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年紀並不老,只有三十八歲。
只因他做事成熟老練,從未出過任何差錯,因此,大都叫他老黃。
老黃十三歲開始在這裡做事,開始他只是倒倒開水,掃掃地,最多客人走的時候說一聲:“下次再來。”
五年之後,也就是他十八歲的時候,黃鶴樓的主人因怠慢了一個瘋子而被砍了腦袋餵了狗,黃鶴山莊的主人便讓他掌管黃鶴樓。
黃鶴山莊的名氣在江湖上越來越響,到黃鶴山莊的人也越來越多,黃鶴樓原來的那點地方根本不夠客人們擺屁股。
老黃於是搬山填湖,將黃鶴樓的地盤足足擴大了十倍,而且,裡面還開起了許多酒館、菜館和茶館,就差武館和妓院了。
不開武館是因爲到這裡來的大都是武林中人,要想從他們身上賺拳腳功夫的錢,是不可能的。
而倘若你寂寞,黃鶴山莊樂園一條街都是女人,任你挑選。
老黃雖然年紀不大,可名氣卻不小。
老黃知道他的名氣得歸功於黃鶴山莊漸隆的聲譽。
而黃鶴山莊的名聲,全賴江湖朋友的傳播,因此,對每一個來來往往的客人,老黃總是十分客氣。
他雖然是黃鶴樓的主人,但他的態度跟做夥計時一模一樣。
在江湖上,有多少人知道黃鶴山莊,就有多少人知道老黃。
老黃今天起牀的時候,眼皮跳了三下。
老黃心道:“今天有貴人要到黃鶴樓。”
於是,吩咐所有的夥計:
打起精神來,今天有貴客要到,別讓人家小瞧了咱黃鶴樓。
對夥計們來說,老黃的吩咐就是聖旨,誰要是不聽,那他就倒黴了。
這種倒黴不是一般的晦氣,而是死!
在黃鶴樓成百上千的人羣中,誰也不知道,誰是貴客。
在八八六十四個夥計當中,有一個夥計姓丁,名小,他在黃鶴樓掃了四十二年的地了,但仍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夥計。
丁小今天六十歲,老黃總是叫他做“小丁”,小丁也總是隨叫隨應,隨應隨到,聽話得很。
由於老黃這一叫,黃鶴樓的所有夥計都叫丁小“小丁”,小丁並不介意。
老黃對小丁道:“小丁,今天可能有貴人要到,你可要小心了。”
小丁的背本來就有點駝,當他回答老黃的話時,就顯得更駝了。
丁小道:“是小丁今天掃地,絕不讓一粒灰塵飄起來。”
其實就算老黃不吩咐,丁小也不會讓地上的灰塵飄起來,而使客人們有絲毫的不滿意。
老黃對丁小的回答甚是滿意,伸手拍了拍他的駝背,笑道:“那就辛苦你了。”
丁小又一躬身,道:“這是應該的。”
老黃滿意地走開了,到別的地方去吩咐別的夥計了。
丁小開始掃地。
黃鶴樓這麼大的地盤,就丁小一個掃地的夥計,如果他稍微動作慢點,那麼一天下來,肯定有許多地方掃不到。因此,丁小掃地如飛。
丁小掃地從來不灑水。他不是沒有想過,地上若灑點水再掃,一定省事得多。
但是,倘若一不小心把水弄到客人身上或鞋子上,他可就要倒黴了。
想來想去,丁小還是不灑水。他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在黃鶴樓四周都種上草,每個人從草地上經過再到黃鶴樓時,鞋子上的灰塵差不多已沒了。
這樣,他掃起地來也省事不少。
儘管這樣,麻煩還是有的。因爲無論如何,總有些灰塵沙石會被帶進屋子裡來。
能夠用掃帚飛快掃地而不讓灰塵飛揚實在不是簡單的事情。
丁小能夠做到這點,一定是個不簡單的人。
黃鶴樓的夥計都說,丁小肯定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但只是說說而已,誰也,沒見過丁小的功夫。
再說,丁小就算真的是武林高手,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因爲,在這成百上千的人當中,可以稱得上武林高手的,實在很多。
一般人眼裡的武林高手,跟真正的武林高手是完全不一樣的。
而在黃鶴樓普通夥計看來的高手,再厲害也厲害不到哪裡去。
因此,四十二年來,沒有一個真正的武林高手說要找丁小較量武功。
丁小現在開始掃地。當第一縷陽光照在門前的草地上時,丁小就從門檻邊開始掃地,因爲他知道,若不趕快掃,這一天又要來不及了。
可是,丁小今天好像心不在焉,他的臉上滿
是疲憊。
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丁小在老黃吩咐過要打起精神以後還這樣沒精打采,實在有些讓人意外。
連正在起勁地擦門的夥計胡三也發覺了丁小的不對勁。
胡三道:“小丁,你怎麼啦?”
丁小拖着懶洋洋的掃把,道:“沒怎麼?”
胡三笑道:“你今天有些反常啊。”
丁小道:“我自己也決覺奇怪。”
胡三道:“那麼,你要不要去洗個臉。”
丁小道:“我已經洗過了,還是提不起勁。”
胡三“哦”了一聲,蹙了蹙眉頭,笑道:“你每天都是掃地後洗臉,遇到沒精神的時候,去洗把臉,回來就說好了,今天是怎麼了?”
丁小道:“這可是從沒有過的。”
胡三道:“是不是年紀大了的緣故啊?”
丁小道:“才六十歲,不大呀!”
胡三一邊使勁擦門,一邊道:“小丁,你還是快掃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丁小無奈道:“看來只有倒黴了。”
胡三懂得“倒黴”兩個字的含義,忙道:“丁小,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丁小拿掃把在地上拖了幾下,嘆了口氣,道:
“胡三小弟,看來今天真的不行,掃把好像有千斤重似的。”
胡三才二十來歲,臉上還留着雅氣。胡三道:“我是擦門的,不然我也好幫幫你。”
丁小道:“謝謝你有這份心。”
胡三走過來,在小丁的背上捶了幾下,關切道:“你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丁小忙將身子移了移,道:“不管用的,越捶越沒精神。”
忽然胡三喃喃道:“老黃來了。”忙離開丁小自己去擦另一扇門了。
看見老黃走過來,丁小不作聲。
老黃道:“怎麼啦?”
丁小道:“沒怎麼。”
老黃微笑着,又道:“沒怎麼怎麼還不掃地?”
丁小道:“看來掃不動了。”
老黃依舊笑道:“你是說不行了?”
丁小糾正道:“我是說掃不動了。”
老黃道:“掃不動跟不行有區別嗎?”
丁小道:“當然有。”
老黃含笑注視着丁小,在等他說下去。
丁小道:“掃不動只是今天,而不行則是永遠。”
老黃道:“小丁,你應該明白黃鶴樓的規矩,身爲黃鶴樓的夥計,任何時候都沒有理由可講的。”
丁小駝着背,看上去更衰老,彷彿接近了死亡,只聽丁小道:“可是,我已經在這裡掃了四十二年的地了。”
老黃道:“就是掃一百四十二年也一樣,出一次差錯就得死。”他把這個“死”字拖得很長。
丁小恭恭敬敬答道:“是。”
接着又道:“我想知道原因。”
這時,胡三已經將前門都擦得乾乾淨淨,他端起臉盆,正要往別處去,被老黃叫住了。
老黃道:“胡三,你擦乾淨了。”
胡三道:“是的,黃主人。”
黃鶴樓的夥計都喚老黃叫黃主人。
老黃道:“假如沒幹淨呢?”
胡三一愣,忙回頭仔細查看了一遍剛纔擦過的門,道:“都擦乾淨了,黃主人。”
老黃笑道:“我不是說你今天沒擦乾淨,而是說假如。”
胡三頓了頓,道:“假如真的沒擦乾淨,假如有客人說,黃鶴樓的門哪裡還不乾淨,那麼,小人就倒黴了。”
老黃道:“你的記性真好,好,你可以走了,打起精神來,說不定今天有貴人到。”
胡三畢恭畢敬應了一聲,然後走了。
老黃轉身,對丁小道:“小丁,你都聽到了?”
丁小道:“聽到了。”
老黃又笑着道:“如果有客人說,黃鶴樓的地怎麼沒人掃,那怎麼辦?”
丁小道:“只有小丁自認倒黴了。”
老黃道:“你知道倒黴的意思嗎?”
丁小道:“知道。”接着又道:“倒黴的意思是把腦袋拿去喂狗。”
老黃道:“其實,我也是不忍心把你的腦袋拿去喂狗的,只是……”
丁小道:“黃主人,我不會讓你爲難的,只要有客人說黃鶴樓今天沒人掃地,我自己會把腦袋砍下來給狗吃的。”
老黃微微道:“小丁,現在還沒有客人,你還來得及。”
丁小道:“可是,我現在連拿掃把的力氣都沒有。”
老黃臉色變了變,道:“小丁,等客人來了,你就死定了。”
丁小擡起頭,挺了挺駝背,道:“我想,今天不會有客人來了。”
老黃笑道:“你當然希望沒客人了,可是你想想,這條路哪一天不是人來人往,今天怎麼會沒有呢?”
頓了頓,收起笑,冷冷道:“小丁,你不要倚老賣老。”
丁小道:“我說沒客人就是沒客人,不信,你在這裡等好了。”
老黃怒道:“小丁,你竟敢耍我!”
丁小道:“我是黃鶴樓的夥計,你是黃鶴樓的主人,我怎會耍你?”
老黃道:“那你怎麼說今天黃鶴樓沒客人?難道黃鶴山莊沒一個江湖朋友?難道黃鶴樓曾經怠慢過誰不成?”
丁小道:“我只是實話實說。”
老黃道:“事情還沒開始,你怎麼說?”
接着又道:“你究竟憑什麼這樣說!”
丁小道:“憑感覺。”
不等老黃再問,丁小接下去道:“二十五年前,我也曾經這樣渾身無力,連拿掃把的力氣都沒有,我以爲必死無疑了,結果那天黃鶴樓一個客人也沒有。”
頓了頓,又道:“那是你到黃鶴樓的前一天。”
老黃道:“可那是二十五年前。”
丁小道:“我感覺今天跟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樣。”
老黃又冷冷道:“小丁,你不要拿性命當兒戲。”
丁小道:“如果要死,二十五年前就已經死了。”
這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若在平時,黃鶴樓裡的人羣擁擠,鬧鬧攘攘。
可是,現在,門前的大路上連個人影也看不見。
丁小倚着掃把,雙眼無力地望着門檻。
而老黃,蹙着眉頭注視着前面的大路,好像隨時都會看見朝這邊走過來的人。
已是晌午時分,仍不見人來。
黃鶴樓空空落落,顯得清冷而又寂寞。
想象着平日的熱鬧情景,今日的黃鶴樓,竟然感到了有幾分淒涼。
丁小喃喃道:“不會錯的,今天跟二十五年前一樣,太陽不下山,是不會有人來了。”
丁小說完,沉思着,彷彿在回憶很遠很遠的一段事。
老黃的臉上,由開始的冷笑到驚訝到現在的害怕,他幾乎連坐都坐不住了。
這麼奇怪的事情他還是第一次遇到,他不知道黃鶴樓沒來一個客人該怎麼辦。
他的額頭,開始滲出汗珠,煞白的臉看上去像一張紙,堅硬而冷峻。
現在,他開始相信丁小的話,既然到晌午都沒來一個客人,那麼,整個下午再不來一個客人,這也是很正常的事。
現在,老黃在考慮,太陽下山之後該怎麼辦?
老黃開口道:“小丁,你說二十年前是怎樣的?”
丁小道:“像今天一樣,一整天沒人來,太陽下山後卻一齊來了許多人。”
老黃道:“幾個?
丁小道:“九個,也許不止。”
老黃道:“你沒看清楚?”
丁小道:“我還沒看到最後,便嚇昏了。”
丁小渾身竟微微顫抖了起來,接着道:“我的駝背就是那天被嚇成這樣的。”
連聲音都有些顫抖,顯然內心害怕之極!
老黃道:“你這麼害怕,一定看到了什麼?”
丁小點點頭,卻不說話。
老黃從椅子上緩緩站了起來,沉聲道:
“小丁,你說,二十五年前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丁小仍然不語。
老黃喝道:“快說!”
丁小望着老黃,後怕道:“一定要說?”
老黃堅定地點點頭。
丁小長長吁了一口氣,平靜道:“那是一場大決鬥,最慘烈、最殘酷而又最絕望的決鬥。”
頓了頓,丁小接着道:“那是我一生所見的最無情的拼殺。”
老黃道:“那一戰死了了多少人?”
丁小道:“一個都沒死。”
接着道:“但所有的人都活不到第二天。”
好像爲了解釋,丁小緩緩道:“參加決鬥的人,每一個都受了嚴重而致命的內傷,他們都是從地上爬出黃鶴樓的。
“只要我一想到那場拼殺,就會顫抖,就會抽搐,我的背就從那時起再也直不起來了。”
丁小直直地望着門口,神情黯然道:
“二十五年前的那些人都死了,今天來的,又是些什麼人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