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流動的夕陽將山峰畫成一片片剪影,慵懶的雲朵託着倦怠無力的金烏。山間流動的只剩下血色的晚霞,壓低的呼吸帶來了從心中透出的孤單。儘管,那個藏匿在樹叢中的人其實並非獨自前來。思嵐將藏在懷中的碎玉取出,久久地凝視着其上發黑的血跡。日與夜的界限無聲無息地落在他臉上,將他的心思劃成兩半。
這碎片是他控制門中的走獸飛鳥悄悄找到的,除了血跡之外就只有上面銘刻的“擅動者死”幾個字。從這刻痕看來它的主人必定功力深厚,且其上帶有幾乎吹毛斷髮的銳利殺氣。這種兇物,原本只是想要消除柒柒疑惑的思嵐本不想拿,可它卻閃出了一道彷彿能穿透人心的光芒。待思嵐回過神時,他的耳邊已經響起了飛鳥的低吟:你們是特殊的祭品,快走!思嵐有過一瞬間的迷茫,但天生擅於掌控的他還是選擇相信這些自他出生便陪伴他的生靈,所以他只有賭這一局。
思嵐並非沒有試過闖出望閬門,可是被他驅使的生靈都被籠罩着望閬門的法陣擋住,若非它們沒有法力早被抹殺。他從碎玉中得知了那法陣的陣眼所在,可是同樣也從蟋蟀的鳴叫中明白以他們如今的本領無法靠近那裡。所以他需要一場大亂,最好可以攪得望閬門天翻地覆。眼下只有依靠這碎玉的主人了,只不知他是仙是魔,而且即使望閬門真的大亂,他們三人又能否安全逃下山去……看着眼前碎玉上的血跡又一次隱沒在夜色中,思嵐知道他該起身了。被他強行拋卻的憂思出了心卻入了骨,重重地壓在身上。四周一片墨黑,而他堅持着不被時刻浸泡着心的失落分了神,仔細地觀察着遠方。即使本領通天徹地,想也不會在白日大搖大擺地闖來,所以那人應該會在夜色中出現吧,應該會吧……
思嵐在心中念着,不覺握緊了手。一聲脆響正在此時傳來,驚得思嵐慌忙看向手中的碎玉,竟忘記了聲音其實響在他頭頂。“又在擔心?”差點滑下樹的炆急忙抱緊了樹幹,還不忘將仍舊呆呆站在斷裂樹枝下的思嵐踢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下定決心就不要猶豫,即使死,至少我們沒有什麼可以後悔!”
“雖然每日準備好行囊與你出來一起傷春悲秋實在是……哎呀!”柒柒正想打趣思嵐,不想一件銳利的東西忽然撞在額頭,頓時滴下血來。與那件銳利的東西一起,思嵐也飛奔而至,似乎剛剛纔回過神來。“怎樣?”思嵐輕聲問道,卻是越過了柒柒捧起了碎玉,氣得已經準備好答話的柒柒立刻拔出拳頭。不過,柒柒的拳頭還未落下,夜空中便迴盪起一聲脆響。這次,可不是因爲踩了枯枝。
“是他!”思嵐悚然擡頭,同時立刻示意柒柒和炆噤聲。一柄仙劍無聲地劃破了凝滯的黑夜,仙劍之上的白衣幾乎有些耀目,似乎帶着淡淡怒意。那白衣上的紋飾與望閬門似像非像,不知爲何,思嵐心中記得,那個門派名爲——閬峰巔。
玉簡立於墨色中,默然俯視着望閬門,俯視着這個他從未執掌可一直掛心的地方。片刻後,他指尖凝出一點光芒,乍離開手便消失不見,化爲無色的漣漪散向四方,在所有生靈的魂魄中嗡嗡作響。柒柒三人幾乎同時感到一陣暈眩,可這暈眩竟不許他們睡去,而是帶着無形有質的召喚在他們耳邊迴盪。幸而他們三人並非玉簡召喚的人,否則可能早已隨着那聲音跨下懸崖。但即使如此,三人仍不肯遠離。因爲他們看見一個人應招而來,那是他們等待了很久的機會。
“不要傷了門中弟子。”望閬門上空,法陣驟然顯現,無聲地出現一個缺口。蝶墨翩然而起,輕揮衣袖拂去了漣漪,衣袖翻飛間蝴蝶面具微微一抖,飄然不似人間。玉簡看着她,眼神微微黯淡。從來不曾見這樣的蝶墨,從來不想見這樣的蝶墨,可已然成真,他無法阻擋。
“冀之門易主,你知道?”
“是。”
“望閬門陣法動盪,你隱瞞?”
“是。”
“以你心中計較,那件事比門中諸弟子性命更重要?”
“是。”
“蝶墨,玉音天資過我一頭,唯此事我終不服她。稚子何辜,爲天下祭!你憐門中弟子,卻罔顧凡人,是我錯教了你。”玉簡腳下泛起灼灼光華,驚散了空中的流雲卻沒有觸動蝶墨身旁的靜謐分毫,“天青已經不在,我知你心中有愧。但冀之門須再做計較,不要就此妄開殺戒。我們的手已經染了太多血。”
“他去了,所以我纔要沿他踏過的路走。倘若連我也迷路了,天下誰人記得即使死也了無痕跡的他?”蝶墨用手卷了髮梢,而後淡漠地笑笑,笑容中髮絲滑落,一隻彩蝶卻輕巧地立在指尖,“出手吧,總是對弈,我也倦了……師父。”她擡起頭,欣賞着忽然越過星空飛來的點點劍影,它們無聲地點在她上方二丈高的虛空中,如同濺落的白色墨滴。然而,它們並未同真正的墨一樣留下浸染的淚痕,而是輕輕地旋轉着,灼亮如同滿月。
“很美。”蝶墨輕輕起身,將指尖彩蝶毫不猶豫地穿過已成爲虛影的玉簡。在烈烈風聲即將穿透她身周虛空的瞬間,她只向彩蝶一吹,無數絢爛近妖的蝴蝶便迎風飛起,眨眼間便淹沒了玉簡在月輪間明滅的身影。飛蛾撲火,從無回頭,仙劍忘情,因緣盡滅,仙術激盪間月華流轉,從未有過這般的明麗。重重明暗之中,兩道淡淡的身影往來穿梭,幾乎無法看清,可他們的聲音卻一字一句響在耳畔。
“逝者如斯,師父,如今你的一切居然都已經失色……”
“而你卻豔麗如妖魔,這不是你應有的,蝶墨。”
玉簡一聲嘆息,夜空中的墨色忽然在如月劍芒的引領下揮成一幅於天雷中怒嘯的山峰,柔弱的彩蝶在剛勁的山風中孤寂地飄零,化爲粉末,而後在玉簡的仙劍如雷霆驟降之際,於剛剛現出身形的玉簡面前凝成一枚黑色的繭。晶亮的粉末飄落,那蝶通體純黑有如晶石打磨,可卻毫無生氣,破繭而出許久,連巨大的雙翼也不曾動過,而玉簡身上的法力則源源不斷地涌向黑蝶,連他的血也被看不見的力量牽引着撲向黑蝶,穿透他的白衣留下點點鮮紅。“師父……”蝶墨的手微微一抖,話只吐出半句便戛然而止。薄如蟬翼的刃忽然輕輕抵在她喉間,連同數道散逸着清冷的劍氣將她剛剛放鬆下來的神色生生扭轉成驚駭。
“歲月中,我們都學會了隱藏,蝶墨。可我捨棄了命,你捨棄了心。”玉簡出劍揮去了已經碎裂的黑蝶,漫天黑色猶如已經老去幹枯的時光。他們所站立的虛空是被遺棄的角落,未生已死仍舊掙扎着發出無聲的嘶鳴,渴求通往現世的路。而當現世的路當真敞開之時,又已經只有墜落的氣力,揉做片片碎屑。
籠罩着望閬門的陣法突然自行現出時,蝶墨和玉簡尚沉浸在回憶中未曾察覺,直到陣法大開,連黑蝶的碎片也飄落其中時二人才猛醒。如若失去陣法遮掩,真正的望閬門便會暴露在世人面前,必將引起一場大亂!玉簡心中一寒,立時向陣法缺口處趕去,而蝶墨卻呆立在原地,全身散發出冰冷而淒厲的殺氣,待玉簡察覺時已然不及。
“徒兒……是最後一次稱您師父了。”蝶墨的聲音幽幽傳來,死去一般蒼白。玉簡回過頭,只看見蝶墨空洞的雙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