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香把目標從窗前的花朵上移開。
一個清新而芳香的世界,可是外面,秋意正濃,荒涼覆蓋着原野。
風吹落樹上的葉子,河水捲走泥沙。
外面的世界,該有些什麼正在無奈地消失!
能夠沐浴在花香裡是多麼美好啊!
太陽漸漸升高了。
儘管陽光是那樣的軟弱無力,房間裡還是明亮了起來。
這是濃香的臥室。
濃香仔細地打量着臥室裡的每一樣東西。
這裡面的每一樣東西都是貴重而精緻的,包括那張凳子,也是用千年的樟樹製成的。
這裡就是濃香閣。
濃香閣裡有十八個妓女,濃香不是其中之一。
濃香雖然也跟男人睡過覺,但濃香不是其中之一。
濃香是濃香閣的主人,也是十八個妓女的主人。
如果硬把妓女的主人說成妓女,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就像李棄兒說她是妓女而她並沒有反駁一樣。
其實,濃香不願反駁,能夠做濃香閣的妓女本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濃香閣的妓女和飄香樓的劍一樣出名。
濃香醒來的時候,還以爲自己在天堂裡了。
她不相信,她的劍沒有穿透李棄兒的咽喉,快刀王的刀也沒有把她的脖子割下來。
她從來沒看到過這樣快的身手,如果快刀王李棄兒要殺她,縱使她有十個脖子,也已經被快刀王的彎刀割掉了。
這使她想到倚天寒。
倚天寒。
一劍飄香倚天寒。
倚天寒是飄香樓的劍客。
飄香樓名滿江湖,而飄香樓只有三名劍客,倚天寒就是其中一劍。
其實,濃香只見過倚天寒一面。
只一面,濃香便深深記住了倚天寒。
在飄香樓,見過倚天寒的人不會超過十個。
“飄香一劍倚天寒”這句詩一般的傳言,江湖中卻人人知曉。
濃香的劍在江湖上雖不算太慢,但她卻無法進入飄香樓。
因爲她的劍還不能代表飄香樓。
飄香樓的劍是江湖上最快的劍,而她的劍,只能代表濃香閣,或者說,她只是飄香樓的一個妓女,而不是飄香樓的劍客。
飄香樓的劍客,除了倚天劍,還有胡云飛和木頭。
三個人,三柄劍,飄香三劍。
飄香三劍,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劍客。
倚天寒的劍究竟有多快,濃香也沒有見過。
既然是最快的劍,就應該說有多快便有多快。
李棄兒的刀是天下最快的刀,李棄兒的刀究竟有多快,濃香也沒有見過。
濃香很想見識見識快刀王的刀到底有多快,但她還是膽怯了,她相信李棄兒說的話,“我的刀出手,你的脖子已經掉在地上了。”
最快的劍遇到最快的刀,結果會怎樣呢?
濃香不敢往下想,她擔心李棄兒的刀比倚天寒的劍快。
哪怕只快一點點,後果將不堪設想。
爲了倚天寒,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她那麼關心和愛慕倚天寒,爲什麼沒有勇氣,把內心的感情說出來?
是她沒有勇氣嗎?不,她根本沒有機會再見到倚天寒。
她只有把感情變成行動。
她要阻止李棄兒與飄香樓的決鬥。
濃香呆呆地站着,陽光透過淡綠的窗簾,她的臉上映着窗簾上的花影。
她從牆上取下一柄長劍,輕撫着,纖細的手指無聲而秀麗。
這柄長劍,從未讓她失望過。
濃香注視着自己白而嫩的雙手,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到現在還在懷疑,明明看見劍從李棄兒的咽喉穿過,他難道是魔鬼?
難道世上真有殺不死的人?
想起昨天那一幕,濃香渾身一陣寒冷,脖子也有些涼意襲來,她不覺得用力握了握長劍。
她把長劍從劍鞘裡拔出來,用脣息微微吹這一劍鋒。
清冽,透明而跳躍的劍鋒,像一團凝固而又看不見的火焰,在她的心裡燃燒。
濃香推開房門。
裡面是一座花園。和外面的大花園比,這座花園顯得很小,但是,要說這座花園是屬於某個人的,便有些奢侈了。
這座花園雖然小了點,但裡面的花都是一些珍品,而且,花種少說也有三百種。
這座小花園是濃香的。
每天早晨,濃香都要在這座小花園裡練劍。
花朵們吐露着各種各樣的芳香,伸展着姿態萬千的花瓣,空氣彷彿也變成了一條奇妙的河,在這種境界裡練劍,不用說也是一種享受。
可是今天,濃香第一次出手,就把一朵花的花瓣刺破了。
濃香懊惱地刺出第二劍,第二片花瓣又刺破了。
“刷刷刷!”濃香一連刺了九劍,九劍下來,劍尖仍是沒有一滴露珠。
“劍乃兵器中最嬌慣之物,你若跟它鬥氣,它便不聽你的使喚。”
濃香大驚,喝道:“你是誰,爲何躲在花園裡?”
“別管我是誰,我看你心浮氣躁,今天也休想把花瓣裡的露珠取出來。”
濃香側耳細聽竟分辨不清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
濃香這一驚非同小可,來人的武功如此高深,使她不由得慌張起來。
“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害你的。我只是路過此地,看你使的劍有些不對,便忍不住說了出來。”
濃香鎮定了一下情緒,暗道:“聽聲音還是一個女的,原來你在裝神弄鬼,不敢出聲,卻在裝什麼武林高手。”
又聽那聲音道:“如果你緊張,害怕,我不說就是了,你接着練吧,不然太陽一出來,露水就要乾了。”
濃香一擡手,一劍刺出,還是刺破花瓣,取不到露珠。
“哎,叫你不要心浮氣躁,就是做不到,像你這樣,再練一年,也還是白搭,哎,不說了,不說了,省得你又緊張兮兮的。”
濃香這下聽清楚了,聲音來自花園角落的一棵樹上。
這棵樹,高大,粗壯,枝繁葉茂,在秋天也不落葉。
濃香故意喊道:“看這一劍怎樣?”
長劍揮出,身輕如燕,朝那棵大樹掠去。
濃香身在空中,發現不了樹上的人藏在哪裡,一劍之勢既去,只得墜在地上。
“哎,不行不行,你的劍尖太偏了。”
濃香眼前一亮,樹下已站着一位少女。
白色衣裙,眉清目秀,脣齒間還存着稚氣,奇怪的是,少女的手裡拿着一根小魚竿。
少女嚷道:“哪有你這樣使劍的,手腕擡得這麼高,萬一對手的劍比你快,你連變招的機會都沒有了,你這不是白白送死嗎?”
少女看上去稚氣未脫,說話時卻一本正經,好像在學大人的模樣,說話的聲調也假裝着又高又粗。
濃香想笑,想給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一個教訓,她劍尖一指少女,嘎聲道:
“你相不相信,我一劍可以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少女看了看濃香的劍,搖搖頭道:“你在嚇唬我。”
濃香道:“你不信?”
少女道:“不是不信,而是你的劍根本刺不到我。”
頓了頓少女又道:“如果你不信,可以試一試。”
濃香劍尖稍偏,凝神貫注,手中的劍卻怎麼也刺不出去。
只見少女隨隨便便一站,全無招式,全身每一處都是空門,但是,濃香的劍就不知從哪裡擊進。
因爲少女的任何一個部位,都可以在瞬間轉化成攻勢。
少女看似無招,實是有招,而且埋伏着極其精妙的後招。
濃香緊蹙眉頭,心裡想着無數的劍招。
少女急道:“你這是怎麼了,還不出招,是不是沒有想好用哪一招?”
濃香本來還存心輕蔑,這下又被少女說中心思,真是又氣又恨,真的想一劍挑出她的眼睛。
可是,濃香着實想不出破招之術。
“無招勝有招”,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她只是不相信,少女如此年輕,就懂得運用如此深奧的武學原理。
“罷了,罷了。”濃香是又氣又惱,在一個小女孩面前都丟臉,若傳出去,飄香樓豈不被人笑話。
濃香一咬牙,眼睛看也不看,隨手一劍刺出。
這一劍根本沒有按章照規,也不是濃香所學劍法中的任何一招,她完全是心之所致,隨意亂刺。
濃香心說:“反正破不了,就讓她看一回笑話吧。”
沒想到,劍招遞出,但聽少女一聲驚呼,竟也慌了手腳,躲避之際,情形甚是狼狽。
幸好少女輕功了得,閃得快,不然不是傷了手臂,衣衫定然要被劃破。
少女站定,奇道:“怎麼突然之間,你像是懂了許多,你剛纔是不是故意在騙我?”
濃香也覺得莫名其妙,可是她何等聰明,一看之下,已知原委,定是少女誤以爲她有破招之術,而剛纔只是在騙她。
怎麼知這是誤打誤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這一招是如何刺出的。
濃香竊喜。她故意裝作不懂的樣子說:
“你還相信不相信我的劍可以把你的眼珠挖出來?”
“相信,相信。”
少女不住地點頭,嘻嘻一笑,道:“老前輩原來是高人,晚輩真是有眼無珠了。”
少女一副調皮的模樣,卻說着一本正經的話,什麼老前輩,晚輩的,好像是老江湖。
濃香忍住笑,道:“你叫我老前輩,難道我很老嗎?”
少女道:“前輩哪裡談得上老,前輩看上去美麗如花,笑靨過人,怎會老呢,我叫你老前輩是因爲你功夫比我好,我爺爺說過,比我功夫好的人都是我的前輩。”
少女好像長久沒說話似的,一開口便沒完沒了。
少女接着道:“我爺爺還說,像我這種乳臭未乾的丫頭,要是敢在江湖上行走不是被狼吃了,就是被老虎咬死,他說我的骨頭又嫩又穌,老虎吃了我連骨頭也不用吐。
“可是,爺爺也說過,以我現在的武功,江湖上能打得過我的人已經不多了,原來爺爺也會騙人的,他教我的武功都不管用,啊呀,不說不說了。
“爺爺說過,禍從口生,剛纔因爲多嘴,差點被你挖掉眼珠子,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打死我也不敢多嘴了。”
濃香開始還覺得好笑,聽到後面不由暗暗心驚:
這小孩原來真的大有來頭,要不是剛纔誤打正着,說不定這醜就出大了。
正想着,又聽少女說道:“晚輩無禮,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濃香還未答話,少女已接下去說道:
“晚輩自知技藝淺薄,但還是斗膽,望前輩賜教。”
少女說完,將手中的魚竿放在一旁,依然隨隨便便站着,但臉上卻一臉的嚴肅,決不像是在開玩笑。
濃香吃了一驚,想不到少女還會向她提出挑戰。
經過剛纔一招,濃香明白,少女武功比她高出許多。
饒是濃香聰明過人,這時也無計可施,剛纔少女說她武功比她好,說她是她的前輩,她都默認了,現在,人家晚輩請她指教,她怎麼好拒絕呢?
濃香一時無話可答,呆呆站立原地。
少女最後一個字剛落,身形已動。
濃香只覺得眼前一花,剛想閃避,後背已是一麻,接着右手的三處穴道也被點中,手中長劍差點把握不住。
少女“噫”了一聲,道:“前輩若真的不想與晚輩動手,晚輩也沒有辦法。”
濃香穴道被制,無法動彈,聽得少女此說,無異於譏諷,心中惱怒至極,恨不得與她拼個死活。
突然間,濃香身子一輕,被制的穴道自動消失。
原來少女在點她穴道時只注入少許內力,故被封的血脈瞬間暢通了。
濃香又急又惱,心念未動,長劍已斜斜刺向少女。
濃香用足了勁道,赫然是她那招從未失手的“流星劍”
這一招最講究輕靈,且快速無比,又無聲無息,濃香的這招流星劍,穿透過無數高手的咽喉,
雖然濃香背對着少女,但她一劍刺出,臉上已露出笑意。
因爲在她使出流星劍的同時,她聽到身後傳來少女的一聲驚叫。
接着又聽到一盆花被打的脆響。
不用看也猜得到,少女一定是摔倒在花盆上了。
想到這裡,濃香不由笑了起來。
可是,他的笑意剛剛泛起,又在臉上凝固了。
她張大了嘴巴,臉色也是驚訝而蒼白。
不知何時,她的面前又站着一個人。
這個人的左臉上,有一道疤,血紅的疤痕,像一道燃燒的陽光。
鮮豔、醒目,又像一支血鑄的劍!
這裡是花園,周圍都是些珍異的花種,每一朵花都怒放着,吐着芬芳的花香。
可是,濃香還是聞到了一股特別的異樣的清香!
淡淡的清香,不僅沒有被濃濃的花香掩蓋,反而把花香驅散了。
這種清香,濃香只聞到過一次。
這是飄香樓的清香。
只有飄香樓的劍客纔會有這種獨特的清香。
飄香劍客!
沒錯,他就是倚天寒。
雖然只見過一次面,濃香一輩子也忘不掉倚天寒臉上的疤痕。血紅的疤痕,像一條燦爛的彩虹。
濃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剎那臉變得煞白。
濃香整個人都僵住了,不能說話,也不能移動半步。
倚天寒左手輕揮,濃香只覺得身子穩穩地往左側移了三步,同時,感到丹田有一股暖流注入!濃香看一眼倚天寒,內心激動萬分!
倚天寒卻不看濃香默默注視着少女。
少女一臉的氣惱對倚天寒,道:“我正向老前輩請教,你幹什麼要闖進來,害得我,你看,你看,連花都打爛了。”
倚天寒沉着臉,道:“你怎麼會在花園裡?”
少女道:“我本來就在花園裡嘛,是你才偷偷闖進來的。”
倚天寒又道:“誰是你的前輩?”少女一指濃香,嘴一努,道:
“就是她,剛纔她隨隨便便一劍差點挖了我的眼珠呢。”
瞧少女滿臉雅氣,倚天寒笑道:“真的嗎?”倚天寒還以爲少女說的剛纔一劍是濃香的流星劍。
“當然是真的。”少女道:“要不是我躲得快,也許我現在已看不見你了。”
少女忽然驚呼道:“啊呀,你怎麼這麼難看,臉上的傷疤像蚯蚓,噁心死了。”
“住口!”倚天寒大聲喝道。
倒不是因爲少女說他難看,而是他,明明看見少女只一招便制住濃香,濃香一劍揮出,少女又用極怪異的手法去奪濃香的長劍,若不是他及時解救,濃香拿劍的手只怕殘廢了。
此時又聽少女說什麼向老前輩請教,說什麼自己的眼珠差點被挖掉,簡直一派胡言,拿他開玩笑!
倚天寒怒視着少女,也瞪了一眼濃香。
濃香其實什麼都沒聽見,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倚天寒,生怕他轉瞬間就消失。
少女可不知道倚天寒想什麼,在他一喝之下,也怔了怔,接着道:“稀罕你功夫好是不是?我偏不叫你前輩,怎麼樣?
“爺爺曾說過,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你要是有本事,儘管殺我好了。”
倚天寒實在想不通,看她的武功,似有幾十年的修爲,聽她說話,完全是幾歲的小孩子,倚天寒一時怔住,不知該說什麼。
見倚天寒沉思不語,少女又道:“我知道你不敢殺我的,你要殺我,我爺爺知道了,決不會饒你。”
倚天寒目光一偏,看見了牆邊的魚竿,神色立時變了,道:“快說,你是誰?”
少女道:“這麼兇幹什麼?我又不欠你東西,大呼小叫的,要是平時,你問一千遍一萬遍我也不會告訴你,可是今天,我偏偏要告訴你,我叫阿魯。”
倚天寒道:“我問你姓什麼?”
“什麼姓什麼的,我叫阿魯就是阿魯。”
少女道:“我一出孃胎,爺爺就這麼叫我的,至於爲什麼叫阿魯,你去問爺爺好了。”
“你爺爺叫什麼名字?”倚天寒緊接着問道。
阿魯道:“什麼爺爺叫什麼?爺爺的名字不就是爺爺嗎!”
看阿魯的神情不像在騙人。
倚天寒走到牆邊想拿魚竿。
還未拿到,只見眼前一晃,魚竿已被阿魯搶先拿在手裡。
阿魯道:“這是我的魚竿。”
倚天寒道:“你拿魚竿做什麼?”
阿魯道:“魚竿當然是釣魚的。”
倚天寒道:“你也喜歡釣魚?”
阿魯道:“其實我是不喜歡釣魚的,只是,爺爺每天都要逼我去釣,而且釣不到魚就不教我武功。”
倚天寒臉色越來越凝重,臉上的疤痕卻像吐豔的火。
倚天寒問道:“東海釣叟跟你什麼關係?”
阿魯道:“爺爺從來沒有朋友,整天只知道釣魚,有時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睡,我最佩服他釣魚的本事了,對,今後就叫他釣叟。”
“你爺爺本來就是釣叟。”倚天寒緩緩道:“而且是一個很厲害的釣叟。”
話音還在迴響,倚天寒已如寒燕一般掠過樹梢,消逝不見了。
阿魯看呆了,喃喃道:“他的輕功……”
濃香自言自語道:“他真的走了。”接着又道:“阿魯,你爲何不跟他多說幾句話。”
阿魯道:“是他自己要走的,又不是我趕他。我本來還想告訴他,我爲什麼會在花園裡,他走了就走了,有什麼稀罕的……”
濃香望着倚天寒消逝的方向,問道:“那麼你告訴我,你爲什麼在這裡?”
阿魯清了清嗓門,一本正經道:“稟老前輩,晚輩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爲我發現這裡很香。”
濃香開心地笑了。她的心裡,繚繞着一縷清香。
這是飄香樓的清香。
飄香劍客的清香。
倚天寒的飄香。
阿魯問道:“他是誰?”
濃香道:“倚天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