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蝴蝶還飛。
它還沒有找到可棲息的地方。
秋風刮在李棄兒的臉上。
他的身上,除了這把刀,在也沒有其他東西了。
在這個世上,也只有這把刀,纔是他最信賴的朋友。
只有這把刀,從沒有背叛過他。
在蝴蝶離開了他的歲月裡,是這把刀,給了他自信,給了他活下去的念頭。
他常常流淚。
撫着彎刀流淚。
“彎刀呵彎刀,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也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跟着我,你註定要孤單的。”
彎刀從沒有讓他失望過,並很快讓他成爲江湖上人人敬畏的快刀王。
李棄兒的刀是最快的刀。
就像飄香樓的劍是最快的劍一樣。
他的名字,稍有江湖閱歷的人都知道,不知多少人羨慕他的快刀和快刀王的榮譽。
可是,蝴蝶卻背叛了他。
蝴蝶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你做你的快刀王,讓我過我的凡人生活。”
李棄兒的腹部一陣疼痛。
每當他想起蝴蝶的這句話,他的左邊腹部就會絞痛起來。
“我爲什麼是快刀王,快刀王不是我!”
每當李棄兒腹部絞痛的時候,他總是一邊用手抵住痛處,一邊大聲喊叫:
“不是我,不是我,我什麼都不是!”
蝴蝶現在的丈夫叫阿五,是金龍魚館的廚師。
那一年,他們到金龍魚館去吃蘇州鯽魚,阿五端着魚上來,不慎將魚湯濺在蝴蝶的衣服上。
蝴蝶隨手打了廚師一個巴掌。
就爲這,李棄兒狠狠數落了蝴蝶一通。
把她的眼淚也罵了出來。
後來,沒有李棄兒陪着,她就一個人去。
再後來,蝴蝶很長時間不回家。
後來他們就同居了。
快刀王李棄兒的女人被金龍魚館的廚師阿五搶走,這樣的消息,在不到一個時辰,就傳遍了整個石頭城。
石頭城的每個人都在等着李棄兒如何處理這件事。
其實,李棄兒在與莫空決鬥之前便已知道了這件事。
儘管他知道莫空是江湖上最出名的使槍高手。
也知道他的“一槍九影”曾挑破無數江湖好手的心膽,自己與他決鬥,並沒有太多的勝機。
但是,李棄兒還是在最緊要的決勝關頭分神收忽,莫空的槍扎進他的左肩。
幸好那時莫空的人頭已經被割了下來,否則,他的整條胳膊廢了不說,也許早已性命不保。
石頭城的人等了兩個月不見李棄兒回來,都以爲李棄兒在那次決鬥中死了。
蝴蝶也以爲李棄兒不會再回來了。
他們哪裡知道,每當夜深人靜,人們都在沉睡之際,城外護城河的長堤上,有一個人在默默地徘徊,直到東方吐曙。
這個人就是李棄兒。
他每天夜裡都要潛入金龍魚館,爲的就是看一看蝴蝶。
有時蝴蝶睡着了。
有時蝴蝶還在跟阿五說話。
這時,李棄兒就躲在外面,聽他們說一些溫暖而甜蜜的話。
看到蝴蝶滿足而又幸福的樣子,他不知是後悔還是絕望。
李棄兒在痛苦的自責中度過每一天,每一秒鐘。
“快刀王有什麼用,連自己的女人都不再愛的人,爲什麼還要活着……”
“爲什麼要生我,爲什麼把我丟在這個世界上。”
“每個人都有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呢,你們在哪裡呢……”
他是孤兒,他的心因愛而溫暖,而燃燒,也因爲愛的熄滅而變得冷酷、絕望、孤獨。
有人說他像一匹狼。
狼是可怕的,江湖上最快的刀在狼的手裡,那情形又會怎樣呢?
他開始仇恨這個世界。
他不再有親人。
最親密的人已背叛了他。
他只剩下一把彎刀。
一把專門割人脖子的刀。
他只能做他的快刀王。
只有在殺人的時候,他才找到一點快樂。
他的臉始終沒有表情,連睡覺的時候也好像滿腹心思,說也說不出。
憂愁、傷感,都快要把他壓垮了。
他一蹶不振,他甚至要發瘋。
連石頭城的人都快要把他忘卻了。
重新讓石頭城的人想起李棄兒的,是一場火災。
大火燒光了金龍魚館,而且,金龍魚館的老闆被人用刀割斷了脖子,阿五也被人砍了一隻手。
石頭城的人都說:“這一定是李棄兒乾的。”
“原來他沒死,當心,李棄兒還會報復的。”
“誰叫開惹上快刀王的,這種人,殺人殺慣了,什麼事做不出來。”
“女人是禍水,誰沾誰倒黴。”
所有咒罵李棄兒的話,李棄兒都知道。
他的心涼了。
這就是世人的心?
他是孤兒,但是也是父母生的。
他的父母竟沒有讓他見上一面。
也許一開始便是錯,他本來就不該來到這個世間。
他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是罪惡的,有污點的。
他是累贅。
在他懂事之初,一個老漢對他說:
“你是一個被父母拋棄的人,今後,就叫你棄兒吧。”
他點點頭,他不知道棄兒是什麼意思。
在老漢的懷抱裡,他只覺得很舒服,很溫暖。
他再也不願從老漢的懷抱裡出來了。
在他的記憶裡,這個老漢的眼神是世界上最明亮、最動人的眼神。
他一生下來便是孤兒,這是上天的不公。
然而,他最慶幸的,是他成了當時江湖上最厲害的殺手李無憂的唯一傳人。
李無憂就是那個懷抱他的老漢。
他因爲自己有了一個名字而高興。
他會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是棄兒。”
他之所以會成爲李無憂的傳人,完全是李無憂覺得殺人是一件索然無味的事情,而且想過一種怡然自得的隱居生活。
他們的房子在一片森林裡。
這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連鳥也只能飛進來而飛不出去。
李無憂教他的第一課,是如何割脖子。
當然,那是一隻野兔的脖子。
特別令李無憂高興的是,他在割野兔脖子的時候沒有哭,而且還十分開心。
儘管他開心,是因爲他最愛吃兔子的肉。
那一年,他才五歲。
李無憂是他的師父,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玩伴,以及他長大以後的唯一朋友。
李無憂訓練人的方法是極其獨特而殘忍的。
有時候,他會把他一個人丟在巖洞裡。
他大喊,大叫,大哭都沒有。
只好在陰冷的巖壁上用手摳洞,一步一步爬上來。
他的雙手滿是鮮血,他的額頭也碰得到處都是腫塊。
而師父就坐在洞口,懷抱着一隻灰白的野兔。
突然間,野兔跑了,他又得踉蹌地追過去,直到他抓住了那隻已經累死的兔子。
與師父在一起的日子是無憂無慮的。
他絲毫沒有感覺到孤兒的孤單與寂寞。
可是,失落與恐懼總是來得那麼突然。
一天早晨,他照例練功,踏着樹尖,在山腰練習師父教他的最後一招“百花幻影刀。”青碧的天,綠的起伏的山脈,而霧靄就在腳下。
李棄兒時而像雀鳥,時而像兀鷹,輕靈的騰挪,厚重的撲勢,內息亦如這清晨的空氣,沌而寧靜。
他旋轉的身姿牽動着淡淡的霧氣,就像一萬朵雪蓮簇擁着他。
他的身子越轉越快,快到連他的落腳點都看不清楚的時候,猛然站定,隨即右手一揚。
一揚之際,手中的葉片飛出,不遠處,兩隻雙飛的鳥,鳥頭齊齊墜落,身子卻一直飛出數十米,才突然摔下山谷。
東方,一縷陽光,衝破濃霧,照在李棄兒的臉上。
他的臉上,充滿了興奮,他的身體也激動得有些搖晃。
最難練的“百花幻影刀”終於練成了。
李棄兒興沖沖回屋,遠遠就喊道:“師父,師父。”
沒有迴音。
到了師父門口,李棄兒壓壓激動的心情,稍微放低嗓門叫道:
“師父,棄兒回來了。”等了好久還是沒有迴音。
連喊數聲不見動靜,李棄兒急了。
伸手推門。
門開了。
李棄兒也驚呆了。
他的師父,他的唯一的親人和朋友,竟沒有跟他道別就走了。
走了,永遠不再回來了。
他走得很安詳,好像在鳥聲中的細鳴中走的,也好像睡着了。
在昨夜的松濤裡,他睡得很安穩,不願有誰來打擾。
他的臉沒有痛苦。
李棄兒也沒有。
不是沒有!
李棄兒因了驚嚇而臉色蒼白,痛苦的表情在他的臉上已沒有表達的餘地,一剎那,他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動,彷彿連知覺也失去了,他覺得自己已死了。
他所面對的是另一世界的人。
李無憂死了。
李棄兒在一處樹木蔥蘢的坡上,在常年繚繞着白雲霧氣的竹林裡,安葬了師父。
在師父墳前,李棄兒跪了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世間所有的孤苦的味道都嚐遍了。
七天七夜,對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來說,是不是太冷酷了?
李無憂給了李棄兒一身驚人的武功,也給了他一個任務。
一張紙,紙上寫道:棄兒,師父就要走了。
從哪裡來,回哪裡去,這是規律,誰也改變不了,誰也逃不掉,因此,你不要太悲傷,臨走之前,我想對你說幾句話,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說,你師父的刀並不是天下最快快的刀,而且我的刀也不是從沒有失敗過的。
二十年前,我就敗在飄香樓的劍下。
本來,失敗就是死亡。我之所以還能夠活着,是因爲我跟飄香樓有一個約定:
二十五年後再分高下。
我沒有什麼可以留給你,只有這把彎刀。
它陪我幾十年,在江湖上上也已經有些名氣,但我沒給它起過任何名字,今後你就叫它彎刀好了……
在我與飄香樓定下誓約之後,我就開始尋找合適的傳人,我知道我是永遠戰勝不了的飄香劍法的。
兩年後我才遇上你,你是被你的狠心的父母拋棄的,當時你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不說這些了,也許他們也有說不出的苦衷。
五年後的十月初十是我與飄香樓定下的日子,飄香樓只認刀不認人。
我的那把刀在失敗時就留在了飄香樓,這把刀雖然不是原來的刀,卻與原來的一模一樣。
你雖然把“百花幻影刀”練成了,但也一定不是飄香樓的對手,要戰勝飄香劍法,你還要到江湖上去磨鍊,武功的最高境界,我也說不出。
我只有把我盡一生研究的最後一招“百花幻影刀”教給你。
看着看着,李棄兒的淚水就涌出來了。
欲哭無聲。
他最敬仰以爲最了不起的英雄,竟然是一個失敗的人,這麼多年來,師父是忍着多大的痛苦,在悉心指點他的武功。
一代梟雄李無憂,也有自己無法戰勝的對手。
連李無憂都不能戰勝的人,他能行嗎?
在師父的墳前,李棄兒跪了七天七夜之後,又站着思索了七天七夜。
一個人,只有風陪他思索。
只有松濤陪他思索。
別無他物。
他多想只鳥在他耳邊鳴叫幾聲啊。
可是,附近樹林裡的鳥,都知道自己一露頭,就會被他的葉子割掉脖子。
他有多寂寞啊。
他後悔自己平時殺了那麼多鳥,不然的話,鳥兒一定會跟他一道向師父致哀告別。
李棄兒在師父的墳前,燒了那張沒有寫完的遺言。
李棄兒站得筆直,道:“師父,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的彎刀從飄香樓取回來。”
李無憂的彎刀,從江湖上消失二十年之後又出現了。
只是,彎刀是一樣的彎刀,人卻是別樣的人。
江湖人都說:英雄出少年。
沒錯,李棄兒才十八年,正青春年少。
李棄兒的彎刀,從來都沒有失手過,每一次飛出,都有一個人的脖子被割斷。
他的心更冷,他的出手更快,他的經驗在不斷的交戰中積累。
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牽掛,他唯一的念頭就
是取回飄香樓的彎刀,這纔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只有想到這件事情,他的臉上纔會出現一絲難以察覺的喜悅和滿足。
雖然江湖都在傳說“天下最快的刀是李棄兒的刀”,只有他清楚,他的刀再快,也沒有當年師父李無憂的刀快。
因此,憑他現在的武功,根本不可能從飄香樓取回師父的彎刀。
可是,他就連做夢也想着取回彎刀。
這是他唯一的使命。
他希望這個日子快快來臨,就算他的刀沒有飄香樓的劍快,就算他被刺透咽喉,他也希望這個約定的日子快快來臨。
好像只要完成這次約定,他的一生的使命就算了結。
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他都不在乎。
在孤寂而痛苦的人生旅途上,他孤寂而痛苦地走着。
一個人,默默的,遠離人羣和喧囂熱鬧。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孤單與寂寞。直到蝴蝶的出現。
李棄兒是孤兒,但他有權力愛與被愛。
他把全部的愛都獻給了蝴蝶,雖然他從沒有在蝴蝶面前表露過“對你的愛是何等的重要”。
但在他心裡,是蓄滿了感激與愛意的。
他不知道蝴蝶有沒有感覺他對她的愛,蝴蝶對他的關懷,卻是他一生也難以忘懷的。
直到愛上蝴蝶之後才發現,活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奪回飄香樓的彎刀,還有另外一件同樣重要的事情。
這就是愛。他要用他的彎刀爲他們的愛築巢。
他絕不容許他的愛遭到任何破壞。
可是,當蝴蝶背棄了他而與金龍魚館的廚師阿五同居時,他竟沒有勇氣再去找她。
他的心似乎被一頭暴怒的豹子咬爛了。
在絕望的冰天雪地裡,他的孤單的身影更顯得孤單。
金龍魚館失火的那個夜晚,他就在城外的一棵柳樹下,深夜的露水把他的鞋都弄溼了。
看見火光,他首先想到的是蝴蝶。
在他的迷朦的眼中,幻化出無數的蝴蝶的影子。
他橫下心。他決定不再見她。可是,他的雙腳已經在奔跑。
他知道,他還放不下這個女人,對蝴蝶的愛已經刻在了心底。
等他趕到失火的現場,金龍魚館只剩下一片灰燼,成了一堆廢墟,魚館的老闆也被人割斷了脖子。
蝴蝶攙扶着阿五,站在一根還在燃燒的木棍旁。
微弱的火光映着她滿是悲痛的臉。
阿五的左手無力地垂着,手上纏着一團白色的棉布。
火光中,白色的布團上滲出絲絲血跡,看上去更陰森、可怕。
阿五的頭靠在蝴蝶的右肩上,似是昏迷了。
四目相對。
彷彿仇人。
李棄兒徹底絕望了。
蝴蝶憤怒而怨恨的眼神告訴了一切。
他想解釋:
“這不是我乾的。”
說出口的卻是:“爲什麼會這樣……”
爲什麼會這樣?誰也說不清楚。
愛與恨,生與死,相聚與分離,痛苦與孤獨,這一切的一切,又有誰能說得清。
蝴蝶面色蒼白,臉上滿是水珠,不知是汗,還是淚。
“都說你在決鬥中死了,爲什麼還要回來,爲什麼要放火燒了魚館,爲什麼砍了阿五的手,爲什麼不把我的脖子也割掉?”
李棄兒的心在收緊,被一雙無形的手抓痛。
蝴蝶悲痛,李棄兒更悲痛,一種被深愛的人誤解的絕望,像一塊巨石無情地砸在胸口上。
忍住悲痛,李棄兒道:
“聽我說,這不是我乾的。”
“普天之下,還有誰的刀這麼快,這麼喜歡割別人的脖子。”
蝴蝶顯然已是氣極,渾身抖動,聲音也更加淒厲:
“你知道不知道,我當初不殺你,是想你能夠對我好,可是你,你就像冷血動物,你只知道割別人的脖子,只知道殺人,你殺了那麼多人,卻從未帶給我歡樂。”
蝴蝶的眼中流泄着絕望:
“李棄兒,你聽着,從今以後,你做你快刀王,我過我的平靜生活,再也別來見我,我再也不想再看到你。”
說話的時候,蝴蝶的身子不停地晃動,趴在她肩上的阿五醒了,迷迷糊糊,口中喃喃道:
“快刀王……快刀王……”接着又喊道:
“不,不要……不要殺我!”
語氣顯是害怕之極,身子猛然抽動着。
彷彿還深陷剛纔的恐怖中。
地上的木棍熄滅了。
蝴蝶扶着阿五走了。
黑暗中,只有李棄兒還站着。
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的全身冰冷。
蝴蝶的話讓他震驚,讓他絕望。
他竟從來都不曾使她快樂過?
蝴蝶還說他是冷血動物。
他的內心深處有着那麼多溫柔而熱烈的愛。
而這麼多的愛,在她的眼裡,竟連一文錢也不值。
他被深深地刺痛了。
在這之前,李棄兒還是一個有愛的人,那麼,在這之後,李棄兒真的要變成冷血動物了。
李棄兒後悔……
他後悔自己剛纔沒有讓飄香樓的妓女殺死。
他真的很想死。
當他想起蝴蝶離去時怨恨的目光,當他想起自己悲涼的身世。
有時候,死會變作一種願望。
有時候,他會羨慕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人。
死了,便沒有了知覺,什麼痛苦也沒有了。
李棄兒還倒在地上。
他不願起來,他想,如果多躺一會兒,自己便真的死了,真的不再有知覺,那該有多好。
可是,他的臉上又有了知覺。
其實,他的知覺比任何人都靈敏。
那隻空中飛舞的蝴蝶,終於累了,正往李棄兒的鼻翼棲落。
撥開雲層的太陽,此刻,正把光線投向人間。
陽光雖然很弱,但卻倔強地一縷一縷,強勁的秋風也吹不斷。
秋風裡,另一道閃光劃過。
空中的蝴蝶頓了頓,再接着飛落。
李棄兒已挺身站了起來,誰也沒看清剛纔,他的彎刀是如何出手的。
彎刀依舊掛在他的腰上。
棲落的蝴蝶,已被劈成兩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