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到了這裡。”司馬如血一臉的迷茫,對九十八老人道:
“既然出不去,在這裡陪前輩也好。”
司馬如血雖然這樣說,但他心中卻很想出去,因爲,他還惦記着在湯圓街等他的高天鳳,和他死了之後會爲他流淚的小翠。
在忽閃忽閃的燈影裡,司馬如血感覺有些淒涼。
與此同時,在逍遙洞裡,唐瀟瀟也無奈而無望地坐了三天三夜。
昏暗的燭光裡,空洞的眼睛更加空洞,乾枯的手臂更加乾枯。
只有唐瀟瀟才知道,這個看上去既醜陋落寞又衰老的老人是黃鶴山莊真正的主人錢老闆。
唐瀟瀟凝神注望着錢老闆,心潮難平。
只有逍遙的人居住的地方纔應該叫做逍遙洞。
可是,就這樣一個人,被暗算,被誤解,被痛苦折磨,被孤寂包圍,被絕望和憂憤煎熬,這也叫逍遙?
望着岩石一樣沉重的錢老闆,唐瀟瀟欲說無話。
在逍遙洞之外,在黃鶴山莊,沒有一個人知道它的真正的主人被關在這裡,而那個假冒的錢老闆,卻被所有人敬仰,享受着所有能夠享受的快樂。
這是逍遙洞的悲哀,因爲它所困的,是一個不該困的英雄好漢。
二十年,多少個白晝、黑夜,一天天,一年年,難怪他會變得這麼瘦,這麼沒有人的模樣。
如果換成唐瀟瀟,也許他早已忍受不了這種孤苦,早已支撐不住生命的重負。
能夠活着,需要有多麼大的勇氣和堅強的意志!
憑這一點,就足以使唐瀟瀟欽佩。
唐瀟瀟很想知道這二十年來,錢老闆是如何熬過來的。
可是,唐瀟瀟的目光一觸到他的身影,便忍住不問。
就這樣,三天三夜,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有幾次,唐瀟瀟真想在寂靜中大喊大叫,渴望與人交談,渴望看見空中的白雲、藍天,地上的流水、青池,渴望微風撫摸他的手掌,渴望太陽烘曬他的脊背。
當這些平時很容易就能夠得到的東西,一旦意識到從此再無法擁有的時候,人就要開始發瘋。
幸好唐瀟瀟沒有瘋。
唐瀟瀟沒有瘋,因爲他沒有完全絕望。
唐瀟瀟一擡頭,又望見了錢老闆空洞的,被挖掉雙目的眼睛。
唐瀟瀟又一陣顫慄:
自己挖掉自己的眼珠,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這絕不是“絕望”兩個字所能概括。
唐瀟瀟無法體會,無法想象。
因爲唐瀟瀟還沒有完全絕望。
錢老闆好像感覺到他的心在動,靜靜道:
“唐公子,實在抱歉,你也只有死在逍遙洞了。”
唐瀟瀟道:“真的沒辦法可以出去?”
話說出口,唐瀟瀟才知道是多餘的。
如果可以出去,錢老闆還會在這裡折磨嗎?
果然,錢老闆道:“真的沒有辦法。”
接着,他又緩緩道:“洞裡的每一塊石頭,我都十分清楚,爲了出去,我整整找了五年,可是,我終究找不到出路。”
唐瀟瀟絕望地望着錢老闆。
他的心在沉落,他的慾望被黑暗中伸出的刀一點點割落。
這時,只聽錢老闆又道:“後來,我終於找到了……”
唐瀟瀟急道:“找到了什麼?”
過了很久,錢老闆才道:“我終於找到了出路。”
唐瀟瀟以爲自己聽錯了,驚問道:“你說什麼?”
錢老闆道:“我說我終於找到了出路。”
唐瀟瀟大喜過望,道:“那你還不走出去?”
錢老闆平靜道:“現在我已經走出去了。”
唐瀟瀟又是一驚,還以
爲他神智錯亂,忙道:
“你是怎麼出去的,你說,出去的路在哪裡?”
唐瀟瀟說着,眼睛盯住錢老闆。
錢老闆不語,依然一動不動地坐着,他的周身被暗淡的燭光映照。
唐瀟瀟又問了一遍,錢老闆才用手指了指心口,道:“出去就在這裡。”
唐瀟瀟急忙起身,奔過去,在錢老闆身後的石壁上亂摸亂捶。
口中不住叫道:“在哪裡?在哪裡?”
錢老闆緩緩道:“別找了,你這樣是找不到的。”
唐瀟瀟轉身,對着他,道:“那麼,你說該怎麼找?”
錢老闆一指前面的一張椅子,道:
“你好好坐着,閉上眼睛,什麼也不要去想、去看,這樣就可以找到了。”
唐瀟瀟道:“我把巖壁都摸遍了也沒找到,坐着就更找不到了。”
錢老闆慢慢的,一字一頓的,道:“只有你靜下來,就可以在你的心裡找到。”
唐瀟瀟道:“什麼,心裡?”
錢老闆道:“是的,出路在心裡!”
唐瀟瀟長嘆一聲,頹然坐在地上。
只聽錢老闆又道:“彆着急,我也是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唐瀟瀟道:“在心裡,就算找到一百條出路又有什麼用!”
錢老闆道:“你錯了,真正的路不在眼前,不再腳下,只在心裡。”
唐瀟瀟泄氣道:“在心裡的路,怎麼走?”
錢老闆道:“世界上任何道路都被別人的腳踩過,只有在心裡的路纔是唯一屬於自己的,它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到。”
唐瀟瀟從地上站了起來,叫道:
“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條出去的路,走出逍遙洞。”
錢老闆靜靜地聽他說完,道:“其實,對我來說,出不出去完全一樣。”
接着又道:“就算真的有路,我也不會去走。”
錢老闆平靜地說,好像在講着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
唐瀟瀟不解地望着錢老闆。
他想起自己在黃鶴山莊賭錢和山上澆菜的情景,他想起對黃鶴山莊的種種猜疑,如果不是意外地掉進黑洞,他也不會知道這個驚人的秘密——黃鶴山莊的錢老闆原來是假的!
他恨不得馬上就去證明,去揭開隱藏在黃鶴山莊背後的所有陰謀,他要爲父親報仇,他要手刃殺父仇人。
可是,他知道了這一切又有什麼用?
他只能死在這個黑洞裡!
這時,錢老闆低低說道:“二十年前,當我發現自己被人冤枉被人暗算而又知道了一切事實真相的時候。
“我幾乎沒日沒夜地挖,挖得雙手鮮血淋漓,挖得連腰也直不起來,只能伏在地上,用嘴去咬石頭。
“我想挖開一條縫,我要從縫裡爬出去,我要把一切都證明。
“可是,我什麼也沒辦法證明,因爲,我知道,就算我挖一百年,我也還是出不去的。我絕望過,傷心過,也曾想到過死。”
暗暗的燭火裡,錢老闆的話在洞裡低低地循環。
唐瀟瀟開始靜靜地傾聽——
“後來,我不挖了。我就那樣躺在地上,不吃,不喝,我想把自己餓死。
“可我沒有被自己餓死,山洞裡有足夠的糧食,這大概也是他們爲我準備的。
“有一天夜裡,也不知道是白天還是晚上,我的心絞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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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從來都不曾有過的,我知道我沒有這個毛病,我從未犯過心絞痛。
“整整一夜,我都在地上打滾,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天是十月初一,此後每年的這一天,我都要被心絞痛折磨二十四個小時。
“開始,我也覺得很奇怪,我的心爲什麼總在這個時候痛起來。你說這是爲什麼嗎?”
唐瀟瀟沉聲道:“十月初一,我不知道這一天對你有多重要,但我卻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是我父親被人害死的日子。”
只聽錢老闆接下去道:“其實,我的心痛也是因了你父親。唐金是我一生最嚮往結交的朋友,到頭來卻背上了一個害死唐金的罪名。
“我對自己說,我害死了唐金,我還有什麼面目去見江湖朋友,再說,就算我證明了唐金不是我殺的又有什麼用?
“唐金已經死了,他不能復活。而我,我殺死唐金的傳言已經根深蒂固,我說我不是兇手,他們會相信嗎?
“再後來,我又想,陷害我的人之所以陷害我,一定有他們的目的,我就當我是死了,讓他們的陰謀得逞好了。
“他們就算陰謀得逞,也只是一時的,他們終究難逃一死,不是我殺死他們,就是別人去殺他們,就算他們天下無敵,也鬥不過時間,時間會將他們一個個埋葬!
“他們也許沒有我活得長,他們的日子也許並不好過。因此,我要活着,我要比他們活得更長。”
唐瀟瀟在聽,他的心在顫抖——
“他們活着,終日擔驚受怕,擔心被複仇、被殺。
“而要守住見不得人的陰謀和秘密,他們又要絞盡腦汁,甚至徹夜難眠,他們所受的折磨,並不比他們給我的少……”
“在這個山洞裡,我什麼也不用擔心,對我來說,白天和黑夜沒什麼區別。
“我不用擔心再有人暗算我,不用提防我喝的水是否被下了毒,也不用害怕背後一刀向我捅來。
“我可以不要練功,甚至可以不要眼睛,因此,在十年前,我毀了自己的雙目。
“我不想再看見邪惡,看見江湖上的紛爭。”
錢老闆心情仍是十分平靜:“我一直在尋找的路原來就在我的心裡。在我自由的時候,還有這樣那樣的顧忌和禁錮。我被困在逍遙洞,反而覺得自由了。”
錢老闆微微笑了笑,接着道:“我的心是自由的,現在,如果有一條路可以讓我走出逍遙洞,我也不會走。”
頓了頓,又接着道:“因爲,我一旦走出逍遙洞,就會有數不清的人來找我,有仇敵、有朋友,我既要報仇,又要報恩,江湖上的種種恩怨又會重新將我包圍。
“我不知道,我是不敢、不願還是不想走出逍遙洞。總之,我感覺我是自由的,我走出去又走回來了。”
錢老闆輕輕吁了口氣,最後道:“唐公子,也許是蒼天的安排,讓我有機會把心裡話全部說出來。只是,你也要死在這裡,唐公子,你後悔嗎?”
“我……”唐瀟瀟一片迷惘,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一時愣在那裡,呆呆地望着錢老闆。
忽然,錢老闆慘叫了一聲,雙手用力握在一處,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了出來。
唐瀟瀟大吃一驚,忙從伸手扶住錢老闆,口中不住道:“怎麼啦?怎麼啦?”
錢老闆灰暗的臉色此時已是煞白,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顯然內心痛楚之極,唐瀟瀟本能地雙掌一運功,齊齊抵住錢老闆背上兩個穴道,內力緩緩地往掌心驅動,想把它注入錢老闆的體內,以解痛楚。
可是,無論唐瀟瀟如何驅動內力,總是無法將自己的功力輸入對方的體內。
而且,一股強大的內力反彈過來,將唐瀟瀟的雙臂震得發麻。
唐瀟瀟的額頭,也滲出汗珠。
只聽錢老闆斷斷續續道:“不……不要……緊的……”
唐瀟瀟死命抵住錢老闆的肩胛穴道,咬牙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錢老闆道:“今天是十月初一,唐金是今天被人陷害的。”
錢老闆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這兩句說得十分清晰。
當最後一個字說完,便昏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