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北顧微微一怔,想到了曾鞏是歐陽修門生,肯定也是青松社成員,旋即答道。
“正是,乃是祖印禪師所贈。”
曾鞏點點頭,道:“既然是青松社成員,那定是值得相交之人。”
隨後,幾人在岳陽樓上寒暄起來。
當得知他們匆匆離開江陵府,是因爲擔憂酷吏王逵使些齷齪手段,所以打算在嶽州簡單休息一晚便繼續啓程後。
“諸位倒是不必如此慌張。”曾鞏勸慰道,“嶽州軍事判官王陶乃是我之好友,人品向來正直,那酷吏王逵雖然兼着荊湖北路兵馬鈐轄的職位,但無論如何也管不到這裡,諸位安心歇息、放鬆便可。”
這裡不得不再提一句,大宋那一看就令人腦殼疼的行政區劃制度了。
大宋的“州”其實是個統稱,而此州與彼州較真起來往往大不相同,具體而言,在朝廷制度上,“州”還會細分爲節度州(即唐代節鎮所在之州)、防禦州、團練州、軍事州。
而所謂“軍事判官”根本不是管軍事的,而是指的“軍事州的判官”,主要負責司法、文教等方面的事務。
離開了江陵府轄區之後,王逵就算氣不過想要抓他們,呃,主要是抓嘴賤的呂惠卿那肯定是不會大動干戈地調動軍隊的,只能走司法途徑,派手下拿着文書來抓人。
而在嶽州,王陶就是管司法的,所以曾鞏纔會這麼說。
繞過這個彎來,始終提心吊膽的呂惠卿鬆了一口氣,說道:“那在下便放心了。”
這時,隨着一陣腳步聲傳來,又有人登上了岳陽樓,放聲道。
“子固兄,案牘勞形,方纔得了空暇。”
陸北顧回頭望去,發現說話的是一個身着官袍的官員,身後還跟着幾名小吏。
這官員看着三十多歲不到四十的樣子,麪皮白淨,體型稍微有些肥胖。
非是旁人,正是嶽州軍事判官王陶。
曾鞏連忙急趨幾步,對着對方行禮道:“正仲兄。”
“哎!折煞我也!”那官員笑呵呵地扶起曾鞏,認真打量了一番,然後說道,“子固兄瘦的有些脫相了啊。”
說實話,陸北顧之所以在一開始沒有聯想到是曾鞏,也是因爲他根本就想不到,這位“唐宋八大家”之一,出場形象會如此寒酸。
曾鞏身上的衣服是洗得發白的舊長衫,補丁摞着補丁,不到四十歲頭髮就白了大半,人乾瘦到衣服都撐不起來。
就這麼一位面上全是溝壑皺紋,一臉苦相地蹲在岳陽樓上放聲大哭緬懷范仲淹的中年男人。
誰能想到他是名滿天下的曾鞏?
“人生極苦,讓正仲兄見笑了。”曾鞏苦笑道。
王陶看着好友的樣子,眼角一熱,囫圇重複道:“能見面就好,能見面就好。這次寄信邀子固兄順路來嶽州,便是爲了這匆匆一晤.實在是有太多話想聊聊了。”
兩人收拾了一下情緒,隨後,曾鞏給王陶介紹身旁幾人。
當得知幾人都是今年要赴京應試的舉子,其中還有曾鞏的舊識後,王陶很大方地說道:“如此風流人物齊聚岳陽樓,實在是一件雅事,容我盡地主之誼,諸位賞臉一起去吃頓便飯如何?”
此言一出,呂惠卿幾人皆是有些惶恐,這話說得極給面子,不去實在是不好。
而且在王逵那鴻門宴上,幾人也確實沒心情好好吃飯,船上更別提有什麼可口吃食,現在肚子都開始抗議了。
於是,衆人隨着王陶下了岳陽樓。
王陶帶着他們上了艘不遠處的小船,船伕竹篙一點,小船離岸,便輕巧地滑入煙波浩渺之中。
王陶指着遠處一座不甚起眼,但植被蔥蘢的小島道:“島上幾戶漁家,手藝極好,做的都是這洞庭湖裡最鮮活的魚獲,勝在‘本味’二字,比城中酒樓那些花團錦簇的席面,別有一番野趣。”
他言語間帶着幾分親近,顯然是真把曾鞏的朋友也當成了自己的客人。
船行漸近,小島的輪廓清晰起來。
幾間簡陋卻收拾得乾淨利落的茅棚依水而建,岸上晾曬着漁網,幾隻小舟隨意地系在木樁上。
空氣中瀰漫着水腥氣、柴禾燃燒的煙火氣,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食指大動的鮮美魚香。
王陶顯然是熟客,漁家老漢帶着憨厚的笑容迎上來,恭敬地行禮:“王判官來了,快請進!魚都備好了,就等着下鍋呢!”
他引着衆人來到水邊一處開闊的茅棚下,棚頂覆蓋着厚厚的蘆葦,棚裡幾副簡陋但擦得鋥亮的木桌木凳,便是待客之所。
衆人落座,四下打量着。
這裡四面通風,視野極佳,正對着洞庭湖那落日熔金、霞光萬頃的湖面。
而同樣是洞庭湖,在船上,在岳陽樓上,跟在湖心島上看,完全是不同的體驗。 晚風吹過,剎那間,陸北顧覺得自己的心徹底地靜了下來。
“山水之間,可以忘憂啊。”曾鞏也感嘆道。
王陶接話問道:“子固兄家中情況可還好?”
曾鞏雖然只比王陶大一歲,但從面相上看,其實比白淨富態的王陶要老不少,人乾瘦的厲害,眉眼多有皺紋,常帶苦色。
曾鞏努力舒展眉眼,擠出笑意說道:“家中還好,弟弟妹妹都成年了,不似慶曆年間那麼累了.也多虧了正仲兄與介甫兄的賙濟。”
慶曆七年,曾鞏父親去世,只好從太學輟學回歸故里。
曾鞏本來就孝順父母、友愛弟妹,所以父親去世後,他不僅侍奉繼母無微不至,而且在家境衰敗之際並沒有逃避自己的責任,勇敢地肩負起了撫育四個弟弟、九個妹妹的重擔。
而王陶和王安石作爲曾鞏的好友,在慶曆二年考中進士入仕後,都很瞭解曾鞏家庭的困頓處境,所以經常通過官府驛站給他郵遞一些絹帛之類的財物,用以資助他的生活。
同樣,諸如歐陽修、范仲淹這些師長,也寄予了曾鞏相當大的幫助和鼓勵。
正因如此,來到物是人非的岳陽樓,想起已經去世的范仲淹,曾鞏纔會觸景生情,乃至一時失態。
“哎。”王陶嘆了口氣道,“子固兄其實不必如此,以子固兄的才華,若不是家中有事,早該考中進士了.明年有可能是歐陽公來作禮部省試的主考官,子固兄還是極有希望的。”
從事實來看,前半句純安慰,後半句反倒是有可能。
曾鞏張了張嘴,最後也只能苦笑。
“希望吧。”
王陶和曾鞏兩位久別重逢的老友敘話,他們也不好插嘴,只得坐在旁邊聽着他們對話等上菜。
仔細聽後,陸北顧心頭卻也不由地有些感嘆。
感嘆什麼呢?當然是大宋的科舉制度,真是公平到有些殘酷了!
曾鞏出身士大夫家庭,祖父曾致堯作過戶部郎中,父親曾易佔作過太常博士,而曾鞏天資聰慧,記憶力超羣,幼時讀詩書脫口能吟誦,十二歲就能寫《六論》,提筆立成,標準到不能再標準的神童開局。
他接下來的人生,也堪稱順風順水。
十八歲時隨父赴京,以文相識王安石、王陶,結爲摯友,隨後進入太學,上書歐陽修並獻《時務策》,被歐陽修收爲門生,同杜衍、范仲淹等名臣都有書信來往,投獻文章,議論時政,自此名聞天下。
然而,曾鞏的人生在十八歲之後,就彷彿按下了暫停鍵。
他考不中進士,而且是屢試不第.在慶曆七年家中沒出變故前,曾鞏就考不上,後來這些年家中穩定了之後,好幾次赴京趕考也沒考上。
換到別的朝代,怎麼可能父祖都是京官,自己認識這麼多高官大員,才華又足夠驚人,卻還考不上進士呢?
然而大宋的科舉制度就是如此,公平到殘酷。
慶曆興學後,別管你是誰的子侄,別管你認識什麼人,更別管你自負有多高的才華。
考不上,就是考不上。
哪怕是蘇洵和曾鞏這種“唐宋八大家”來了,考得不夠高也中不了進士。
而今年距離曾鞏十八歲入京那年,已經足足過去二十年了。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青絲變華髮。
曾鞏年輕時認識或聽說的上一代人,也就是天聖年間那一撥的進士,天聖二年的宋庠、宋祁、葉清臣、鄭戩;天聖五年的文彥博、韓琦、包拯;天聖八年的歐陽修、富弼、王拱辰。
這些人要麼位極人臣,要麼已經作古。
而他的同齡人,基本上也都爬到一方大員的位置上了。
比曾鞏小三歲的王安石,如今已經是常州知州,再進一步便是真正有資格在廟堂上攪動風雲的大人物。
比曾鞏小一歲的王陶,雖然仕途上比王安石慢了一步,現在只是嶽州軍事判官,但下一步大概率就是調回中樞充實履歷,過幾年再外放,同樣是知州。
唯有曾鞏,依舊是個落魄舉子。
他的人生就像是永遠停在了十八歲那年,只能看着同齡好友不斷前行,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