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盛嚴整的饕餮聚居之地,散落着許多巖洞的黑色山峰之上,寬敞但空曠的黑色巖洞之中,涯拓無聲地枕着胳膊躺在石牀上,任憑血日的最後一絲迷濛光暈包裹自己。那樣淺淡卻模糊了顏色的光暈猶如天地初開的混沌,總是令他忘記自己是誰,又身處何地,彷彿他只是一個脫去了肉身,隨意飄蕩的靈魂。只有從窗口低吟而入的風聲有意無意地提醒着他,他叫涯拓,是一個魔界的生靈,昨日和明天依舊在原地守候,不爲所動也沒有嘲弄。
不過,今天的風還帶來了一種氣息,冷清而舒緩的氣息,猶如陰雨前凝結在低飛蟲鳥翼間的悠然。雖然看去閃耀,但卻毫無疑問地代表着雨傾山河。此刻的饕餮,精銳盡出,預示着魔界不久後的天翻地覆。雖然眼下顯得有些空虛,倘若有人趁虛而入……但怎麼可能。涯拓搖搖頭,嘴角微微揚起,笑容無奈而感嘆。
倘若可以如此,倒省了許多力氣,也避免了許多危險。如今雖有幾分把握,但涯拓心中終究有些惴惴。以命爲賭……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生靈,而且是剛剛成長起來就要同父親對抗的生靈,雖然以戰凝結的榮耀如同族人的性命般必須守護。可是……雖然這不失爲一個好機會,但真正擁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利用這機會的窮奇、混沌、檮杌恐怕早已在父親的計算中,何況借用他們的力量豈非引狼入室?而不會成爲狼的人卻又……強壓在心底的煩亂一點點升起,涯拓輕嘆一聲翻過身,不料卻險些撞在一對晶亮的眸上。
“你!”涯拓用盡全身氣力才壓下喉間的驚呼,臉上不由泛起片片紅暈。呆呆地盯了面前之人片刻後,他吐出口氣低聲怒道,“葉念,你好大的膽子!”
“怎麼,想要動手?還是等你的雙臂沒有這麼僵硬的時候吧!不然恐怕會傷了你。”隱在牀邊的葉念滿面善良,悄聲問道,“你手腕的傷口好了麼?”
“本已中毒,與父親出遊那日又拜你所賜,不僅重新迸裂而且傷情更重,一時半刻只怕是無法復原了。”涯拓看了看腕間,瞥向葉念,“若不是可以自己醫傷,我幾乎就要懷疑你是想趁機殺了我!”
“若非如此,怎麼能令風知心中毫不起疑?”聽了涯拓的話,葉念眨眨眼,慢悠悠地說道,不覺間臉上浮起一絲慚色,令另一種疑惑從涯拓心頭升起——難道,是他失手?!一族之長竟然……但還未待涯拓吐出心中疑問,葉唸的另一句話卻悠悠響在耳邊,讓他頓時忘記了胸中不解。
“如此看來,你從幾日前便滿面哀愁,整日躺在這裡並非是因爲傷,而是……”葉念神色嚴肅地開口,但不久便現出滿面詭笑,“因爲你怕了?”
“有何不可?!”雖然口中如此說道,涯拓還是忍不住從牀上起身瞪着葉念。但他旋即醒悟過來,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後又慢慢躺回原地,惱怒地注視着葉念,“莫非你這幾日一直在暗中盯着我?在這樣的時刻你竟然這般隨意,難道不怕功敗垂成?”
“笑話,我已經在這裡佈置好了一切,又爲何要怕?這不是你的計謀麼,怎麼到頭來最緊張的反而是你?!如果被擁護你的族人看到,恐怕他們的心都會動搖!許多時候,人算已盡,最後需要的便是勇氣和膽量。”葉念一手托腮,肅容說道,而後又輕嘆一聲,瞥了眼涯拓,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不僅是不畏生死,衝破習以爲常也是一種勇氣。可嘆我本想救下那些窮奇和檮杌族人的性命,可失去了族長的他們卻不相信自己能夠生存在沒有族長的地方,倉皇失措,寧可自盡……而你這般憂懼,究竟是不相信想要依靠你得到解藥的玉簡還是僅僅是一種習慣——不相信你能夠勝過風知,甚至僅僅敵對都會緊張?”
“救下窮奇和檮杌族人……爲了今後嗎?”涯拓嘴角一揚,別有深意地看向葉念,然而葉念卻不爲所動,只是彷彿看穿一切般輕蔑地注視着涯拓。僵持了許久,涯拓終於無奈地垂下眼,不再顧左右而言他,“那些窮奇和檮杌族人,在族長的訓導下,他們恐怕早已將族長化爲撐起他們頭頂天空的天柱。那是他們的規則,任何違反規則的族人都是瘋子、癡兒,甚至死屍。而族長突然消失的時候,他們的世界驟然傾斜崩塌,彷彿一個再也無法找到平衡的人……而我,雖不至這般癲狂,但父親他讓我明白他有如此之多更勝於我,適合掌控饕餮的東西,而我所擁有的卻華而不實,微不足道……或許你說的對,我的害怕只是因爲習慣於在父親面前失敗。但這次,我一定會衝破他無中生有的鐵律!”
“嗯,孺子可教!”葉念撫了撫額前的黑髮,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而後逼近涯拓露出邪氣的笑容,理所應當地說道,“可是我冒了這樣的風險來開導你,你是不是也應當有些回禮?而且我隱身周圍,苦等了幾日纔有這樣的機會,將一件重要的事託付給剛剛放下心的玉簡,讓他暫時離開這裡,而後孤身一人來見你……”
“謝謝你不殺之恩!”未待葉念說完,涯拓便接口說道,嘴角微微抽動。放下心?!如此說來當日果真是他失手!涯拓心中怒意升騰,可正想發作時卻又被他眼中的坦然和平靜澆滅了怒火。無論如何,此刻都不是逞一時之氣的時機,而且看他神情其中似乎有曲折。涯拓抿抿嘴,片刻後長舒口氣。
“還是要謝謝你良言相勸。萍水相逢,無事不登三寶殿也無可厚非。”涯拓頓了頓,猶豫片刻才慢慢說道,“你故意避開玉簡,可是因爲那個你連自己的繼任者都不想告知的秘密?”
“因爲與他無關,他的命運在螭,而且無論如何他的雙眸時至今日仍然清澈無比,而我……我連所做之事究竟是善是惡也無從分辨。我只知道我要告訴天下人,沒有人可以將別人當作棋子,沒有人可以以神祗之名左右他人的命運!我生於天地,天地間也只有一個葉念恣意而活……”葉念聲音低沉地說道,深沉的眸中彷彿盛滿了時光,“也許只是任性,但這是我心中的不公。涯拓,如果你不願我亦可另尋他法,絕不會因此出爾反爾。但我卻不能……”葉唸的目光漸漸低垂,聲音也慢慢變得微弱。
“毒,亦可善用,但終究太易傷人傷己……你真的要用嗎?”盯着神色變化的葉念,涯拓沉默片刻後打斷了葉唸的話,“你可曾想過自己會如何?”
“那是天算。”葉念淡淡一笑,目光明亮起來,然而其中卻也參雜着疑惑,“你肯幫我?可是……你竟然問也不問嗎?”
“因爲你的第一個問題和現在的眼神。”涯拓凝視着葉念,脣邊浮起淺淡的笑,“如同星光濺起般的閃亮目光——我說這樣的話或許有些可笑,因爲我從未見過人界真正的星光,只是想像着它的存在。”
“……那麼何不去看看,在你成爲饕餮的族長後!”葉念聞言沉吟不語,良久微微一笑,眸中彷彿瞬間充滿了漫天飄飛的雪花,美麗而遙遠。隨即他慢慢挪到窗邊,輕輕靠在窗下,“那是不同於魔界的美麗……怎麼,爲何這樣看我?是不是有人曾經告訴你魔界是如此醜陋不堪,而同時他們還會告訴你沒有醜陋便沒有美好的存在。可是若沒有見過美麗又怎知何爲醜陋?所謂醜陋,也不過是在更甚的美麗映照下湮沒了光芒的東西。如果這世上只有殺戮,那麼其中一種就會在衆人的一致中成爲美麗並且在推崇中愈演愈烈,因爲天性中對美麗的追尋與貪婪。所以若能穿越時空,另一個世界的美麗大概迥然不同。”
“至於人間的善惡,它的區分大約取決於人心的舒暢。無論兇殘怯懦,強大弱小,人心總是能敏感地察覺他人的哀樂。如你所行之事令許多人快樂,那麼你的快樂便會因他們的響應而變得通透舒暢,反之,你的快樂便會因其他人的哀愁而黯淡阻塞。那通透便被稱爲善,那黯淡便被稱爲惡。只是黯淡容易通透難,所以想要取巧的人便也絡繹不絕了。”葉念脣邊的笑意漸漸淺淡,他仰望着天空卻彷彿俯視着世間。
“但也正因人心的敏感,反而對衆人一致漠視的東西更易忽略,只有將它呈現在眼前時才能明白它的殘酷。就如同人會對許多精巧的生靈心生憐惜,卻時常忘記自己所食所飲所踏皆爲生靈的精魂,而那些生靈與之毫無二致。可若不如此,人便無法保全自己的性命——這大約是上蒼的玩弄與殘酷,人的忽視只怕也是對柔軟內心的保護。所以人中的先賢才會悲哀地說所有人都有罪過,一生惴惴不安地尋找着對天下生靈的撫慰,猶如天葬般純粹的懺悔。”
葉念說到此處,忽然驚覺今日自己頗爲多言,不由臉上泛紅。他瞟了眼正睜大雙眼看着他的涯拓,懵懂與恍然不時在涯拓臉上交替,看去頗有幾分可愛。瞧了片刻後,葉念眼中泛起點點戲謔,淡然的笑容也不覺間滲入絲絲惡意。
“不愧是常聽風知訓導的人,連這樣的瘋言瘋語也聽得津津有味,比青瞳更乖巧幾分,當真是訓練有素~”葉念瞥着涯拓漸漸變紅的臉,慢慢鬆了口氣,終於感到自己的雙頰不再那樣熱辣。
“什麼,你竟然說……”看了眼四周的黑暗,涯拓索性一躍而起,緊盯着葉念險些出手。但猶豫了片刻後,他終究沒有動,只是惡狠狠地瞪了葉念一眼,不滿地小聲嘀咕着,神色由憤怒漸漸變成詭異,“罷了,此時不宜動刀……真不知你這樣的脾性究竟是如何在處處殺機的魔界活到如今!但你在這時竟有如此感慨,難道僅僅是因爲懷念過往?”
“自然不是!大事在前,我怎會自亂陣腳因之黯然神傷?只是……倘若玉簡所言屬實,毫無隱瞞,那麼你難道不覺得九嬰的所作所爲有些奇怪?他僅予玉簡十日時間令玉簡查出過往。若說領悟,他千年時光難道抵不過玉簡十日,或者他只想要一個猶如禪詩般的答案?而如果真的有什麼秘密藏在閬風巔,他不死不滅的力量豈不比玉簡更好?他的目的真的如他對玉簡所說那般,而他的執着真的是我們心中所想的仇恨嗎?”
葉念回瞪了涯拓一眼,斂容侃侃而談,神情十分專注。不過漸漸地,他發覺石洞中的氣氛有些異樣。葉念愣了愣,而後看向涯拓,發現他正一邊用手緊緊按着嘴一邊饒有興味地看着自己,目光中還混雜着淡淡的惱火。
“你在想什麼?”葉念打量着他的神色問道,目光瞬間變得冰冷桀驁。
“難怪有那樣精巧的紙鶴你卻不用,原來你也在怕,只是與我怕的並非同一件事罷了。”涯拓放下按着嘴的手,邊摸着自己漲紅的臉邊舒展着緊繃許久的身體,臉上帶着瞭然而報復的笑。
“我不過是好心提醒,畢竟你日後也許會去人界,而此次之事你必定要面對九嬰,是戰是和尚且未知!”葉念額前的黑髮一顫,冷聲說道,“而且因爲無法收服窮奇和檮杌族人,你少了許多臂助……不,風知出手狠毒,或許連混沌也會凋零殆盡!”
“此時此刻,你如此說法豈不是……”涯拓翻翻眼睛,撇着嘴說道。然而話未說完便發現葉念臉上漸漸浮起孤注一擲的神色,急忙連連擺手,“不不,我是說我妄自揣度,你不要放在心上!雖然魔族擁有長久的生命,但我如今的年歲比你小得多,老、前、輩怎會和娃娃一般計較,對嗎?”
“哼,真是明珠投暗!”葉念聞言冷哼一聲,轉身倒背雙手,昂然說道,不時偷偷瞄着涯拓的神色,“罷了!你也說過,此刻不宜輕舉妄動。身爲前輩,我已將應說的話盡數告知,餘下便要看你的造化了……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時機一到,我便會來尋你。”葉念沒有轉身,只是用餘光瞥向身後說道。恍惚間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但葉念此刻的心神都在涯拓身上,一時竟沒有覺察。
“如此說來,你定會保我不死。這倒是讓我安心了許多,比你的教誨更令我歡欣鼓舞!”盯着大步向門口走去的葉念,涯拓忽然說道,脣邊浮起一絲壞笑。
“留你一命便足夠,至於饕餮如何,那與我無干!”聽了涯拓的話,葉念霍然轉身,蔑視的目光中隱含着慍怒。
“自然,我不會懈怠!”被葉念彷彿能夠噬人的目光籠罩,涯拓連忙說道,在臉上擠出純良的微笑,乖巧地看着葉念。
“你能明白最好!”葉念狐疑地盯着滿面笑容的涯拓,遲疑了片刻才轉過身想要離去,不料尚未邁步便發現身旁竟多了一雙不停閃爍的眸。葉念一愣,頓時明白爲何涯拓臉上會現出那般神色。他暗暗惱火,將心中怒意盡數凝於右手,一掌向不速之客揮去。
“哎呀,好凶!我還以爲我來得正是時候!”倒懸在洞頂的不速之客見狀慌忙向後躲去,猶豫地看着面無表情的葉念和竭力忍住偷笑的涯拓,見二人身上皆無殺氣才小心翼翼地從洞頂落下,手忙腳亂地整理着自己有些散亂的頭髮,同時又對二人露出略顯羞澀的笑容。此番情景看得葉念和涯拓忍不住一同避開她的目光。如此不拘更有何人?來者,正是楓月。
“你們……咳咳,看來我似乎是選錯了時機。不如這樣,這壇酒便權作賠罪。你們收下了它,我也算完成了師父的囑託,也就不會打擾你們商議了!”楓月眨眨眼,神情歡快地說道,而後不等二人回答便徑自在袖中翻找起來,眨眼間竟活生生地從袖中掏出了大壇的酒,對着目瞪口呆的二人喜笑顏開,“終於找到了,快收下吧,師父還在等着我的迴音!”
看着面前微微搖晃的酒罈,二人面面相覷。袖中乾坤這等仙法早就有所耳聞,只是楓月用出時爲何不似仙術,倒是多了許多彷彿招攬看客的動作……而且平日謙和的玉簡這次因何顯得如此高傲,竟遣楓月前來?!
“你來的目的難道不是送酒嗎,卻又說用它賠罪?”“你現在還是稱他爲師父?”沉默許久後,涯拓和葉念幾乎一齊開口,只是說出的話卻大相徑庭。
“你說什麼?我方纔沒有聽清,這隻小魔族的聲音着實響亮!”楓月向涯拓一指,語氣中略帶不滿。但她純淨而又帶了些許挑釁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葉念臉上,一時間令人無法分辨她究竟更在意誰的話。
“這……咳咳!”在楓月的注視下,葉唸的目光在楓月之外的黑暗中掃來掃去,眼底藏着顫巍巍的心虛。他用手輕撫嘴脣,似乎在後悔失言。沉默良久後,他才凝起幾分心神肅容說道,“我只是想問,今天的玉簡似乎有些不同,他可曾說過什麼?”
“師父?他倒是沒有說什麼特別的話……”楓月撫弄着懷中的酒罈,一下一下地敲着封口。許久方驚叫一聲,彷彿恍然大悟,“哦,對了!我來之前他託我告訴你們,兇獸已經越來越近,如若失敗,他會讓這壇酒變成血!”
“什麼,這麼快!”葉念和涯拓聞言同時驚道,而後又不約而同地看向楓月。她剛剛說過玉簡還在等着她……真的是剛剛想起麼?青竹蛇兒口,最毒……二人正在心中嘀咕,楓月卻彷彿猜出了二人心中所想,猛然轉頭看向他們,如墨目光中透出清澈如孩童的笑容。此番情景駭得葉念和涯拓不由後退幾步,連忙假作未見衝向門口。
涯拓緊走幾步,忍不住悄悄回頭,卻見楓月已經打開了那壇酒,正悠悠然從中取出美酒。酒香頓時溢滿洞中,只是楓月臉上陶醉的神情顯得有些詭異。正疑惑間,走在他身後的葉念猛然拍了拍他,臉上露出一絲嘲弄的笑。
“還不快些去準備?清官難斷家務事,你便是看穿了這石壁也無用!”葉念輕蔑地用手將涯拓的臉扭回去,搖搖頭輕嘆一聲。
“其實……玉簡心中亦是不安吧!”用餘光瞥了眼那壇酒,涯拓小聲向葉念問道,眼中浮起層層疑惑,再度小心地瞄了眼楓月,“可我總覺得他不該害怕……”
“還在在意你在我面前露出怯色?哼,當真是三歲小兒!”葉念嗤笑一聲,無奈地按着額頭,“玉簡是否不安只有他自己明白,而我只知道,無論如何,他很快便會視風知如無物了,現在我只擔心那些酒真的會變成血!物極必反,那樣乾淨到可怕的笑容可是魔的色彩。”
“你、你是說?!這樣說來,你方纔那句話的意思是她同玉簡……”聽着葉唸的話,看着他有些感嘆的語氣,涯拓忽然在一片模糊中抓住了什麼,但卻仍只是初具輪廓的懵懂。
“你……待你長大便明白了!”葉念一噎,而後長嘆一聲狠狠將他推出門外,眼中幾多感慨。曾幾何時,他也曾是這般。但眼前之人似乎比他幸運,卻更引得他滿腹滄桑,“這般悟性,真不知究竟是如何學會法術,如此看來魔族的天賦還真是令人羨慕!”
------題外話------
記性不好啊……而且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