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至於所謂‘太學體’文風具體爲何,淵源何處,我帶你們去藏書樓看一眼,你們便知道了。”
藏書樓矗立在國子監建築羣深處,是一座佔地面積極大的三層重檐木質建築,歷經歲月,木色深沉。
樓內很安靜,除了負責值守、打掃此地的兩名吏員以外再無他人。
在宋堂的帶領下,他們順利進入其中。
成排的書架整齊排列,陽光透過高窗的格柵,斜斜地灑落下來,在佈滿灰塵的空氣中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無數微塵在光柱中無聲地飛舞。
宋堂手腳麻利地從不同書架上抱來幾摞書冊,堆放在書案上,然後又單獨遞給他們幾卷書。
“這便是石徂徠文集,其文風如疾風迅雷,排奡縱橫,立意峻烈,以衛道自任,痛斥佛老,抨擊時弊,確有一股沛然莫御之氣.當年爲矯晚唐五代以來西昆體文風之卑弱浮靡,石徂徠正是以此‘險怪奇崛’之貌爲武器,欲振聾發聵。”
陸北顧翻開一卷,入眼的文字果然氣勢逼人,多用奇崛古奧之詞,句式短促有力,如刀似戟,充滿了對異端邪說的憤怒聲討和對儒家道統的堅定捍衛。
他彷彿看到一位慷慨激昂的儒者,正站在時代的廢墟上,揮舞着思想的利劍,斬向一切有害於“道”的東西,這種純粹而熾烈的精神力量,極具衝擊力。
程顥拿起另一卷石介的文集,快速掃了幾眼,說道。
“石徂徠之文,如同古劍,鋒芒畢露是爲了斬妖除魔,守護正道。其根基,牢牢紮在‘尊王攘夷’、‘明華夷之辨’的春秋大義之上,其‘險怪’,是亂世之中不得已而爲之的霹靂手段,是喚醒沉淪的警世洪鐘。”
“不錯。”
程頤一直對“太學體”不屑一顧,他說道:“反觀那劉幾,得其形骸,失其魂魄!只學石徂徠用僻典、造險句、求驚人之語的表象,卻將那‘衛道護統’的赤誠之心拋之腦後。”
不過對於對手所使用的“太學體”文風,宋堂也只是讓他們略微瞭解,免得完全茫然無知罷了,並沒有深入研究的意思。
“石徂徠之文,知其本末即可,不必深陷其中。眼下要緊的,是這些——”
他指着那些書冊。
“這是最近二十年禮部省試的貼經、墨義題目,若是想在比試中多幾分把握,接下來三天,你們需要把這些都過一遍,以做臨時加訓。”
三人都沒有意見,反正就當是爲明年的禮部省試做準備了。
而且除了國子監,別的地方也真的很難找到這麼全的題目.市面上刊行的備考冊子裡面的歷年真題,都是參加的舉子出來以後憑藉記憶默寫出來的,這就難免會有些錯漏甚至互相矛盾之處,國子監卻是直接從禮部拿的原題。
陸北顧躍躍欲試道:“現在開始?”
難得遇到這麼多原題,可得刷個盡興纔好。
“先答二十年前景祐三年的吧。”宋堂把題目找了出來。
沒有多餘的廢話,三人立刻行動,坐在一排,然後題目輪流傳閱進行答題。
一時間,藏書樓內只剩下呼吸聲,以及偶爾翻動紙張的輕響。
時間在專注答題中悄然流逝。
約莫一個時辰後,三人陸續擱筆。 宋堂是“國子監四門助教”,而四門其實就是進士科考的貼經、墨義、詩賦、策論.換句話說,宋堂其實啥都會教。
所以宋堂判卷自然也不成問題。
三人都是舉人,而且水平都不低,貼經肯定是難不住人的。
畢竟倒拔題再怎麼玩出花來,那也是從《論語》裡面出,論語就這一萬多字,倒背如流之後應對起來不成問題。
而墨義,三人或多或少,就都有點問題了。
“程顥,這道題是《春秋》僖公十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於宋五。是月,六鷁退飛,過宋都。’考《公羊傳》對此天象異變作何解,其實考官出題的目的是闡釋核心‘記異’原則爲何,並需引何休《解詁》關鍵註文。”
“你寫《公羊傳》曰:‘曷爲先言隕而後言石?隕石記聞,聞其磌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曷爲先言六而後言鷁?六鷁退飛,記見也,視之則六,察之則鷁,徐而察之則退飛。’沒錯,但核心‘記異’原則應該是‘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強調記錄天象異變必依其被感知之先後順序,以求真實不妄,這個你答得不好。”
見程顥對自己的失誤頗爲悚然,宋堂繼續指點道。
“而且,何休《解詁》於‘記異’下注雲:‘異者,非常可怪,先事而至者。’此乃理解《公羊》災異論之鎖鑰,你沒寫出來。”
“至於程頤。”
“你這道題答得不對,《禮記·郊特牲》載‘祭有祈焉,有報焉,有由闢焉。’題目考的是此‘由闢’何解?鄭玄注、孔穎達疏如何分說?但實際上更需闡明其在‘祭統’中之地位,與‘報’祭之別何在。”
“由闢”乃極其冷僻的祭祀名目,涉及古代祭祀分類的細微差別。
這道題難度很高,陸北顧答的時候也認真回想了片刻,要不是之前白沙先生特意講過,他估計也栽了。
“你寫的是鄭玄注‘由,用也。闢讀爲弭,謂弭災兵、遠罪疾也。’孔穎達疏‘有由闢者,謂用此祭祀,以弭止災兵罪疾之事。’這部分答得都沒問題,後面寫的‘其在祭統中,與‘祈’、‘報’並列’也對,但最後‘由闢’與‘報’祭的區別辨析,你寫的不清楚。”
“正確的答案,應該是‘由闢’專指爲消弭已生或將生之災禍,如兵災、疾疫等而舉行的祭祀,重在‘弭患’;而‘報’祭乃因神已降福澤而答謝,重在‘酬恩’。”
“至於陸北顧。”
最後,宋堂的目光落在陸北顧的答卷上,他沉默地看了片刻,指着其中一句:“這裡‘大道既隱,天下爲家禮義以爲紀’此段,你引鄭玄注‘紀,綱紀也’,無誤。但後文你寫‘以正君臣,以篤父子’,言其‘雖爲小康之制,亦不失人倫之根基’,此論不算穩妥,應該在‘不失根基’之後,再加一句‘然較之大同‘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之境,終有等差隔閡’,如此才能點明其侷限,以做萬全,免得被考官找出錯漏來。”
三人凜然受教,毫無怨言,立刻提筆在各自卷旁或重寫、或增補、或深化。
藏書樓裡再無言語,宋堂取過下一年真題。
“繼續答吧,無錯漏,方爲功成!”
他們繼續埋頭疾書。
轉眼間,三天備考時間便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