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那人道:“現在他查明瞭,又有什麼用?”
丁冷秋道:“本來,你應在黃葉飛面前自盡的。”
燈下那人叫道:“要死的,也應該是你。”
丁冷秋道:“若不是我要把知道的告訴五派的後代,我寧願現在就死。”
燈下那人笑了笑,陰陰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好像真的應該自盡了,可是,你爲什麼不問問,我怎會在二十五年後的今天再次前來?”
丁冷秋道:“開始我也覺得很奇怪,因爲當時李無憂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你並沒有聽見,現在我明白了。
“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是李無憂向飄香樓挑戰的前三天,而今天,卻是快刀王與飄香樓決鬥的前三天。
“就是傻瓜也想到了,既然二十五年前五派高手算定李無憂今晚要從這裡經過。
“那麼,二十五年後,快刀王也一定從這裡經過……二十五年前,你不能與李無憂比刀,二十五年後,你豈會放棄與快刀王的較量。”
丁冷秋注視着燈下那人,道:“我說得對不對?”
不等燈下那人回答,丁冷秋又道:“可是,你沒有機會了。”
燈下那人笑道:“難道今天,你還想從背後擊我一掌!”
話音未落,一個聲音冷冷道:“遲早要死的人,不如現在就死。”
燈下那人大驚,急轉身,只見一個人,緩緩的擊出一掌。
這一掌,看似很慢,一點一點逼向他的胸口。
可是他卻沒能閃避,也沒有射出他那如鬼魅般的暗器,一聲悶哼,整個身軀萎了下去。
與此同時,從那人的袖中“當”一聲掉出一枚三角刀,不是烏黑的,而是用純金鋼打製而成。
丁冷秋道:“殺你父親的,正是這種三角刀。”
原來,擊出這一掌的,是黃葉飛。
黃葉飛果然高深莫測。只見黃葉飛一擡腳,將倒地的那人從門口踢了出去。
望着那人飛出去的屍體,丁冷秋十分迷茫,他是誰?
也許他是一個武癡,一生只想與別人比刀,他的刀,在他自己眼裡已經是出神入化,天下無敵了,也許,他一生中的心願只要跟快刀王一戰,可是,直到他死了,他也沒有等到快刀王,而這一等,竟是二十五年!
丁冷秋覺得有一種淒涼在瀰漫,他很想知道他是誰,叫什麼名字,他的刀是如何練成的,他找快刀王比刀有沒有想過會死。
這許許多多的問題,丁冷秋一個也不知道,因爲那人死了。
丁冷秋覺得他的死是自己造成的,儘管他可以肯定,那人絕不是快刀王的對手,但起碼在快刀王未出現之前他不會死。
他有點爲那人的死感到委屈,感到有些不公平,他甚至想爲那人向黃葉飛討個公道。
丁冷秋很奇怪自己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但是,丁冷秋知道,就算他不向黃葉飛討公道,黃葉飛也不會放過他。
只見黃葉飛在那人坐過的椅子上坐下,道:“丁冷秋,下一個輪到你死。”
丁冷秋點頭道:“我知道。”
黃葉飛道:“丁冷秋,你死了,會不會有遺憾?”
丁冷秋愣了愣,不知該怎樣回答,望着燈下的黃葉飛,黃葉飛的臉也模糊了,看不清楚了。
丁冷秋又想起那人,他連他的樣子都不知道,在江湖上,有多少人,爲了某一個心願,便十分執着地、盲目地想去實現,爲了這個心願,需要經歷多少艱苦的磨難,需要拋掉多少可以享受的友情和快樂,到頭來,卻莫名其妙地死了。
那人是這樣,黃葉飛的父親其實也是這樣,在別人眼裡,他們是什麼樣子都沒有留下來,便死去了,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了,誰知道他們有沒有遺憾,有沒有後悔。
生命實在太易逝了!
人實在太矛盾了!
丁冷秋會是這樣的人嗎?
從小孩到老人,從十歲到六十歲,從生到死……丁冷秋能夠在死之前說出他的遺憾和後悔嗎……
黃葉飛又道:“丁冷秋,你後悔嗎?”
丁冷秋剛剛挺直的背好像又駝了,他縮成一團,看上去更老,更怕冷了。
門外的風緊了點,一片
梧桐葉,從門口颳了進來。
丁冷秋走過去,用掃把將葉子掃出門外。
又一片葉子被風颳進來。丁冷秋又掃了出去。
接着,是兩片、三片,四片……好像整株梧桐樹的葉子都飛了進來。
丁冷秋喃喃道:“秋天還沒有結束,葉子都落光了……”
門外很黑。這是偏房,望出去很遠,纔看見星星點點的燈火。
今夜,黃鶴樓很靜,只聽風颳着樹枝的聲音。
丁冷秋慢慢地掃着落葉,那麼認真,那麼貫注,好像這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
連屋子的角上出現了許多人,他也沒有發現。
這些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如何進來的?
屋子的五個角上有五張桌子,每張桌子有兩個人。
這十個人彷彿約好了,眨眼間,瞞過丁冷秋,偷偷進屋。
這十個人,五老五少,老的七十歲左右,少的二十歲左右。
五個老者坐着,五個年輕人站在老者的身後。
樑上的燈還是那麼點亮。
但是,就算燈光再暗一倍,丁冷秋也應該看到這十個人。
因爲,黃葉飛已經看見了。
可丁冷秋就是看不見,他駝着背,仍在掃落葉。
“該來的已經來了,沒有來的已不會來。”
十個中有一人這樣道。顯然,這是對丁冷秋說的。
丁冷秋也不擡頭,好像沒聽到,仍在掃。
又一個人說道:“我們都來了。”
丁冷秋這時才擡起頭,看了看他們,又低頭掃地上的落葉,淡淡地“哦”了一聲。
又聽一人道:“我們都到齊了。”
丁冷秋一邊掃一邊道:“我在掃地。”
又有一人道:“可我們已等你好久了。”
丁冷秋道:“我等你們二十五年,你們只等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嗎?”
十個人不再說話,默默地看着丁冷秋將所有的葉子一片一片掃出門口。
終於,丁冷秋道:“你們今天來,想知道些什麼?”
丁冷秋擡頭看了看每個人,又道:“我叫丁冷秋,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
丁冷秋剛說完,有一個老者便道:
“我是崑崙派掌門肖玉君,我想知道二十五年前掌門師兄是如何死的?”
丁冷秋淡淡道:“我不知道。”
肖玉君霍地站了起來,道:“丁冷秋,你不要耍我們。”
丁冷秋還沒說話,黃葉飛道:“丁冷秋馬上就要死了,他怎麼會耍你們。”
肖玉君道:“你是誰?怎會在這裡?”
黃葉飛笑道:“我要殺的人在這裡,不在這裡在哪裡?”
肖玉君注視着丁冷秋,道:“丁冷秋,他說的可是真的?”
丁冷秋點點頭,道:“真的。”
肖玉君似乎不信,但又無奈地先坐下了。
丁冷秋道:“我知道你們不相信我剛纔的話,其實,我真不知道你們五派高手是怎麼死的,因爲,五派高手沒有一個人死在這裡。”
丁冷秋說着,無聲地將又一片葉子掃出去,緩緩道:“你們都是崑崙、崆峒、華山,天山、武當山五派高手,相信你們不會對江湖傳言沒有分辯能力。”
一個老者沉聲道:“我是武當傳人金聖朋,我只相信無風不起浪這句話。”
丁冷秋道:“你錯了,五派高手之死與飄香樓無關,李無憂也沒有用過他那把天下第一快刀!”
金聖朋陰陰道:“你也只是一個偷看者而已,怎麼知道其中的陰謀?”
丁冷秋冷笑道:“江湖傳說飄香樓懼怕李無憂挑戰,便慫恿五派高手在黃鶴樓截擊李無憂,這完全是一派胡言。
“飄香樓幾百年來在江湖上從未敗過,李無憂是天下第一快刀,但飄香樓絕對不會因此而懼怕李無憂,更不會慫恿五派高手對付李無憂。”
頓了頓,丁冷秋又道:“試問你們當中任何人,如果有誰是飄香樓主的話,你們會不會這樣做?”
十個人誰也不作聲。
過了很久,肖玉君道:“丁冷秋,正如你所說,李無憂雖然是天下第一快刀,但畢竟勢單
力薄,絕難對付五派聯手,李無憂一定有幫手。”
丁冷秋道:“江湖上關於李無憂背後有幫手的傳說更是可笑。在江湖上,五派聯手,真的可以說無堅不摧,無人可敵,可是事實上,李無憂連刀也沒有拔過。”
金聖朋冷笑道:“李無憂再厲害,也只是一個凡人,我們五派再沒用,在江湖上也算大門派,五派連手,李無憂竟然連刀也不用拔,這未免太離奇了。”
丁冷秋道:“你們沒看見,當然不會相信。”
丁冷秋長長嘆了口氣,他的背駝得更厲害了,他的頭幾乎抱在自己的懷裡,丁冷秋微微道:“我說李無憂沒有拔刀,並不是說他真的沒拔刀,而是他拔刀的速度太快了,我根本看不清他曾經拔過。”
ωwш ¸т tκa n ¸c○ 丁冷秋好像在讚揚,又好像十分害怕。
“在那種速度面前,所有功夫都沒有用,任何招式都失去意義。”
丁冷秋好像還沉浸在無限嚮往和憂傷之中,聲音縹緲: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雖然單薄,卻強大,雖然看不見,卻真正可以無堅不摧。
那時候我就想,整個武林只要李無憂一個人就夠了,跟李無憂一同出去的武林中人是悲哀的,因爲誰也沒有辦法可以超過並且戰勝李無憂。
金聖朋道:“丁冷秋,你的故事編得很好,可惜沒有人相信。”
丁冷秋道:“這不是故事,這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實。”
頓了頓,丁冷秋接下去道:“我之所以活着,是要把心中的真實感覺告訴你們,在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過這樣一種力量,一種無法戰勝的可以使人大徹大悟的力量。
“這種力量,可以讓人生,也可以讓人死。生是那種無求無慾的生,死是那種無悲無悔的死。在這種力量面前,邪惡只能無地自容。”
門外的風還在吹,樹幹的葉子還不斷地飄進來,丁冷秋有時不讓樹葉落地,便用掃把將它們輕輕送出門去。
五派高手在默默地聽。
肖玉君喃喃道:“難道世上真有這麼快的刀……”
金聖朋道:“肖掌門,不要聽他胡說,世上究竟有沒有那種可以勝過五派聯手的武功,只有我們自己去證明。”
肖玉君道:“可是,聽他說來,似是真的。”
金聖朋道:“陳掌門、左掌門、冷掌門,你們相不相信,咱們五派聯手,竟會不敵一個快刀王?”
另外三個老者道:“不相信。”
金聖朋道:“肖掌門,你不是日夜都想爲掌門師兄報仇嗎?今天正是好機會。”
肖玉君道:“金掌門,你是說……”
金聖朋道:“二十五年前,李無憂挑戰飄香樓,二十五年後的今天,李無憂的傳人快刀王李棄兒要與飄香樓決鬥,黃鶴樓是到飄香樓的必經之地。
“今夜,快刀王李棄兒一定從這裡經過,到時候咱們五派聯手,看看快刀王的刀究竟有多快。”
肖玉君道:“可是,萬一…”
金聖朋冷笑道:“肖掌門,你是不是害怕了。”
肖玉君被金聖朋一激,朗聲道:
“肖某豈是貪生怕死之人,今日就見識見識天下第一快刀李棄兒。”
丁冷秋道:“聽我的勸告,你們還是趕緊離開這裡。”
金聖朋道:“丁冷秋,你就看我們怎樣戰勝快刀王吧。”
丁冷秋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想看,我要走了。”
接着對黃葉飛道:“你打算怎樣殺我?”
黃葉飛似乎睡着了,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丁冷秋又叫道:“黃主人,該走了!”
黃葉飛睜開眼睛,道:“走?到哪裡去?”
丁冷秋道:“到我們該去的地方去?”
黃葉飛緩緩站了起來,他用雙手不住地揉着雙眼,道:
“小丁,我們走,這二十五年,實在太累了。”
丁冷秋扔掉掃把,與黃葉飛一道,緩緩走了出去。
門外,是濃濃的黑暗。
丁冷秋與黃葉飛,他們本是仇人,他們之間的恩怨,究竟應該怎麼了結?
誰也不知道,他們就這樣走進了黑暗中。
秋風,颳着四面的樹枝,發出嗚嗚的輕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