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大壽並沒有那麼強烈的叛逃的慾望,他只是對大明忠誠不絕對,想提前找好下家,給自己安排退路而已。
他沒有想到這一次的試探會鬧得那麼難看,他作爲錦州的總兵官,手底下的人絲毫不給他面子,這讓他十分的下不來臺。建奴撤軍的消息反倒是打破了僵局,陰差陽錯之下,算是給他解圍了。
但是今天這一出,還是在彼此之間埋下了一根刺。以後的諸將會怎麼看他,今天的事情會不會被舉報到朝廷,傳到皇帝的耳中呢?
祖大壽心尖蒙上了一層陰霾,以至於在所有人因爲建奴撤軍的消息而露出笑容的時候,他根本就笑不出來。而他這種異常的表現,更加堅定了衆人心中的想法:臥槽,建奴退兵了你還愁眉苦臉的,你丫的果然是個二五仔!!!
祖大壽察覺氣氛不對,連忙擠出笑容,然而他反倒是委屈上了,覺得自己比竇娥冤,君子論跡不論心,他明明就沒有投敵啊!
不過,即使衆人橫生間隙,但目前來說,還沒有發展到火併的那一步。副將何可綱被安排到錦州,本就是爲了掣肘祖大壽,他說過分一些的話語,其實並不奇怪。而曹文詔則比較顧全大局,給祖大壽留了幾分顏面。
然而,錦州畢竟是祖大壽老巢,他們祖家的勢力佔據了半城,祖姓將領擔任要職與異姓諸將達成了平衡,誰也奈何不了誰。錦州的情況其實是整個大明的縮影,大明君臣重馭世之術,輕經世之道,一手平衡術玩得爐火純青,只可惜玩過頭了!!!
祖大壽被部下頂了個肺,難受。曹文詔在這裡也呆得不舒服,這些勾心鬥角的腌臢事,簡直就污染了空氣,讓他喘氣都不順暢了。他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甲冑摩擦的聲音讓衆人心中一凜,不少人下意識伸手按向了腰間的武器。
祖大壽眼神陰翳地看着曹文詔,哪有人來開會着甲的啊?!!!曹文詔虎目掃過衆人,雖沒有出言譏諷,眼神之中卻透露出幾分不屑。
他朝着祖大壽抱拳道:“總鎮,建奴雖然退兵,但我等卻不能坐視彼輩撤離而不發一矢。如此,跟朝廷不好交代。屬下請領右屯騎兵,銜尾追殺,若能有所斬獲,於各方都能夠有個交代。”
祖大壽眉頭一皺,突然哈哈大笑道:“子儀,你這是小覷我了,此事怎能讓你專美於前呢?待本將點齊三千精騎,與你同往!”
懷疑一旦形成,就再難以洗刷。曹文詔是沙場宿將,不是剛上戰場的小卒,沒有那麼好忽悠。祖大壽的表演糊弄別人可以,卻是糊弄不了他。真的要洗刷恥辱,那便只能用鐵與血來證明。
如果祖大壽把皇太極,亦或者把次一點的代善、莽古爾泰給砍了,那麼不管他之前說過什麼、幹過什麼,別人都不會再懷疑他要投建奴。但目前嘛……
曹文詔沒有接祖大壽的話茬,而是點了點頭,裝作聽不懂,說道:“如此,在下先行出發,爲先鋒,總鎮,你領軍在後爲在下壓陣!”
說完,曹文詔帶着個子還要比他自己高挑不少的侄兒轉身離去。
此時,相比於高層各種鬧彆扭,錦州底層的士卒們卻沒有那麼多的想法。錦州城頭上歡呼聲不斷。他們只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敵人不戰而退,他們平白撿了勝利,自己活得好好的,那就很值得開心了。眼看就要過年了,大家心思早就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城下,建奴將營帳拆除打包,用輜重車拖走,一起帶走的還有他們在遼西掘地三尺搶來的值錢物件。其實也不怎麼值錢,些許錢糧、鍋碗瓢盆,看着就寒酸。爲了掩護撤離,建奴還預留了一支千人的短甲騎兵在旁列陣,緊盯錦州城的方向。
曹文詔在城頭看了一會兒,心中有數,他決定帶兵出擊,與這支建奴騎兵碰一碰。
錦州城牆下,厚重的城門被緩緩推開,曹文詔倒提馬槊,率領騎兵出城列陣。錦州城的異動自然被緊盯這裡的建奴所察覺,奴騎的戰馬焦躁地用蹄子刨地,鼻孔呼出熱氣,在寒天之下凝結成水霧。
他們有心迎戰,卻因爲忌憚於錦州城頭上的火炮而不敢上前,只能眼睜睜看着越來越多的明軍騎兵出城列陣。建奴是比較好戰,但那是在搶東西的時候,現在都撤退了,腦子有病纔會想跟明軍打仗。
建奴的騎兵每一個都是小奴隸主,他們打仗是要自備乾糧的,打仗是要算盈虧的,虧多了是會破產的!這支建奴騎兵的甲喇額真見明軍有越聚越多的架勢,連忙派出手下去搖人。
曹文詔花費半個時辰,在城下集結了兩千騎,卻並沒有直接率軍衝陣。一方面是他們的披甲率比奴騎還要低,還有就是騎兵對於大明來說太珍貴了,而建奴卻幾乎全員騎兵、恐怖如斯,就算是騎馬步兵,他們好歹有馬可以騎啊。
數千騎就已經是望不到頭了,足以形成千乘萬騎卷平崗的效果。雙方開始了小規模的試探性交鋒,在紅夷大炮射界邊緣,迅速掠過,相互對射,不斷有人落下馬來。
建奴下馬步戰,用強弓大簇將明軍騎兵射得人仰馬翻;明軍架起騎兵標配的小炮轟擊賊陣,予以還擊。
雙方的戰鬥強度逐漸上升,陣亡人數不斷增加,漸漸超過了兩位數。戰鬥從白天打到了晚上,又打到白天,從錦州城下打到了廣寧城下。
雖然相比於遼南動輒上萬人的大戰,這裡的戰鬥只能算是小打小鬧,但對於建奴來說卻足夠噁心。他們不是沒有嘗試過聚集重兵,殺個回馬槍,但曹文詔根本就不接茬,該退的時候果斷撤退,建奴想走就又追上去,用三眼銃一陣打,偶爾遇到建奴脫節的小部,還與侄兒上去衝殺一陣。
萬不得已之下,建奴只能拋棄部分輜重,加速撤離。從錦州到廣寧一線,到處可見被廢棄的輜重車。
最終,明軍以付出一百二十九人的傷亡代價,斬殺建奴七十三騎,搶回被擄百姓四百餘口,拾取物資七八百車,將建奴送歸敵境。
付出這樣的代價取得些微戰果也不知道值不值當,他們之中戰死的許多人本來可以不用死,留在錦州城裡過個好年的,但或許這就是戍卒的宿命吧。
後屯騎士拖拽着戰利品返程,每個人的臉上洋溢着笑容,傷亡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習以爲常,他們或許前一秒還在爲同伴戰死痛哭,下一刻又可以與袍澤一起講着顏色笑話,哈哈大笑!
對於皇太極來說,撤退的時候與明軍的糾纏確實算是小打小鬧,他甚至完全可以派出數千騎將明軍摁死在城內,而後從容撤離的,但他沒有這樣做,是因爲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是爲了迷惑明廷。
如不是被突襲,建奴佔領之下的遼南是不會這麼容易失手的,如果他們提前防備,明軍要達到現在的戰果,付出的代價還要在原來的幾倍以上。
這個道理對於皇太極也是一樣的,他們本就很擅長於突襲戰術,皇太極也不希望自己突襲大明邊牆的時候,遇到的是以逸待勞、增兵了數倍的大明軍隊。
所以,爲了儘量避免走漏了風聲,減緩消息泄露的速度,除了開會的貝勒們,底下的女真人並不知道他們的戰略目標。皇太極這一次傾巢而出,是考慮到了毛文龍被打殘,無力深入遼境騷擾,纔敢於這樣做。
但現在,袁可立已經是偷襲了遼南,難保他還會故技重施,突襲盛京,所以皇太極留了一萬人回去守家,剩下的先向西行,爲名義上是去打蒙古,追擊察哈爾殘部,而毛文龍刺探到的消息就是如此。
袁可立得知以後,也沒有細想,只是覺得這又是北失南補、東失西征的把戲。皇太極的一番操作,騙過了自己人,也成功地瞞住了毛文龍跟袁可立。
也不怪這兩個老同志大意,因爲人力有窮時,他們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棍,自然是沒辦法提前預料到建奴的動向。畢竟,建奴繞行入關,那就只是有這個可能,此前也沒有過先例,甚至從兵法上來講,這也不是一個多麼聰明的戰術。
而且皇太極選的時間太刁鑽了,正常人的思維,大戰結束之後都是要休養生息一段時間再戰,他剛剛打完一場,立即開第二場,這是很反直覺的。
大戰落幕,遼西晏然,大明君臣開始了戰後結算,遼西和京師都陷入了一片歡騰之中。至於遼南淪陷區的百姓,感官就比較複雜了。
幾年明人,幾年包衣,他們的身份不斷變換,這片土地來回易主。天啓年間,他們曾經歡騰地投入大明的懷抱,積極起義響應明軍。
遼東因爲高淮亂遼,與朝廷離心離德,百姓投向努爾哈赤,瘋狂背刺明軍,當內應,獻城門,導致明軍在遼東的堅城接連淪陷。又因爲努爾哈赤殺無穀人、屠殺漢人,他們被迫選擇迴歸大明的懷抱。
然而,起義並沒有給他們帶來美好的生活,明軍沒有守住遼南,當初起義的百姓被建奴泄憤屠殺,復州城、海州城、金州城的百姓被屠戮一空,僥倖沒死的也發配給披甲人爲奴,拼命壓榨,隨時會死去,毫無安全感、毫無尊嚴可言。
這一次,他們又從奴隸變成了人,按理來說,他們應該是高興的,可是,這一次明軍又能夠守多久呢?!鼓起勇氣的奮起反抗的遼人死了,選擇苟活的人缺乏認同感,身份混亂。遼人就是這樣一個可恨、可憐、可敬、可悲的複雜羣體。
北京城,朱由檢沒有等到袁可立回京述職,因爲安頓移鎮的東江鎮百姓,安撫原本的遼南土著,安置朝鮮移民等事,千頭萬緒,老頭放心不下別人,只能親自坐鎮遼南主持大局。
遼南缺官,朝廷卻沒有那麼多熱血沸騰,願意前去任職的官員,一部分是怕死,但有的也不是怕死,只是人對於遠離家鄉、孤懸海外的本能性排斥而已。
袁可立不是沒考慮過用朝鮮官員,結果發現朝鮮官員看似敬仰大明,處處效仿明制,但本質上卻是完全不同的!
大明實行的是以“士農工商”爲框架的宗法等級制度,形成中央集權君主專制下的地主租佃制社會;而朝鮮,是他孃的奴隸制!
朝鮮的官員對百姓太狠了,簡直就不把百姓當人,要是用這羣人直隸遼南,怕是遼南的百姓又要倒戈向敵、喜迎王師了。沒辦法,袁可立只能再次向皇帝伸手搖人了。
朱由檢心想,缺官那還不容易,開恩科唄,但一想,開恩科也需要時間,就算年初開,也好幾個月後的事情了。朝廷的官員不是不願意去遼南嘛,那就讓那羣舉人去。
科舉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大明的舉人太氾濫了,大部分人沒官做,就算少部分關係比較硬,混了個一官半職,也會被進士出身的官員所鄙視,進步的空間十分有限。進士起步就是縣令,一地的百里侯,生殺予奪,八面威風。
他於是下令,在京師九門張貼小廣告,騙人去遼南。宣佈,舉人只要願意去遼南的,當即授予官職,享受與關內官員同等薪資福利待遇,過年發紅包,中秋節賞月餅。
每年績效考成,選出排行前三十的官員,授予同進士出身。
年底有假期,允許回家,朝廷水師免費接送,幹滿三年可以選調回地方,幹滿五年可以進京當京官。
除了搖人以外,袁可立還讓人把俘虜的多爾袞送到了北京。多爾袞這小子很有牌面,得到了朱由檢的親自接待。
朱由檢第一眼看到多爾袞,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話來:“這他孃的十六歲?!”
與多爾袞一同送來的,還有他的那一身特製的鑲白將軍甲,朱由檢撫摸着這副甲冑,生氣地說道:“哎呀,怎麼能這樣子對待堂堂和碩貝勒呢,誰讓你們把他的甲給扒了?!
扒了甲,誰認識他,誰又知道他是建奴旗主呢?!來人吶,給他披甲,用粗麻繩捆住雙手,吊在正陽門上!!!”
啊?!多爾袞聞言愕然出聲,他從小喜歡看《三國志通俗演義》,他還以爲大明皇帝會給他來一出“義釋敵將”的戲碼,他剛剛還無比糾結,如果明帝以禮相待,他到底要不要歸降,卻沒想到自己純粹是自作多情!
多爾袞掙扎着、嚎叫着被拖了下去,不久之後,他被掛到了正陽門門額上,繩子深深勒緊他手腕的皮肉裡,拴在垛口上,他整個人就這樣懸掛在門洞上,晃啊晃。
城頭上,朱由檢還專門派了一隊士兵給他餵飯,保護他不要那麼快被百姓扔石頭砸死,一旁的城牆上貼上告示,寫明瞭多爾袞的身份,歷數他本人和其父兄的罪行。
現在,京城的百姓雖然還沒有直面建奴,對建奴的認知有限,但當年薩爾滸之戰,從京營、薊鎮抽調了不少人,薩爾滸之戰大明戰死數萬人,京師遍地白幡,加上遼餉收到了整個大明每一個普通百姓的頭上,大家對於建奴還是非常憎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