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風知雖憑一時之勇與戮戟戰成平手，但素日工於心計的他畢竟比不得戮戟日日打鬥，更何況是此刻陷入瘋狂不顧一切的戮戟！加之隨着兩族族人的戰團漸漸逼近了風知和戮戟所在的空曠，風知開始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時以九節鞭小心翼翼地盪開濺向自己的血，似乎對此極爲厭惡。
“哼，風知，你怎麼了？難道饕餮族長竟然怕血，竟然怕這回味無窮的味道！哈哈哈哈~難怪饕餮會如此羸弱！”看着風知的神色，戮戟不由放聲大笑，但手中的長刀卻沒有半分停滯，反而越舞越急，步步緊逼，迫得風知連連後退。戮戟眼中露出冷酷的笑意，看夠了風知的窘態後，他的招數突然一變，凌厲中再無半分逗弄，每一招每一式只有一個目的——取風知項上人頭！
風知本已節節敗退，此時更是難以招架。不過幾合便被戮戟窺見空隙，長刀怒劈，毫不留情！風知大驚失色，想要躲避卻爲時已晚。正在危難之時一名饕餮族人忽地從旁撲來，正擋在風知前方。刀光落下，鮮血四濺，那名饕餮族人被生生劈爲兩半，但他的神色中沒有半點畏懼，只是當他臨終的目光落在安然無恙的風知身上時，那目光卻微微一黯。然而人死燈滅，很快，連這些許遺憾也消失在風中，了無痕跡，只有那些黏在九節鞭之上的血還在隱約騰起白霧，似乎在訴說着什麼。
“後悔了嗎？”盯着那名饕餮族人已經散去的雙瞳，戮戟不屑地笑笑，“若是我，此刻必定在九泉之下捶胸頓足。以性命爲代價救了族長，可這位族長不僅沒有一絲謝意，反而連濺落的鮮血也嫌惡！哼，來世投生爲我窮奇族人吧。爲我而死，至少我還會將你的血帶回窮奇！”
“可惜他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因爲世上再不會有窮奇！”風知臉色蒼白地看了看九節鞭上沾滿的血，後退幾步冷冷說道，“看來還是我錯了，不知不覺間竟上了你的當！我饕餮怎麼能學窮奇變作魯莽匹夫……若你真的如你自誇的那般厲害，那麼便來試試取我的首級。這次，我不會再留情！”說着，風知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而後一閃便沒入處處混戰的戰團。殘影過處，彷彿每個人都變成了風知！
“雕蟲小計，豈能騙我！”戮戟一笑，眼中透出嗜血的光芒。他一揮長刀便向風知逃走的方向追去，所過之處血雨紛飛，饕餮族人的頭顱紛紛墜地又在雜沓的腳步下化入沙地。在疾速奔跑的途中，戮戟似乎聽到了一個聲嘶力竭的呼喊，那聲音陌生中帶着幾分熟悉，撞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絲不安。然而很快，這細微的不安便被戮戟胸中對血的渴望壓下，他狂吼一聲，剎那間心中只剩下一句話——我從未後退。
“住……手！”遠離沙場的小山丘上，古祿全身僵硬地倒在地上，卻仍舊竭力吐出一聲聲模糊的呼喊。每一個字都令他精疲力竭，甚至無暇顧及四周饕餮族人嘲弄的目光。
“怎麼，他還在試？”正在那些饕餮族人臉上的鄙夷越來越刺目時，已經換去一身戎裝的風知悠悠走來，冷笑着問道。聽到風知的聲音，那些饕餮族人連忙斂容垂首，換上滿面的義憤填膺。
“族長，爲何要對他如此關心？依我看他已經毒入骨髓，傷了心智。窮奇已經化爲無邊血海，再無復生可能，而他卻仍舊妄想能夠喚醒他們，真是該死！”
“沒錯，真是辜負了族長一片苦心！族長心存仁慈，他卻視而不見，索性殺了他！”
“都不要說了！一時迷茫是常有之事，可怕的是一世迷茫！”聽了身旁族人的話，風知微微一笑，輕輕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出聲，而後慢慢走到古祿身旁，以憐憫的目光俯視着已經安靜下來，正絕望地看着遠處的古祿。
“我不懂你爲何會如此執着，執着於那些已經深陷死地的饕餮敵人……哦，我忘記了，你已經不再是饕餮族人！”風知臉上的憐憫中漸漸透出冷笑，但他還是做出仁慈的姿態，微微俯下身，“但即便如此，你僵硬的身體也應該讓你明白那樣的呼喊只是徒勞無功。這毒，可是由我的兒子所制。不同於其他毒所追求的無色無味，它有着血的味道，而這氣味會讓人看到幻象，雖未完全中毒卻仍舊異常真切，源自於中毒者心中的幻象。這幻象雖不能傷人卻會令人於不知不覺間放下所有防備。而後只要以施毒者的鮮血爲引，便能輕而易舉地將中毒者變成一具傀儡。無論他在想什麼，他只能按照施毒者的意願去做。”
“所以你只需用計引誘戮戟孤身犯險，在他身上下毒，而後便可以利用他將此毒灑遍窮奇，以他身上的殘毒和血爲引！那晚戮戟按在我頭頂的手掌便是爲了將這毒種在我身上，所以我纔會身不由己地來到這裡！而沙場之上你以紅沙傷了戮戟也是爲了利用紅沙上沾染的血將毒種在所有人身上，甚至包括尚未及躲開的饕餮族人。”古祿咬牙說道，目光中透出一絲憤怒。但那絲憤怒很快便無聲無息地消失，古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連目光也變得有些躲閃。良久，他纔再度開口，迷茫而平靜地望着頭頂血色的天空。
“所以其後你纔會如此畏懼那些迸濺的血，而戮戟也在你的授意下將窮奇推向萬劫不復之地。他令族人們服下了以性命爲代價的藥。若沒有他的終止，那些窮奇族人將會戰鬥到生命的盡頭。可是戮戟永遠都不會終止，因爲他永遠都會看到你在他前方奔跑，帶着輕蔑的微笑，直到他生命的盡頭。而他甚至不會意識到你對他所下的命令！”說到此處，古祿忽然一愣，而後慢慢看向風知，眼中隱藏着淡淡的恐懼。
“我並沒有對你做什麼，方纔你所說的話都是你想要說的。”彷彿看穿了古祿心中所想，風知微微一笑，臉上露出輕蔑的神色，“我見你剛剛的神色似乎有幾分愧悔。你方纔的憤怒，可是因爲不覺間將自己當作是饕餮族人麼？看來你終於明白背叛饕餮，背叛我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哼，你以爲窮奇可以勝過饕餮？窮奇的確從未出現背叛者，那是因爲窮奇從沒有讓背叛者有機會出現在人前！而你，只不過是被流言愚弄的蠢人！”
“愚弄，究竟是誰愚弄了誰，誰又坐在天空深處嘲笑……”轉頭望向遠處依舊鮮豔卻已然安靜的殷紅，古祿的眼神突然變得遙遠，彷彿穿透時光看到了未來，“但願我此刻說的話並非你的操縱……以你的心性，以毒制勝並不奇怪。但若此毒當真如你所說，那麼你本可以更加輕鬆地滅掉窮奇，又爲何要以身犯險？倘若我沒有看錯，你與戮戟的一站並不是作戲。”
“不是作戲又如何，我風知並非浪得虛名！”風知瞥了眼雙眸中盛滿探詢的古祿，不禁頓了頓，“但即使如此，這場戰最後也不過是一場早已確信輸贏的遊戲。或者……你想要討好我？”
“我也不明白……”古祿苦笑一聲，眼中滿是迷茫，“饕餮分明已經如此無情，但看到族徽破碎的一瞬我還是聽到了心中碎裂的聲響。窮奇分明兇殘無比，可看到他們血流成河時我依然無法開顏。想要逃離黑暗和束縛，可無論逃到哪裡都會發現其實從未逃出。到底錯在哪裡，究竟是誰的錯？”
“難道你不覺得你無需思考只要遵從我的引導？我是饕餮的族長，饕餮在我手中！也只有我纔有力量見你無從所見，帶領饕餮走向遠方。而你不過是一粒沙，即便思考也什麼都做不到。讓你們跟從我可是最大的賞賜！”看着古祿眼中的迷茫，風知微微一怔。思索片刻後，他盯着古祿的雙眸冷冷開口，神色中充滿不耐與輕蔑。
“你爲何成爲族長？”聞言，古祿目光中泛起一絲失落，他低聲說道，猶如自語一般。“爲何？父親說那是我的東西，自我出生便是。我只是隨着他的話成長，待我回過神來他已離我遠去，而饕餮已經跟隨在我的身後。”風知略爲不解地說道，似乎在奇怪世上竟有懷疑這件事的愚人。
“難道你的父親當年將饕餮交予你之時告訴你那是一件玩具？難道對於饕餮他從未對你說過什麼？即使在你得到族長之位後已經淡忘，即使這件玩具世襲罔替！”古祿眼中驟然騰起一股火焰，他緊緊握起了雙手，爲了風知毫無掩飾的不解，“你要帶領饕餮奔去的遠方到底是什麼樣的未來？將你視如草芥的低賤之血壓榨耗盡後再令所謂的高貴血統旁支降爲庶民灑滿魔界大地？！這就是更好的遠方嗎？而你又是如何判斷你高貴的血統是否真的名副其實？放眼魔界，那些如今仍舊生機勃勃的生靈們誰人身上沒有流淌着曾經的勝者之血！傳承着沒有靈魂的玩具，你們也不過是未來賤民的始祖。”
“……但至少現在，你的性命在我手中！”風知沉默良久，眼中忽然爆出一團兇光。古祿只覺得眼前一道刺目的銀光閃過，耀得他不得不合上雙眼。
透骨的冰冷便在古祿閉上雙眼的一瞬纏緊了他的喉嚨，宛如一條捉住獵物的蛇。揮之不去的血腥傳入鼻端，古祿明白，纏住自己的是風知的九節鞭，方纔浸透了血的九節鞭。他呆了呆，而後將頭轉向一旁，依舊緊閉雙眼不願面對它。這樣的舉動似乎觸怒了風知，纏繞在古祿頸上的冰冷瞬間縮緊，古祿低吟一聲，握緊的雙手中滲出了血。但他的臉上卻露出難以名狀的笑，幾分迷茫，幾分無奈，幾分釋然。
然而就在古祿將要放棄最後一絲神志時，那股幾乎奪去他性命的力量驟然消失，隨之而來的劇咳和昏眩令他一時想不起身在何地。但懸在頭頂的一道目光很快便幫他恢復了記憶，奸詐冷酷，憤恨羞惱，那目光猶如利刃直插入古祿胸中，只怕他今生也難以忘記。
“風知……你又想出了什麼詭計？”古祿按住嘶啞的喉嚨，竭力擠出一個個字，而後他忽然醒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要你死得心服口服。”不知何時，風知已經收起了九節鞭。他背對着古祿望向遠方，看不清他此刻臉上的神情，“我不會利用你身上的毒控制你所見所感。跟我來，我會讓你後悔萬分地看着一步步走向巔峰的饕餮，我會讓你明白你的疑惑只是一場可笑的錯覺。我，纔是適合你們的。”
“錯覺？呵呵……”古祿嘶聲笑道。他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只是低垂了雙眼。錯覺，大概真的是錯覺。因爲在只剩下黑暗的盡頭，無論歡喜、悲哀、惱怒、快樂都只是一場炫目的煙花，再沒有什麼可以在意。沉思中，古祿眼前傾斜的一切慢慢還原，一點一點地向後挪去。看着自己緩緩站起又若無其事地跟在風知身後的身體，古祿淡淡一笑。毀滅饕餮又被毀滅於饕餮，這樣的結局……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