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王安石【三更求月票!】
“陸郎君,前頭朱雀門外街口堵得厲害,怕是得繞道了。”
車伕的聲音透過厚實的車簾傳來,帶着一絲無奈。
“無妨,儘量快些便是。”陸北顧應道。
車伕吆喝着,鞭子在空中甩出脆響,驅趕着騾子試圖在車馬人羣中尋一條縫隙。
好不容易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側巷,才得以避開主幹道的擁堵,繞了個大圈,終於抵達了清風樓所在的河灣。
到了這裡,凜冽的寒風都似乎也被這蔡河畔的繁華擋在了外面。
清風樓三層樓閣燈火通明,宛如鑲嵌在河邊的巨大琉璃寶塔,飛檐斗拱上的銅鈴在風中發出斷續的清越聲響。
樓前依舊車馬喧闐,大門洞開,酒氣、脂粉香、薰香以及炙烤食物的焦香飄散出來。
陸北顧下了騾車,風立刻裹挾着寒意襲來,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將絲綿袍裹得更緊,快步走向那扇大門。
一層的喧囂與上次別無二致,蓮花臺上歌妓正唱着時興的慢詞,絲竹悠揚,賓客如雲。
走樓梯到了三層,那裡的管事眼尖,一眼認出了這位近來在開封城裡聲名鵲起的年輕才俊,尤其是他腕間那串玉竹禪珠,更是青松社貴客的標誌。
“陸郎君來了!”管事殷勤道,“快請進,還在臨河的‘松濤閣’。”
“有勞。”
陸北顧點頭致意,徑直沿着上次走過的懸空連廊前行。
他發現曾鞏正站在門口,陸北顧心裡估摸着,曾鞏這是怕王安石找不到地方,特意在這等着,以便隨時招呼。
畢竟,王安石除了跟曾鞏認識,跟青松社其他成員也都不認識。
而歐陽修和梅堯臣這種前輩,是不好出門來迎王安石的,所以這活只有曾鞏能幹。
曾鞏看到陸北顧來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招手示意他進門。
“快進來暖暖身子,這鬼天氣,凍煞人也。”
推開厚重的雕花木門,一股融融暖意夾雜着清雅的薰香、茶香撲面而來。
與上次不同,這次松濤閣內靠近雕花大窗的區域,額外隔出了一個相對獨立、鋪着厚絨地毯的暖閣空間。
暖閣三面垂着錦緞帷幔,只留一面敞向主廳,既保證了私密性,又能欣賞窗外波光粼粼的蔡河風景。
暖閣中設着巨大的黃銅火盆,炭火正旺,跳躍的火焰將閣內映照得暖意融融,光影搖曳。
此刻,人已經來了一小半。
歐陽修依舊坐在主位,正與身旁的梅堯臣低聲談笑。
晏幾道負手而立,背對着他正在看牆上的畫。
二程和張載還沒來。
總體氣氛比上次似乎更爲輕鬆熱絡。
陸北顧連忙上前,向歐陽修、梅堯臣及在座諸位一一見禮。
歐陽修對他的態度親近了許多,捋須笑道:“來得正好,介甫稍後便到,今日青松社又添一位真名士,可喜可賀。”
跟其他任何時候都不一樣,王安石此時的名聲無與倫比地好。
因爲王安石自從慶曆二年以第四名的名次中了進士之後,不僅放棄了數次留京的機會,而且主動申請去艱苦的地方工作。
慶曆年間,在鄞縣知縣任上四年,王安石興修水利、擴辦學校,到了皇祐年間,王安石升任舒州通判,勤政愛民,治績斐然,到了如今的嘉祐年間,更是在常州知州的任上乾的名動東南。
文彥博以王安石恬淡名利、遵紀守道向官家舉薦,請求朝廷褒獎以激勵風俗,王安石以“不想激起越級提拔之風”爲由拒絕。
歐陽修隨後又舉薦他爲諫官,王安石以“祖母年高”爲由拒絕。
可以說,王安石放棄了無數次晉升的機會。
以至於這時候的人們,都認爲他是無意功名的高潔之士,這次調任他來給包拯當幫手,宰執們甚至都擔心王安石不願意升官。
當然了,王安石的好名聲,也就這幾年了。
再往後,搞熙寧變法,搞的天下皆敵,甚至出現了“宋亡於王安石”的說法足足數百年,直到現代,風評才扭轉過來。
陸北顧的目光掃過暖閣,在下首尋了個空位坐下。
案几上已擺好了溫熱的茶水,他捧起茶杯,感受着掌心傳來的暖意,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虛掩的暖閣入口。
過了一陣子,二程和張載以及其他人都來了。
又約莫過了一刻鐘,暖閣的門再次被推開。
一個身影在曾鞏的陪同下出現在門口,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來人約莫四十歲上下,身材中等偏胖,穿着一件深青色直裰,外面隨意罩着一件跟直裰同樣半舊的貂裘。
他臉上帶着長途跋涉後的風霜之色,雙頰肉豐,眉骨高且眉毛濃密,法令紋非常深。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異常地銳利明亮,如同寒夜裡的星子。
至於長長的鬍鬚則未經精心梳理,顯得有些散亂,有幾縷甚至倔強地翹着,顯得整個人有些不修邊幅。
——王安石!
儘管形象與陸北顧想象中那位叱吒風雲的改革家頗有出入,但這副獨特的、帶着強烈個人印記的樣貌和氣質,瞬間與史書中的形象重合了。
歐陽修起身迎了上去,說道。
“一路辛苦!快請入座,暖暖身子!”
梅堯臣、晏幾道等人也紛紛起身相迎。
王安石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笑意,拱手還禮:“勞諸位久候了。”
曾鞏連忙引着王安石在歐陽修左側特意留出的上首位置坐下,這個位置僅次於歐陽修,足見歐陽修對其重視。
當然,跟官位和文壇地位也有關係。
王安石並未推辭,坦然入座,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座衆人。
曾鞏主動給王安石介紹在座衆人。
當介紹到陸北顧的時候。
“這位是瀘州舉子陸北顧,如今在國子監備考。”
曾鞏特意說道:“陸賢弟才思敏捷,古文不凡,前些日子有一篇《仲達論》,正面擊敗了太學生劉幾,深得歐陽公賞識。”
王安石衝陸北顧行禮。
陸北顧亦是連忙行禮:“久聞王公高義,治常州政績斐然,學生仰慕已久。”
王安石的目光在陸北顧身上停留了片刻,他微微頷首,聲音依舊沉穩:“不過恪盡職守罷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並無絲毫自矜之意。
而王安石對每個人的態度都不熱情,哪怕是對歐陽修也是如此,似乎完全不擅長社交。
寒暄過後,清風樓的僕役魚貫而入,將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佳餚美酒擺滿各人案几。
暖閣內氣氛漸漸熱烈起來,話題自然從王安石的行程聊起。
“介甫此番入京,想必是應包希仁之邀纔來的?”歐陽修問道,順手給王安石斟了一杯溫好的黃酒。
王安石端起酒杯,並未立刻飲下,答道:“正是如此。”
“提點諸縣鎮,掌開封府屬縣刑獄、治安、河渠、倉廩、課稅、賑濟諸事,事務繁雜,責任重大啊。”
梅堯臣感嘆道:“不過包希仁鐵面無私,你王介甫剛正不阿,二人聯手,京畿百姓有福了。”
王安石放下酒杯,神色嚴肅了幾分:“分內之事,唯求無愧於心。開封府界,權貴雲集,豪強盤踞,賦稅不均,徭役繁重,河道淤塞,倉儲虛耗.積弊如山,非雷霆手段,恐難收效。”
他的話語直指問題核心,毫無虛飾,帶着一股破開沉痾的銳氣。
陸北顧安靜地聽着,這位未來的“拗相公”那種務實甚至帶着幾分峻急的風格,在如今中年的時候,便已然顯露無疑了。
話題很快轉向了王安石在常州的施政,尤其是他如何治理水患、整頓吏治、興修水利。
王安石講述時,言語簡潔,條理清晰,重點突出其如何排除阻力、落實政令的過程,對個人功勞則輕描淡寫。
“水患之根,在於河道失修,豪強佔淤田爲私產,阻塞水道。首要便是釐清淤田歸屬,勒令豪強退田,疏浚河道,其間阻撓甚多,然事在人爲,以法度爲準繩,以民利爲依歸,終有成效。”
“好一個‘事在人爲’!”歐陽修擊節讚道,“介甫這份擔當,實乃我輩楷模!來,敬你一杯!”
衆人紛紛舉杯。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烈。
曾鞏看向王安石,笑着問道:“介甫兄,此番入京,想必對朝廷近況已有耳聞?劉沆罷相,曾公亮入政事堂,朝局頗有一番新氣象啊。”
王安石聞言,放下筷子。
“氣象如何,非觀其表,當察其裡,廟堂之上,人事更迭固是常事,然積弊之深,恐非一二能臣在位即可革除。”
他頓了頓,聲音帶着一種深深的憂慮:“三冗之患,由來已久,民力凋敝,國庫空虛。北虜西賊,窺伺在側,諸公困囿於門戶之見,黨同伐異,鮮有人能如範文正一般以天下蒼生爲念,以經世致用爲務。”
這番話一出,暖閣內瞬間安靜了幾分。
“介甫兄此言,振聾發聵!”曾鞏忍不住嘆道,“然積重難返,破局之道何在?”
王安石想了又想,說道:“依我看來,破局之道,首在‘變風俗,立法度’!”
六個字,擲地有聲!
“風俗不變,則人心不古,空談誤國;法度不立,則權貴恣睢,胥吏玩法。當務之急,須有非常之策,行非常之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