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你居然會相信玉簡,我以爲他早已粉身碎骨。這倒也算是一種額外的補償,總是陪着不知進退的你們一遍一遍玩捉迷藏。”守蟬的目光從遠方轉回,漠然地落在衝銳臉上,“可是你能如何?付天青在我手中,蝶墨就是一具木偶。法陣阻止一時於事無補,或者你只是想在此局的盡頭不讓跟從你的人看到你的落魄?”
“他們不會看到我的落魄,因爲天青會平安無事,而你的陰影會在時光逆轉後消失!”衝銳身後,玉簡從天而降,手臂上倚着還尚顯虛弱的蝶墨。蝶墨滿是恨意的目光和玉簡略顯飄忽的眼神形成鮮明的對比。衝銳若有所覺,他以餘光瞥了眼身後,臉上閃過一絲愧色。
“可是付天青不在這裡。”守蟬嘴角泛起微笑,“雖然我認定衝銳的疑心會幫我除去那魔族,但我不會不做一點防備。你們這局倒是可圈可點,但你們要如何阻止一個被我丟棄在冀之門前的癡兒?他已經完全喪失靈智,心中迴響的只有我的聲音。他只要踏入冀之門,我的願望就是他的願望。身在此地的你們會怎樣做?殺了我而後去滅除新的守門人?或許,新的守門人是明白了自己做了什麼卻連自殺也沒有資格的付天青,這樣可好?”
“你以爲我不敢殺了你?!”蝶墨聞聽此言,臉色頓時一片慘白,憤怒化作騰起的黑色火焰從她身上迸出,形成一張張可怖的怒容。
“你的猶疑告訴我你不敢。”守蟬瞧着她佈滿魔紋的臉,輕笑着說道,“不然,你儘可一試!”話音未落,守蟬便是一愣,他似乎發現了什麼。仔細打量蝶墨一番後,他斂容看向衝銳。
“沒料到,你竟然也有這樣的狠毒心計。”
“等着……等着……”五彩流光中,付天青靜靜地坐在地上,目光純淨地盯着頭頂不停變幻的“天空”,脣邊滿是天真的笑容。此刻的他不明白自己的險境,不尋找自己生於天地的意義,更不知道“天青”二字寄託了怎樣的盼望。這是他擁有靈智後心中從未有過的清明,無怪乎白髮耄耋戀少年,功名利祿到頭來不若幼時落在掌心的一片嫩葉。可惜嫩葉成熟了便是成熟了,落花只能託流水,萬丈紅塵付天青。無論是否願意,眼中的世界總無可奈何地脫去憧憬的色彩漸漸明晰,如同此刻付天青眼前的色彩,它們漸漸改變流動的形狀,化成了古木參天的迷離域。
“蝶墨……師姐……”擡眼望向枝葉虯結古林,付天青衝口而出,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對。他迷惑地起身想要站起,卻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只得重新坐在地上。一塊美玉從他身上滑下,清脆的聲音響起的同時,付天青愕然地發現掌下的地面再度化爲一片流光,而美玉立即散發出奪目光芒,光芒中地面恢復如常,付天青則感到被抽空了全身氣力。
“方纔……只是幻覺吧。”怔了半晌,付天青才幹笑幾聲,連自己也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曾經在夢璃湖中整日思考的夢境就在剛剛忽然連成完整的故事,殘酷到他心中一片空白。身旁的美玉一閃一閃發出熠熠光輝,似乎在提醒他更爲殘酷的現在。付天青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已被鋒利的刀割去多半,他僅憑本能扭過頭不再看那玉,不料一枚紅紅的野果竟在此時撞入眼中,鮮亮猶如一捧血。那是夢境中,蝶墨一臉天真爛漫想要留給他的東西。
“真的是天真爛漫……”不知不覺間付天青已伸出手去,渴望從眼中一直延伸到指尖,似乎他正墜入一道洪流中,那枚小小的野果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然而他的手忽然穿過了他所見的景象,那救命稻草居然如同倒影般泛起波紋。停了片刻,付天青慢慢轉向天空將自己牢牢藏在大地懷抱中,終於明白原來自己如同雛鳥般躺在僅可容身的幻境中,消耗着自己暫時得以恢復的靈智。維持靈智的力量應當同自己的夢境一般,屬於蝶墨,它們來自於他夢中未曾看清的、蝶墨的玉上。可是看清了又能怎樣?!命運有如實質壓在他身上,蝶墨幾百年間爲他周旋,只換來幾百年心傷。如果他仍舊躺在夢璃湖的小船上,他寧可只對她美麗的容顏笑笑,不再多想。
可終究因爲此事多了莫名其妙但永不磨滅的師徒緣啊……白光在付天青指尖亮起,一柄仙劍自虛空中現形,輕靈美麗得彷彿不該在此刻出現。付天青目光純粹地看着那柄劍,如同不知道已經迫近的結局。
那短暫的神智當然是爲了將他放在一個幾乎只能看見一條路的兩岔口,爲了顯示同屬人界的最後尊嚴。所有的人在守蟬的注視下在一個圓環上兜兜轉轉,要結束這一切只有解開其中一環,他這一環偏巧是最容易的。猛虎威震四方卻難於看到腳下,他落在守蟬的影子裡,而在命運中煎熬的人們看到了。
要他忘記一切很簡單,可這恰恰是守蟬最擅長也喜歡他們做的,冀之門凝聚了世上太多的貪心,而貪心非不能及則不會停止。所以作爲最後的招數,人們只能將他送往冀之門無法波及的地方。守蟬一直在暗,人們一直在明,這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劣勢,除非他消失。冀之門“公平”的選擇下一個人時這一切才能扳平。如果付天青是魔族,或許這一招就不會放在最後;如果付天青的師父不是玉簡,他或許早被犧牲;如果衝銳能早些明瞭守蟬的計謀……可惜衝銳心中的守蟬仍是他誤入歧途的師兄。這一切化入映入付天青頭頂的光華,散發出若有若無的寒意,冰冷了他無法承載太多如果的生命。他還未脫凡胎,只是脆弱的凡人,也許凝視着它隨仙劍墜落也是一種值得炫耀的經歷?付天青凝視着血染的劍,覺得它依然很美麗,一滴血自他臉上落下,像淚,可是他沒有哭。
奇怪的是,在最後的時刻,付天青竟然如同失去了心一般沒有怨恨。這一生遇見的人都在他眼前走過,他們平安的笑臉如同一段音樂托起了他的魂魄。他終究與太上無情這等大道無關,也同天下太平的大義沒有絲毫相襯,只是他們鮮活的快樂是他一生紅塵中最後唯一能握在手裡的東西,如同他此刻緊握在手中的玉,儘管是它在消耗他的生命。原來人最後剩下的是這樣的東西,原來人只會爲此而生,原來,在終點,不會後悔。
你……不對,是你們,我不能在下一局陪你們暗藏心機又同生共死。可就算天下人都忘了我,你們也不能。
“我不忘,你就會在了麼?”蝶墨伸出雙手接住了完璧歸趙的玉,其上已經冷了的血化作她對玉的恨,“只有它?我連你都會忘!”淚滴隨玉屑一同落下,曾經隨席捲魔界的風一同飛向遠方。眼見它們消失無蹤,蝶墨的心纔開始猶如針刺,可是已經想不起爲何心痛。她木然地轉過身,可是,去哪裡呢?停頓片刻後,她用目光探向玉簡。
“師父,你們準備如何處置我?”蝶墨盯着玉簡,儘量不露出一絲心傷。她知道,像玉簡,像那些從前熟悉的人,她的心傷,他們會懂。可她不需要了。
“蝶墨……”玉簡看了一眼已經向守蟬追去的衝銳,猶豫了片刻拿出了袖中一隻黑色的面具,正是一隻鳳蝶,“他命我自行決定……蝶墨,我們知道你不會再接受玉的掩飾,所以請你接掌望閬門,爲了再沒有你的故事。他們的心,想來只有你懂。而且,守蟬佈下的局影響甚大,所以望閬門的法陣會再次開啓,之後,仙門中記得此
事的就只有我們了……不要讓師父一人銘記,好嗎?”
“你選擇永遠記得師姐麼?”蝶墨乾涸漆黑的眸中終於閃過一絲光亮,“望閬門中,還有野果和烏鴉。”她伸手接過面具,緊緊握在手中,似乎越緊希望就越近。
“反正~戴上面具後我也看不到它,是不是~”蝶墨忽然笑了起來,眼中閃過的卻不是現在的風景,彷彿她想忘記的人,此刻還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