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戰後的日子,也還是跟開戰前的日子一樣,一天天的過去。窗外太陽移動的速度,既不會更快些、也不會更慢一些。城外時時有戰報傳來,有時說北虜潰退,有時又說他們組織反撲,但本朝天兵有季禳的英明領導,必定能獲勝。
我多了一個壞習慣:手裡握着毛筆,不寫字,只是用指甲去摳筆管,這樣對筆管的傷害很大,但是能讓我心裡的難受稍微發泄出來一點。
我後悔讓季禳去御駕親征,雖然大家都說“在皇帝的英明領導下……”但皇帝有什麼作用呢,到底?在戰場上,唯一需要的,只是好將軍和好士兵不是嗎,皇帝到底有什麼用啊!季禳何必要去。我知道他聰明、他仔細、他有雄心壯志,但——但我當時爲什麼不攔住他啊!
雖然,我有沒有這個能力攔住他,還兩着說。有的時刻,我覺得我彷彿有這樣的能力,但也許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也說不定。我哪有那個能力改變一個皇帝的心意。
這段時間裡,毛筆桿尾巴生生禿下去一塊,水玉抱怨我的指甲老是磨壞、甚至磨裂,這樣不好。
這樣下去不好,我知道。也許應該找一點事情做,讓自己忙一點。
兵部確實在忙,但是我插不進手。也許是季禳關照過不要讓我勞累,也許是他們排斥我,我現在的疑心病有點重,可他們怎麼說都不肯交給我任務做,是事實。
我只是模模糊糊聽說,糧草供應有了點問題。季禳沒有能如願速戰速決,而且,戰線也拖得有點長了,春日淫雨澆垮了幾條山道,進入初夏後,那邊的天氣也不太好,給運輸增加許多困難,平白添了不少費用和損耗。而外地幾個重要行省,原來是由幾個親王各各封地治理,季禳上臺後,降王爲侯,另從中央直接派行政長官,靠了他的良好手腕,這麼大的動作並沒有造成動亂,但形勢仍然有些微妙,倘若緊急派下大量徵調,恐怕激起譁變,局面將難以收拾。因此,季禳在定戰之際,就沒有打算擡高那幾地的稅賦,只是將工部一筆原來打算造宮殿的大款子拿出來,再加國庫原有的積餘,充了兵費。當初的計算就有些不寬裕,而今時間和戰線長度超過季禳的預期,後勤自然也跟着吃緊,我看到有個管銀糧的官員,急匆匆跑去跟兵部尚書說話,兩人都皺眉。
“請問,出了什麼事?請告訴我!”我向前一步,懇求。
尚書“嗐”了一聲:“有些該交的稅賦沒收上來。”
“那我去。”我好容易找到件事情,急忙道。
“那個……”尚書猶豫。
“請讓我去!”我堅決請求。
“這個,其實皇上曾說……”他吞吞吐吐,“侍郎還是休養一下……”
去他的大頭鬼!果然是季禳,他神經病!他如果現在站在我面前,我發誓要咬他!
忽又一個人來,匆匆對尚書說了幾句話,尚書面色大變,立刻擡步出去。我追着他:“大人,一定要讓我去——”
“好好,”他沒心思跟我鬧騰,隨便揮了揮手,奔出去了。我鬆了口氣,回頭對剛剛那個小吏道:“哪裡欠錢。”
“好幾處……”
“哪裡最急?”
“京畿韓茂莊,五萬貫的錢穀沒交啦!”他道。
“好,咱們走!”我手一揮,雄糾糾氣昂昂出去,跨出了門才醒悟——呸!我這不是黃世仁去逼租嗎?
季禳,這個黃世仁可是爲你當的!我惡狠狠唸叨着,心一橫,打馬上路。
所謂京畿,指的是京都及臨近的區域。這韓茂莊已經在郊區。我們打馬出去,一路見到些行人,有的行色匆匆,有的依然是悠哉遊哉樣子,更有些少年公子,鮮衣怒馬,特別奇怪的是,領口都斜着。前幾天我就見到有幾個人這樣子在大街上晃,今天尤其的多,怎麼他們家裡人都沒幫他們理好衣服嗎,這麼衣裳不整的就成羣結隊放出來了?嘖嘖嘖!我正對他們行注目禮,他們卻向我擠擠眼睛,拿手指碰着帽沿,嘎嘣打了個響指。
“這是什麼意思?”我茫然問旁邊的人。
“呃……”小吏的神情非常尷尬,“也許在向侍郎致意?”
“致意?”我仍然覺得奇怪。
“呃,也許是因爲……他們這個裝束……”
“裝束怎麼?”我瞪他。今天我沒心情跟人慢慢搞“你問我答”的遊戲。他最好痛快點給我說出來!
“因爲、因爲侍郎您有一天斜着衣襟在街上馳馬,風度瀟灑絕倫,於是京城公子們都陸續的學了起來,據說這個打扮就由此被他們叫成‘侍郎斜’……”小吏終於一口氣說完。
我啞口無言看着他。
侍郎斜?神經病!吃飽了撐的,他們全體都是神經病!那麼一支大軍開在外頭,生死未卜,花照樣開、夏天照樣到來,年青人照樣找新花樣玩。那些軍人,北地的鏖戰,難道跟這裡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我氣沖沖一夾馬肚:“走。”
“啊?”小吏傻傻的。
“去收稅賦!”我怒道。心裡像有把火在燒。也許我真應該上前線去,現在,我想幹的事情是捋着袖子拿刀砍人,是敵是友、是生是死,一刀見分明。
——我統共不知道自己現在爲什麼這麼容易暴躁。
韓茂莊很體貼的、以暴力場面迎接了我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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