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比試,因爲是國子監與太學之爭,所以作爲團體較量看的是團體總分,而非個人發揮。
陸北顧、程顥、程頤三人跽坐於國子監一側的三張矮案後,案上已備好筆墨紙硯。
太學那邊,同樣出了以劉幾爲首的三個人。
劉幾的目光掃過陸北顧三人,並沒有把他們當回事,他旁邊的兩位太學俊彥也個個神情倨傲,彷彿勝券已在握。
楊安國端坐主位旁,紫袍下的手指動來動去,眼神在陸北顧三人身上逡巡。
他旁邊的歐陽修和胡瑗反倒神色都很平靜。
歐陽修和胡瑗明明是此時在文風上將彼此視爲最大敵人的對手,但兩人全程都沒有表現出有什麼衝突。
“取題吧。”
負責主裁的老儒招呼了一聲,幾位翰林院的學士、國子監博士、太學博士一同上前,當着衆人的面,開始從前兩日由幾方共同出題組成的題匣裡抽取、拆封、確認題目,並命吏員迅速謄抄數份。
陸北顧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沉穩的心跳,他眼觀鼻,鼻觀心,將心神沉入一片澄澈。
周敦頤的“靜功”很有用,讓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內心就徹底平靜了下來。
而這三日國子監藏書樓的苦讀、宋堂的傾囊相授,也已將他應試的狀態調整至巔峰。
很快,謄抄好的貼經題目分發至雙方手中。
跟正常科舉考試的十道帖經題不同,今天爲了讓雙方儘可能地充分發揮出實力,題目量是比較大的,足足五十道帖經題。
陸北顧目光如電,飛速掃過題目。
得益於他自穿越以來幾乎不間斷的晨讀,這些出自《論語》的題目,他幾乎在看到空位的瞬間,對應的缺失文字便自動在腦海中浮現。
陸北顧提筆蘸墨,手腕穩定,一行行端正清晰的正楷流水般落在紙上,速度奇快。
他幾乎不需要停頓思考,如同熟練的工匠在雕琢早已成竹在胸的紋路。
題目一道接着一道,陸北顧筆走龍蛇,節奏穩定。
偶爾遇到一兩個稍顯生僻的,他也只是略一凝神,便準確落筆。
程顥、程頤同樣下筆飛快,顯然這基礎功夫都極爲紮實。
而對面的太學學子,速度也不慢。
劉幾有着過目不忘的能力,幾乎是在看到題目的同時,答案便已寫就,他旁邊的兩名學子雖不如劉幾這般舉重若輕,但也個個專注,奮筆疾書。
圍觀的京中名士們的目光在雙方之間來回逡巡,試圖從答題的速度和神態上判斷高下。
時間在無聲的較量中流逝。
只用了半個時辰多點的時間,雙方便都寫完了。
觀戰衆人屏息凝神,等待着結果。
按照規則,每輪比試,都是要先判出結果,再進行下一輪的。
老儒與幾位學士、博士快速閱卷,低聲交流。
很快,第一輪帖經題的結果便公佈了出來。
“國子監,程顥對五十道、程頤對四十八道、陸北顧對五十道。”
“太學,劉幾對五十道、陳屬對四十九道、魏功達對四十九道。”
“雙方平手。”
聞言,堂下頓時響起一陣驚呼。 國子監三人竟能以如此高的正確率,跟太學的精英打成平手!
說實在話,這完全超出了圍觀衆人的預料。
楊安國緊繃的臉龐第一次露出了些許笑意,腰桿似乎也挺得更直了些。
胡瑗依舊面色平靜,只是目光在陸北顧三人身上多停留了幾瞬。
劉幾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傲然他控制不了隊友犯錯誤,不過對於他來講,這不是什麼問題。
因爲下一輪的墨義題,他自信天下無敵。
而程頤聽到結果後,則一開始顯得有些驚愕,隨後變得有些緊張了起來。
程頤很重視這次比試,在比試前做了大量準備,昨晚甚至沒怎麼睡着覺,而他這時候一想到他叮囑了好幾次的陸北顧沒掉鏈子,反而是他自己掉鏈子了,就覺得心跳都好像漏了一拍似的。
接下來的墨義取題,跟帖經是同樣的流程。
隨機從不同人出題組成的題庫裡抽題,然後交由書吏謄寫成考卷,發給幾人。
而相比於帖經,墨義的難度驟然提升。
畢竟,墨義的題目不僅要求解釋經文字句的本義,更要引述權威註疏,甚至辨析不同注家觀點,闡釋其在經義體系中的意義。
參與比試的幾人神情都明顯凝重了起來。
第一道墨義題就很上強度。
“《春秋·莊公七年》:‘星隕如雨。’《公羊傳》釋‘如雨者何?如雨者,非雨也。非雨則曷爲謂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穀梁傳》則雲:‘著於上,見於下,謂之雨;著於下,不見於上,謂之隕’,二傳於‘隕’、‘雨’之辨,其意爲何?‘不修《春秋》’之語謂何?”
沉思片刻後,陸北顧提起筆寫道。
“《穀梁》析‘隕’‘雨’之異,其意亦在聖人筆削,唯取‘隕’之實,棄‘雨’之虛,以正視聽。二傳殊途同歸,皆在彰聖人之微旨,正名實之辨。
《公羊》辨‘如雨非雨’,意在申經記錄之嚴謹,斥凡俗誤傳,引‘不修《春秋》’之‘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則指原載或更近神異,孔子修《春秋》時刪其怪力亂神,以合常道。”
這次比試,明顯是要從墨義開始,就儘可能地拉開差距的。
所以,題目越往後面越難。
直到有一道出自《禮記》的墨義,把陸北顧都給難住了。
“《禮記·檀弓上》:‘南宮縚之妻之姑之喪,夫子誨之髽曰:爾毋從從爾!爾毋扈扈爾!’鄭玄注:‘從從,謂大高;扈扈,謂大廣。教其爲喪髽之法當卑小。’謂‘髽’爲何髮式?夫子叮嚀‘毋從從’、‘毋扈扈’此細微之誡,於禮何哉?”
前半部分陸北顧倒是會答,乾脆寫下“所謂‘髽’者,婦人居喪時以麻束髮之式”,但後半部分,陸北顧擱筆沉吟了好久,都沒想好該怎麼答纔算完美。
最後他怕耽誤時間,整理思路後寫下“夫子誡‘毋從從’、‘毋扈扈’,非僅儀容之規,實乃深意存焉。喪主哀敬,發於內而形於外,髮式卑小收斂,正爲抑外飾之張揚,合內心之哀慼。此細微之誡,恰見古禮之精義,即節制以顯誠敬,斂抑方見真情.過猶不及,縱是哀容,亦不可失度而流於矯飾。”
墨義題極難,以至於雙方全都寫到了最後一刻鐘,沒有再出現帖經題提前寫完的那種情況。
甚至,雙方都有人到了收卷的時候,還沒答完。
而第二輪墨義題的結果也經歷了許久的判卷,才公佈出來。
“國子監,程顥對四十二道、程頤對三十九道、陸北顧對四十四道。”
“太學,劉幾對四十九道、陳屬對四十二道、魏功達對四十一道。”
“太學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