
李暉沉默片刻,低聲道:“那就好,待會兒我親自去見兩位夫人,剩下的事情讓鄭良澤和高琦看着安排…”
妻子驟然去世,李暉萬分悲痛,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嘶啞虛弱。
鄭良澤乃是太子詹事府少詹事,高琦則是東宮太子舍人。
沉寂了片刻,李暉忽然想起了女兒,忙問道:“蜃子在哪兒?”
蜃子是太子妃韋氏和太子李暉唯一的女兒,年方三歲,吳敏想起小小的蜃子走路都還要人抱,卻知道母親不在了。
跪在靈前不哭不鬧,該吃飯就吃飯,該睡覺就睡覺。
奶母問她,她只說:“阿孃讓我好好地,快快長大,要照顧好阿耶…”
想到這裡一吳敏陣心酸,“大娘守在靈前呢?”
“把她抱過來…”
“是!”吳敏轉身囑咐幾個小宦者注意殿內動靜,自己親自去把蜃子抱了過來。
看見父親,小小的蜃子忙掙脫吳敏的懷抱奔過去,眼前的父親不似從前丰神俊朗,消瘦的臉龐在看見自己時才舒展開眉眼。
下巴上冒出來的鬍鬚顯得人憔悴了許多,他倚在牀上,彷彿全身的力氣都沒了,蜃子從沒見過這樣露出疲態的父親。
在她的印象裡,父親不管做什麼都是神采奕奕,他可以一把把自己舉起來放在肩膀上,嚇得她哇哇叫,還把她抱在懷裡遛馬,看着她就滿臉的笑。
可是如今阿孃已經不在了,所以阿耶才這麼憔悴麼?
蜃子埋首在李暉懷裡“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稚嫩的聲音裡滿是悲傷,李暉抱着女兒輕撫着她的頭髮跟着落淚,殿內服侍的宮人見此景無不輕聲啜泣。
吳敏輕拭眼角溫聲勸道:“阿郎請保重身體,娘子最放心不下你和大娘了,如今韋夫人幾度昏厥,看見你和大娘這樣,豈不更傷心!”
自從韋氏起不來了之後,她命人將室內的帷幔換成了銀硃色,說是看着心情就好一些。
夫妻二人從成婚起就住在一起,搬進了東宮也不例外,太子妃的居所在光天殿。
可李暉執意要求與妻子同住,自從母親去世以後,庶母胡氏成了名正言順的繼母壓在頭上。
李暉跟在父親身邊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錯一步,回了東宮,屬臣需要他拿定主意,外祖父年事已高,舅舅們愛莫能助,只有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守着諾大的東宮。
如今妻子棄他而去,留下懵懂年幼的女兒,和空曠冰冷的宮殿給他,李暉從未感到這麼疲憊過。
李暉眼看着妻子迅速消瘦的身子,心裡一陣愧疚,十三歲成親,那時韋氏的臉龐還如花朵般嬌嫩鮮豔。
那時上面有母親的庇護,二人成了親單獨開了府,夫妻琴瑟和鳴,韋氏從小在祖籍博陵長大,對八水繞長安的景色很嚮往。
李暉除去學習時間,就悄悄帶着韋氏去長安城到處溜達,去馬場遛馬、登山、乘着小舟划船戲水。
二人也有起爭執的時候,一個是世家千金,一個是皇長孫,都是嬌生慣養的,然而身爲妻子,總是韋氏先低頭。
李暉覺得自己錯了也會哄哄妻子,她就算眼裡含着淚也會立刻笑起來。
祖父賓天,威嚴的父親入主了太極宮——整個帝國的權利中心,可他卻不如父親一般順利,十九歲才冊封爲儲君,在那之後夫妻二人再沒有了從前的那些閒情逸致。
等局勢稍微穩定下來,韋氏小產兩次後才生下長女,看着連哭聲都是細弱的女兒,李暉心疼不已,給她取了乳名叫蜃子。
那是一種海里的異獸,很是兇猛強壯,李暉希望女兒能健康平安的長大。
女兒的出生給夫妻二人帶來了責任和成長,讓他們感到了從母親去世後就沒有的歡樂,如今不堪病痛折磨的妻子去了,年幼的女兒也在哭泣。
父女二人傷感過後,李暉抱着蜃子去見過韋縣君,老人家雖上了年紀,但精神尚好,花白的頭髮梳的一絲不苟,只是眼裡的哀痛掩飾不住,靠在憑几上默默無言。
旁邊的兒媳韋夫人昏了過去,宮人忙請了掌醫娘子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擦冷水才醒了過來。
看見一身孝的蜃子,韋夫人忍不住眼淚又落下來,李暉忙勸慰道:“夫人請保重身子,妱娘剛去,蜃子身邊只有奶母嬤嬤,還要請你們幫着看顧看顧,旁人我都是不放心的…”
韋縣君低聲道:“殿下請安心,蜃子是妱娘唯一的女兒,老嫗定會照顧好她…”
縣君又轉向已經把蜃子抱在懷裡無聲哽咽的韋夫人道:“你也是有了春秋的人,哭完就把臉擦擦,孩子身子弱,可不能跟着你一起哭!”
韋夫人接過婢女的帕子擦了擦眼淚,對着李暉微微屈膝行禮,紅腫着眼睛道:“請殿下見諒,我實在是…實在是…”話至此時,已是泣不成聲。
李暉側身避開,虛扶起韋夫人溫聲道:“父親宣我下午進宮商量妱娘喪儀的事情,蜃子還是要拜託夫人照料…”
韋夫人摟着蜃子不住的點頭,“殿下放心,蜃子是我的外孫女,我一定照顧好她…”
李暉摸摸女兒的發頂,柔聲囑咐:“好生呆在外祖母身邊,不要亂跑,阿耶很快就回來!”
蜃子乖巧的點點頭,烏黑的大眼睛不捨的看着父親,李暉蹲下身抱了抱她,又指了自己常用的宮人陪在韋縣君和韋夫人身邊,才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