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身體微微前傾,顯示出濃厚的興趣:“子厚,此言何解?莫非對老夫欲黜落‘太學體’另有看法?”
他以爲這位來自陝西的中年學者,是要反駁他改革文風的主張。
在青松社衆人裡面,之所以張載能表現得如此特立獨行,並非因爲他三十八歲的年齡,而是因爲張載過去的履歷。
慶曆年間,身在陝西的張載就曾向當時任陝西經略安撫副使、主持西北防務的范仲淹上書《邊議九條》,范仲淹親自召見了張載,並讓其擔任幕僚。
有着范仲淹的薦舉,張載早就可以入仕了,但他非但沒有選擇入仕,反而回到了家裡繼續讀書。
張載在家讀的書,跟絕大多數讀書人讀得也不太一樣.他不研究用於科舉的儒家學問,而是先研究了十年釋、道之學,再轉回來研究儒學。
直到他自覺貫通儒釋道三教之學,纔開始考科舉,而今年這一考,就中了舉人。
換句話說,做官和中進士,對於張載來說,只是想不想的問題而非能不能的問題,只要他想,那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所以在場的這些青松社社員,無論是年長還是年輕,都不敢小視張載,哪怕是歐陽修也不敢。
“非也,歐陽公欲正文章之道,革除險怪浮華,學生深以爲然。”
張載拱手,語氣誠懇,隨即話鋒一轉,指向了更深層的問題:“學生所慮者,乃是我輩士人求學問道之根本路徑!自漢武尊儒,董子倡‘天人感應’,後學之輩,遂將六經奉爲圭臬,然千年以降,註疏如海,章句如林,皓首窮經者,幾曾窺見聖賢本心?不過是尋章摘句,爲前人作註腳,將活水源頭,生生困死在考據訓詁的泥沼之中!”
張載此刻的感觸,絕非無的放矢。
他年近不惑,歷經世事磨礪,深感漢唐經學註疏的桎梏。
實際上,張載的這種感觸,也並不是他一個人獨有的.這種捨棄經學,向更深的哲學境界探討天地至理的思潮,是從中唐的啖助、趙匡、陸淳首倡“舍傳求經”開始的,他們試圖越過繁瑣的《春秋》三傳直探聖人之意,這股新風經“宋初三先生”胡瑗“明體達用”、孫復力斥傳注、石介倡“道統”的推波助瀾,如今已如地火奔涌,只差最後的積蓄,新思想即可如火山爆發一般噴薄而出!
而張載也正是踏着這些先賢的足跡,以更大的魄力,試圖爲儒學劈開一條直指宇宙本源的新路。
他在幾年前結束了對佛、道思想的廣泛涉獵,帶着批判與吸收的複雜體驗重返儒家經典,胸中那股衝破樊籠的渴望,比任何人都要熾烈。
張載語氣漸激,彷彿壓抑已久:“試問,孔聖刪定六經,是爲了讓後人一輩子在字縫裡打轉嗎?《易》言‘生生之謂易’、‘窮神知化’,何等宏大!《中庸》講‘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何等氣象!可如今呢?士子埋首故紙堆,斤斤計較於一字一句之得失,皓首窮經,卻離那天地運行、萬物化育的根本大道,越來越遠!這與堆砌僻典、語意晦澀的‘太學體’,其弊雖有文質之別,然束縛思想、窒息新見之害,或殊途而同歸!”
松濤閣內一片寂靜,唯有窗外蔡河的流水聲隱隱傳來。
梅堯臣捋着濃密的鬍鬚,曾鞏眉頭緊鎖,程顥、程頤兄弟目光炯炯,唯有晏幾道端起茶盞,臉上帶着事不關己的淡漠。 “天地何其廣闊,萬物之理何其精微!聖賢所傳,其意旨當在探究這宇宙運行之根本大道,體察陰陽二氣交感、化生萬物的無窮玄妙!”
“如同韓文公當年倡古文以反駢儷,滌盪浮華,今日之學,亦需效法先賢勇氣,突破漢唐註疏之藩籬,直探六經本源,更要放眼於這浩渺宇宙,去尋求那貫通天地人倫、亙古不變的‘大道’!”
張載再次望向窗外浩渺的夜空,彷彿那深邃的黑暗裡蘊藏着答案。
這正是張載思想的核心萌芽——對“氣”作爲宇宙本源的直覺。
在鑽研《周易》時,他已隱約感到,那充塞天地、化生萬物的,並非虛無縹緲的“天意”或佛家的“空”,而是一種至實至動的存在,他稱之爲“氣”。
雖然張載“太虛即氣”的系統理論尚未成熟,但這股尋求宇宙終極依據的衝動已澎湃於心。
“此言,振聾發聵!”
程顥霍然站起,開口道:“在下亦有同感!近日讀《禮記·樂記》,至‘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慾也’之句,再思《孟子》‘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常覺心有所動,如鯁在喉,卻又難以言明!”
他雙手微擡,像是在捕捉那無形的感悟。
“這‘性’與‘天’,其間必有精微之理貫通!若只執着於字詞考釋,如何能窺見這心性通於天道的奧妙?這‘理’,必是活潑潑地,如春草萌發,如鳶飛戾天,存在於萬物之中,亦存在於吾心之內!”
年輕的程顥正處於思想最富靈感的萌芽期,他與弟弟程頤雖受學於時任國子監博士,那位以《太極圖說》聞名的周敦頤,但此刻他的感悟其實更多的是源於禪宗心性論。
這與此時大宋思想界的儒釋碰撞密不可分這種碰撞,此前陸北顧在四川與寶月大師和祖印禪師交流的時候,就已經明顯感受到了。
完成了以“立文字”爲核心的升級的禪宗,在心性論和本體論等哲學領域裡,幾乎領先了儒家一個大版本。
儒釋交流,儒家學者藉此機會開始大規模從禪宗思想中汲取養分。
而暫時的落後,不意味着儒家永遠在哲學思辨方面落後禪宗,反而刺激着儒家學者對於這種情況在學術上做出迴應。
而最先感知到這種時代變化並試圖從各自的研究方向做出迴應的,就是張載、程顥、程頤這些年輕學者。
這個嘉祐元年的秋夜,正處在整個大宋思想界產生劇烈變革的前夜,只不過除了陸北顧,此時尚無人能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