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就有些難爲人了。
在歐陽修這位文壇盟主面前,陸北顧一個十七歲的年輕人,就算真有什麼高論,也不好剛進門就發表吧?這豈不是顯得極沒有禮貌?
而就在這時,松濤閣虛掩的雕花木門再次被推開了。
一位身着半舊灰色直裰、身形清癯的老者出現在門口,他年約五旬開外,眉毛稀疏,但鬍子卻很長。
他剛纔在門外,應該是聽到了歐陽修的話,再加上陸北顧面生,所以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在身旁這位俊朗少年身上。
老者見陸北顧眉宇間尚有因歐陽修剛纔那句“高論”而未能完全褪去的緊張,心中瞭然。
他與歐陽修相交數十年,深知這位老友性情詼諧,最愛打趣,不僅打趣自己,也打趣別人。
“永叔又在尋後輩開心了。”
老者聲音略帶沙啞,看着歐陽修,笑着說道。
“老夫梅堯臣。”隨後老者又對陸北顧道,“小友不必緊張,方纔歐陽公所言‘一聆高論’,不過是他素性詼諧,見你年少新至,故出言逗趣,試你膽識心性罷了。此乃歐陽公待後輩親近之意,絕非當真要你立時獻上什麼驚世之論,且放寬心。”
梅堯臣,正是以平淡詩風著稱,關注現實題材,被後世尊爲宋詩“開山祖師”的一代詩壇大家,同時,也是歐陽修發起的宋代古文運動的重要參與者。
他的這番話如同春風拂面,溫和地點破了歐陽修的玩笑性質,又不動聲色地替陸北顧解了圍,更暗示了歐陽修此舉背後隱含的親近.歐陽修也不是跟誰都開玩笑的。
此時,歐陽修被梅堯臣點破心思,也不尷尬,反而捋須哈哈大笑起來:“知我者,聖俞也!老夫不過見小友氣度不凡,想添幾分熱鬧罷了。”
“歐陽公謬讚,學生愧不敢當.在座諸位先生、仁兄皆學養深厚,見識卓絕,學生初來乍到,唯願洗耳恭聽,增益見聞。若有愚見,待稍後斗膽求教便是。”
陸北顧這番應答既迴應了歐陽修的調侃,又給足了在場所有人面子,更將自己置於虛心求教的位置,姿態放得很低。
這場全明星聚會,陸北顧也確實是抱着學習的心態來的。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除了交朋友,陸北顧其實也很想了解一下,他當前跟這些有能力中進士的年輕人們,是否存在差距,如果存在,差距又有多大。
大致瞭解了,他纔好給自己接下來的學習計劃做適當調整,以確保這距離禮部省試最後的一百天時間裡,能做到有的放矢。
“少年人不必過謙!坐下坐下。”
歐陽修聞言,見陸北顧姿態放得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繼續捉弄他了,擺擺手道:“老夫不過隨口一言,莫要拘束,青松社集會,自在暢快便好。”
隨後,歐陽修指了指旁邊的空位,那裡顯然是特意爲梅堯臣留的。
等到梅堯臣坐下,歐陽修又道:“倒是你,待會兒定要罰酒三杯!”
“我又未遲到,如何是我罰酒三杯?”梅堯臣奇怪道。
“誒!你來得恰到‘遲’處,剛好壞了我的事,這豈不是‘遲到’?這酒嘛,罰得有理!”
歐陽修這歪理,引得在座衆人忍俊不禁。
又過了一會兒,陸續又進來幾個人,等到人齊了,晏幾道一個眼神,清風樓的管事便退了出去。
很快,松濤閣的門再次被推開。
數名清風樓的茶博士魚貫而入,他們步履輕盈,動作嫺熟地開始爲在座的賓客佈置案几。
首先奉上的是茶飲。
精緻的定窯白瓷茶盞被輕輕放在各人面前,盞內茶湯色澤明亮,熱氣嫋嫋,散發出清雅悠長的香氣。 隨後茶博士手持銀瓶,爲客人徐徐點注,姿態優雅。
茶盞旁,還配有幾小碟細鹽等調料.這是宋時點茶飲茶的習慣之一,可根據個人口味微量添加。
“建州團茶。”
歐陽修擡了擡下巴頦,看着下首的晏幾道,說着:“還得是丁晉公會喝啊,這一塊茶餅不便宜吧?”
丁晉公指的就是真宗朝的宰執丁謂,建州團茶這種小茶餅,正是始制於丁謂任福建轉運使之時,最初是專供禁中飲用的,後來隨着產量的增加,可飲用的人羣在仁宗朝開始逐步擴散。
而建州團茶也是有等級的,雖然都統稱“大小龍鳳團茶”,但其實裡面的說法很多。
團茶依據採製的時間、場地、芽狀和品位,分很多檔,學名叫“綱次”,有細色五綱、粗色七綱,細色五綱並列有各綱品名和入貢數,粗色七綱未列品名,僅分綱列入貢數,而除了這些官焙,民間還有私焙。
“沒什麼便不便宜的,能入得歐陽公的口,自然是這些茶餅的榮幸。”晏幾道莞爾道。
晏殊當了這麼多年宰執,如今剛剛去世,人情冷暖當然是有,但要說晏幾道的生活水平馬上就大跌一截,那也不可能。
現在的晏幾道,依然維持着他貴公子的生活,只是身邊的有些人,可能刻意開始跟他保持距離了。
也正是因爲如此,纔有了這次晏幾道出錢舉辦青松社聚會的事情,晏幾道雖然必定可以恩蔭入仕,但他也有結識一些青年才俊,拓展自己朋友圈的意圖。
而歐陽修也很給晏幾道面子,從座次裡就可以看出來,晏幾道是這些年輕人裡,位置最靠近歐陽修的原因也簡單,晏殊雖多年身居要位,卻平易近人,喜歡提攜後輩,諸如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等人,年輕時皆經他栽培、薦引,都得到了重用,甚至富弼還成了晏殊的女婿,而晏殊更是歐陽修那一年科舉的主考官。
故而晏殊雖然離世了,但這份恩情,歐陽修還是認的,並且要報償在晏幾道身上。
“好茶!”歐陽修率先端起茶盞,輕嗅茶香,淺啜一口,讚道,“清風樓這龍團,火候、點注都恰到好處,諸位請用。”
衆人紛紛舉盞品茗,氣氛輕鬆融洽。
陸北顧也依樣而爲,感受着這大宋頂級文士圈子的雅緻日常,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終於徹底放鬆下來。
這裡不是學校,不是考場,確實不能繃得太緊,否則反倒顯得格格不入。
“今日之會,可類昔年西京乎?”梅堯臣笑着問道。
“當然。”
歐陽修哈哈大笑。
這段對話是有典故的,歐陽修的作風跟趙抃、宋庠這些嚴正古板的傳統士大夫不太一樣,屬於那種比較會享受的,而他的這種作風的來源就是剛進入仕途時遇到的上官,西京留守錢惟演。
錢惟演是吳越忠懿王錢俶之子,出身極高,當時歐陽修、梅堯臣都在他手下任職,而錢惟演對這些青年才俊特別的好,不僅不讓他們承擔瑣碎的行政事務,還公然支持他們吃喝玩樂放鬆心情,更好地進行文學創作。
有一次,歐陽修和梅堯臣等人離開洛陽去嵩山遊玩,傍晚下起了雪,不久之後錢惟演的使者就趕到了,還帶來了廚子和歌妓,並傳錢惟演的話說“洛陽衙署裡沒什麼事,你們不用急着回來,好好地在嵩山賞雪吧”。
正是在錢惟演的這種支持下,歐陽修和梅堯臣等人開始琢磨以效法先秦兩漢的古人爲手段,力圖打破當時陳腐的文風,推行“古文”。
宋代古文運動的根子,就在這段經歷上面。
所以,歐陽修也從不掩飾自己宴飲行樂,活在當下的作風,千古名篇《醉翁亭記》正是在這種心態下誕生的產物。
品完茶,又給每人端上來了點心蜜餞,點心是小巧玲瓏的“滴酥鮑螺”,也就是一種由奶酥製成的螺形點心,被堆迭成了塔狀。
最後,爲每人案頭添置了文房四寶,這是爲稍後可能即興賦詩或題字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