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九月十五
晴。
空氣依然是乾燥的,偏西風在原野上空漫遊,一些塵土,被秋風卷得高高的。
一輛馬車,慢慢行走。
這是一架非常陳舊的馬車,簡單而破爛,只要馬快跑一陣,馬車就會散架似的。因此,在茫茫的原野上,這輛馬車慢慢行走着。
這麼慢的速度,要到達目的地,一定得花上好些時日。
經過三天三夜的行走,終於看到人家煙火了。
車上的李棄兒,落寞的雙眼注視着空中的塵土。
路旁的樹上,不時飄下一片兩片的樹葉,像一隻只墜落的鳥。
童飛飛斜靠着李棄兒。
秀麗的面孔似也覆蓋着無言的疲倦,她的雙眼安然地閉着,看上去已睡着了。
她的臉色是幸福的,讓人不忍心去驚動。
李棄兒已吩咐過馬伕,儘量走得慢些,免得把她驚醒。
她太累了,需要休息。
望着童飛飛安詳的睡容,李棄兒的心裡泛起一絲莫名的暖意。
他的心已冷了很久。
他以爲他這一輩子不會再有從前的感覺。
與蝴蝶在一起的日子,是人一生中最甜蜜的回憶,可是,只是蝴蝶,使他的心變得無比絕望和無比哀傷。
而這一刻,他又有了溫暖的感覺。
緊接着,刺痛的感覺狂風驟雨般襲了過來,這點溫暖的感覺瞬間被沖刷乾淨。
童飛飛的眼睛變作蝴蝶的眼睛,連她的鼻子也變成了蝴蝶的……李棄兒不由輕輕顫慄,彷彿有無數利箭射向他,他變成了受傷的刺蝟!
“冷嗎?”童飛飛更緊張地依向他。
“你沒睡?”李棄兒的聲音第一次變得這麼柔和。
“不,我睡着了。”童飛飛輕輕緩緩地道:“我好像在三月的陽光裡,我做了一個夢,一個美夢。
“我夢見我在春天的花園漫步,花朵簇擁着我,把我扶上陽光普照的陽臺上,那兒有粗大的柱子和激流般的音樂。”
童飛飛說着擡頭,凝望着李棄兒,雙眼中說不出的慵懶和說不出的柔情。
繾綣的神情分明還泄漏着渴望。
李棄兒與童飛飛對視着,她的表情第一次變得如此柔和,而且充滿了愛憐。
只一瞬,他就把目光移開了。
依然是蕭瑟的秋,依然是沒有生機的原野,依然有一片枯葉自樹尖飄落。
李棄兒,依然是絕望,悲傷而冷漠的快刀王。
馬車緩緩地前行,揚起不多的灰塵遠遠地落在遠處。
李棄兒似有感觸地想:
沒有生命的塵土多好啊,它們揚起,落下,雖然不再同一個地方,卻不會有憂傷,不會有漂泊的悲涼。
想到這裡,輕輕道:“歸宿究竟是什麼……”
“你累嗎?”童飛飛又將頭偎在李棄兒的身上。
李棄兒無語,卻點點頭。
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會把心裡的想法一點一點說出來。
儘管他並不是對童飛飛講的,但他隱隱約約地希望童飛飛能聽他說。
而每一次,童飛飛總能使他感到內心的無限平靜。
他又一次想到蝴蝶。
他還牽掛着蝴蝶,他還無法忘記蝴蝶。
李棄兒伸手,把童飛飛臉上的一綹頭髮撥到一邊,無力的陽光斜斜躺在她的臉上。說實在的,這的確是一張很美的臉。
李棄兒又輕輕拍拍她的肩,自言自語道:
“累了,就好好睡一覺,反正,路還很遠。”
馬車雖然走得很慢,但還是越來越接近前面的白馬鎮了。
九月十五是白馬鎮的集市,也是白馬鎮三年一次的廟會。
這一天是白馬鎮大喜的日子。
因爲族長的兒子要在這一天娶媳婦。
族長在一個月前就已佈告出去,在他兒子成親的這一天,所有的人都可以到白府領取二十個白麪饅頭,因他兒子二十歲,所以才決定給每個人二十個饅頭。
佈告一張貼,所有的人都弄昏了,給親戚朋友發饅頭還說得過去,可是連非親非故,每一個趕廟會的人都發饅頭,這新郎是不是白癡?
所有的人都知道,新郎非但不是白癡,而且長得一表人才。
非但長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而且還練就一身好功夫。
族長的兒子姓白,因爲族長六十歲才得子,就像是撿來的福氣,所以就叫兒子白揀。
白揀雖然才二十歲,已是非常懂事。
今天他異常興奮,作爲男人,還有什麼事情比娶媳婦更讓他激動?他滿面紅光,殷勤地招呼着熟悉的或陌生的朋友。
在他看來,每一個向他祝賀的人都
是他的朋友,他都應該一樣對待。
他從來不問那些向他祝賀的人是不是真心向他道喜,他早已吩咐下去,只要進白府的人,都應該給他們二十個饅頭。
向他道喜的人越來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白揀一點都不擔心,他有絕對的自信,他相信今天絕不會出事。
因爲他對高漸離有絕對的信心。
高漸離是他的朋友,也是白府的總管。
此刻,高漸離正在白老爺六十歲得子今年剛好八十歲。
白老爺坐在牀上,喝着一杯高漸離遞上來的酒。
高漸離遞上酒。口中笑道:“恭喜老爺。”
白老爺也笑道:“一切都弄好了。”
高漸離道:“是的,老爺,一切都弄好了,不會出錯的。”
白老爺喝了酒道:“高總管,萬事拜託你多費心了。”
高漸離道:“老爺放心,白公子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白老爺點着頭,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高漸離接過酒杯,佇立牀邊,聽候白老爺的吩咐。
白老爺道:“高總管,這裡沒事了,你還是到外面照應着,記住,沈家門的人不可不提防。”
“好的,老爺。”高漸離說完離開了白老爺的房間。
一走出白老爺的房間,高漸離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他的心裡很沉重,他覺得他肩上的膽子很重。
他知道,沈家門的人今天一定會前來生事,挑釁。
白揀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決不能讓白揀在做新郎的這一天出手。
他也不允許任何人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裡惹是生非。
對於可能出現的種種不測,高漸離已作了周密的佈置和安排。
到底高漸離是如何安排的,白老爺不知道。
甚至高漸離連自己也不知道,至少,他到目前爲止還不知道。
高漸離坐在大廳的椅子上,沉着臉,似在等待什麼。
不一會,一個全身勁裝打扮的人進來,低聲道:“沈家門的人來了。”
“多少人?”
“不多,只有四個人。”
“知道了。”
來人走後,高漸離的心情更加沉重。
他知道,沈家門雖然只來了四個人,但是在成百上千的向白揀道喜的人中,不知有多少是沈家門邀來的高手。
高漸離的手漸漸用力,檀木的椅子被攥出深深的指痕。
高漸離從不懷疑自己的計劃會失敗,可是直到現在,時辰已至中午,他想要的消息還未傳到。
這個消息關係着全局,成敗全在於此。
沈家門會邀請高手,高漸離同樣也會。
儘管他邀請的最關鍵的人物到現在也沒有消息,但他對於被邀請的人卻有絕對的把握,他相信該來的人一定會來。
想到這裡,高漸離稍稍寬了心。
他在大廳裡踱着方步。
高漸離只有這樣踱步時,思路纔會變得更加敏捷,更加開闊和更加細密。
突然間,他站住了,他就像僵住一般一動不動。
他在心裡喊道:“糟糕!白老爺他……”
高漸離像離弦之箭,急速奔向白老爺的房間。
白老爺半身癱瘓在牀,沈家門的人若加害於它,恐怕……大廳與白老爺的臥室只隔了一幢小樓,高漸離在轉眼間就到了白老爺的房前。
高漸離屏住呼吸,他的手心因緊張而出了滿手的溼汗。
他輕輕敲門。裡面聲音全無。
高漸離連脊樑也開始冒汗,他微一用力,臥室的門便開了。
他長長吁了口氣,謝天謝地,白老爺依然坐在牀上,沒發生任何異樣。
“高總管,怎麼了?”白老爺似乎睡着了,雙眼閉着,迷迷糊糊問道。
“沒,沒什麼。”高漸離道:“外面一切都正常,老爺子,我是來跟您說,沈家門的人,一共只來了四個。”
白老爺依舊閉着眼:“明處的人,不足爲慮,高總管,你要小心提防暗處的纔是。”
高漸離道:“老爺說得極是,在下記住了。”
白老爺在被子裡的手動了動,又問道:“高總管,今日之事,你都作了哪些安排?”
高漸離道:“這……”
白老爺道:“我知道你請了許多朋友來幫忙,你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也好讓我感謝他們……”
高漸離道:“老爺,這……”
白老爺嘆了口氣,道:“高總管,你知道我無法行走,不能當面向他們致謝,但你得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讓我明白,咱們白家的恩人究竟是誰呀。”
高漸離嚅嚅道:“老爺子,不
瞞您說,我的那些朋友生性古怪,他們願意幫我,卻不願意讓除我之外的人知道。”
白老爺道:“如此說來,我也沒有辦法,日後,要是你的那些朋友用得着白家的地方,請他們千萬不要客氣。”
高漸離道:“謝老爺,我一定將老爺的話轉告他們。”
高漸離見白老爺無事,心下放寬,接着道:“老爺若沒有別的吩咐,在下出去看看。”
高漸離轉身,剛想離去,又被叫住了。
白老爺道:“高總管,別瞞我了,你心裡一定有事。”
高漸離一驚,還以爲自己不安的神情被老爺看出來了,忙道:
“放心吧,老爺一定不會有事的。”
一想回答得不對,改口道:“沒事,沒事。”
白老爺又嘆一口氣道:“高總管,我是廢人一個,即使真的有什麼事,我也幫不上忙,哎,其實,你說與不說都一樣,好了,你還是到外面照顧場面去吧。”
經他一說,高漸離卻不忍心走了,轉身往老爺牀前走近一步,道:
“其實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只是……”
“只是什麼?”
“我的朋友還沒有到而已。”
白老爺似乎長長吁出一口氣:“若真如你所說,這也不算什麼大事,朋友雖然重要,但凡事還得靠自己。”
白老爺接着又問道:“高總管,這個人重要嗎?”
高漸離想了很久,終於說:“非常重要。”
白老爺道:“真的很重要。”
高漸離重重地點頭,一字一頓道:“非但很重要,而且事關全局。”
白老爺好像連聲音也變了,驚問道:“那麼,沒有他,事情會怎樣?”
高漸離道:“倘若他不來,我們必敗。”
跟着剛想解釋,只聽白老爺喝道:
“混賬,白家把一切都交給你,你怎可將它交給一個外人手上。”
高漸離急道:“老爺息怒,我這個朋友決不會失信的。”
“住嘴!”白老爺氣得渾身發抖,怒道:“不失信爲何現在還沒來。”
“來”字還未落,兩點寒星,直射高漸離心口。
高漸離被老爺罵得心悸,兩人距離又近,更沒想到老爺會射出暗器,驚人的變化發生在萬分之一秒間。
高漸離又怕又驚,眼看暗器就要擊中。
但聽“叮”一聲細音,高漸離右手已多出一把短刀,將暗器擊落。
同時,身子凌空一躍,避開了緊跟而來的另一枚暗器。
好險!要是再慢一點點,暗器已然要了他的命。
那枚未被擊落的暗器,徑直往門口勁射,正擊在一個剛想進房的人身上。
那人連哼一聲都沒有,便倒地死了。
顯然,暗器餵了劇毒。
高漸離身子落地,只聽見白老爺一陣怪笑。
這笑聲,尖細、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高漸離頓時臉色煞白,沉聲道:“黑蜘蛛,原來是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又一陣怪笑,牀上的“白老爺”一翻身,掀開了被子,露出一雙大花腿。
原來白老爺是假的。
“白老爺”原來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當然是高漸離所說的黑蜘蛛。
黑蜘蛛用手往臉上一抹,像變戲法似的,露出一張姣美的面孔。
又將身上灰色的對襟布衫脫掉。
露出一身絢麗的絲綢花色衣裙來。
黑蜘蛛扭動着細腰,一雙迷人的眼睛注視着高漸離,嬌笑道:
“不愧是高總管,連我的鬼門針也避得開。”
高漸離陰沉着臉,不說話。
黑蜘蛛又道:“可是我搞不清楚,你原可以左手接住暗器的,爲什麼要騰空閃避,這樣做是非常危險的。”
高漸離冷笑一聲道:“普天之下,除了黑蜘蛛,誰也沒有這麼快的速度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易容,誰也沒有這麼大的本領學一個人的說話學得這麼像。
“而黑蜘蛛的獨門暗器鬼門針不僅劇毒無比,而且見肉腐蝕,無藥可解,我寧願冒死一搏,也不願自戕一臂。”
“可是,我還是不懂。”黑蜘蛛皺了皺眉,道:“這麼近的距離,事先沒有防備的人絕難逃脫一死,你是怎麼發現疑點的?”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高漸離道:“這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要知道,白老爺從來不管我是如何安排的。
“你想從我的口裡得到我究竟請了哪些人,好讓沈家門一一擊破,就算今日敗了,也想日後報仇。哼,哼,可惜太晚了。
“你要是在我一進門的時候就暗算我,我也許只剩下一堆屍骨了。可是,現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