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河白同行,基本上是個麻煩:他不會武功、體力又差,哼哼唧唧的只能坐馬車,連騎馬都不行——他倒是很願意試一下,但爲了那匹馬本身考慮,我覺得還是不要讓他壓上去比較好。
而且,他對向予有一種神奇的抵銷作用。向予的生硬、向予的霸道、向予的冷嘲熱諷,撞在他身上都像撞上橡膠球,無功而返,我看在眼裡,有復仇般的快感。
哼哼,我對向予是沒辦法啦,但是河白可以吃住他。同理,河白騷擾我時,向予會幫我擋着。我覺得跟這兩個男人一起旅行真是太好了。他們兩個彼此牽制,我蹲在旁邊會快樂很多。可惜——這個世界跟我八字不合,每當我稍微開心一點,就會有這麼多“可惜”跳出來,給我雖然不幼小但仍然很稚嫩的心靈造成新的傷害。
那是三人旅行了一天之後,河白深思熟慮的對我說:“雖然我已經決定拋開一切跟您走,但接近這裡,仍然有點心跳。”
“這裡?什麼?”我完全沒聽懂。
河白珊瑚紅的小肥嘴脣立刻張成O形:“等、等一下,難道您什麼都不知道,而是被——”目光立刻轉向向予。
我同他一起轉。
向予鬱悶的拍了拍腦門:“我本來想明天再說的。”
“當然,你每次都要把寶捂到最後的。”我也忍不住諷刺起來。
他聳聳肩:“既然這樣,那就現在說吧。昨天那個棲城,你也看到了?現在每一處地方都是這樣,嚴防死守,人們不準自由來去,來去必須要官引,於是滋生出流弊,想拿到官府許可的,就要給賄賂,不給賄賂的,明明需要通行,也會被各種藉口卡住。商業幾乎被全面取消了,營業的都是官方背景的店面。此外,所有稅銀嚴格追討,如果拖欠,地方官也有斬的、也有革職的,至不濟也要杖責,並仍要在他身上追要稅銀,所以地方官對地方的搜刮,便格外苛刻。出了事,民衆也不敢互相作證,因爲‘坊式證法’,一人作證,全家、全街坊爲其作保,一旦有誤,全部追罰,常有爲了這個全坊倒黴的。”
我大驚:“怎麼會這樣?”
河白抱頭嗚咽:“我現在知道這裡發生什麼事了。”——奇怪,他是棲城裡的衙內,他怎麼會不知道城裡的事?再說——
“我在柳陽山當亭長時,從來也沒聽說過這些!而且、而且過路的客商,都很熱鬧啊!”什麼坊式證法、取消商業,向予是在騙我吧?
“那裡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你喜歡什麼,就創造條件給你玩,你不知道嗎?”向予脣角勾起來。
我如遭雷霆,瞪着他:“什麼?”
“你過去之後,整座山區就被封起來了,像讓洋娃娃玩過家家一樣。整個柳陽山,只是一座大的娃娃屋,專門給你玩的。笨蛋!”
是嗎?季禳……原來只是割出整片柳陽山,讓我“玩”?難怪我在那裡推行的一切事情,都可以那麼順利。原來、原來……我把臉埋進手裡,作不得聲。
“不過,那裡的民衆都是真的,能治理得路不拾遺,也算你的功勞。”向予安慰我。
“那是周阿熒的功勞。”我苦笑。
向予一拍大腿:“這就是我要說的了!”
“嘎?”
“要說你自己這個人啊,大家都有共識,你笨得可以!”(向予一邊說,河白一邊很配合的點點頭)“——不過,你有個本事,一門心思埋頭做事,居然也會有許多人才聚集到你身邊,幫你把事情做成。”向予扳着手指,“譬如要打北虜,就有方錚、林紫硯;要治理柳陽山,就有周阿熒;要學武、要逃跑,就有爲師主動獻身。”他感慨,“這大概就是命吧!”
“什麼意思?”我很努力的想自己猜出來,可他打的啞謎也太悶了,叫人怎麼聽得懂!
“閣下想必是綠眉軍中‘獅王蛟帥’的‘蛟帥’?”河白對向予拱手。
“客氣客氣,見笑見笑。”向予很得意的點頭答禮。我在旁邊瞪眼:“蛟帥?!”
“嗯……皇帝打北邊時,爲師帶人偷襲北虜後方,這個你知道了對吧?可是你也許還不知道,當今各地都有義軍,而西部綠眉軍,猶是個中翹楚,已經割據了三湖一帶?”他道,“爲師就是綠眉軍領袖之一,人稱‘獅王蛟帥’的蛟帥。”
我直登登看着他,這些信息都來得太有爆炸性了,我一時接受不了:“……所以?”
“所以你師父要把你也拉入義軍啦!”河白代爲說明。
是,他們都是聰明人,隻手遮天、點頭醒尾,只有我最笨。我破罐子破摔道:“我不答應!”
“不答應?你的水玉、周阿熒、還有懷光,都好端端的在我的照料之下哦。爲了他們,你不答應?”向予笑裡藏刀。
“向予!你不可以把他們作爲人質!”我怒目。
“好、好。那不說他們。都已經告訴過你,皇帝的新政給各地民衆帶來多大的麻煩,那叫一個民不聊生啊!爲了救他們於水火,你還不答應?”向予曉以大義。
“你說的那些制度……到底爲什麼理由要施行的?”我猶豫。那些聽起來真是瘋狂不合理的制度。
回答我的是河白:“各個城鎮嚴格防守,是爲了防流民。流則生亂。取締小商販,由國家統一支配物品,因爲商也生亂。當國家有急難,只有老老實實、全心全意受京城控制的地方人民,才能集中最強大的力量支援前線。這個想法是很好的,但是厲皇任性放縱統治的時期,把國家基礎已經搞得太弱,而新皇帝上臺後,轉軌得又太急,而且細則沒跟上,所以流弊更甚。大多數制度都是這樣,開始時想法總是好的,沒有人說‘這是個壞制度’所以纔要推行的。但是推行時機不對、方法不當、後續沒跟上,最後變得比不推行跟糟。像我爹那種沒大本事的官員,只有變本加厲的貪墨,欺壓下面、逢迎上面,這樣才能生存。我老琢磨着這不是長久之計,可老爹不聽。老實說,他沒本事聽。大部分人也就是這樣了,一定要有人捲起一股潮流,哄他們走,他們纔會往前走的。”河白對我揮揮小胖手,“當然我不是說你,你的笨跟他們的笨法不同。我還是比較喜歡你。”
“謝謝。”我哭笑不得。
“那你就答應羅?”向予關心的是這個。
“不。”
“你有沒有搞錯!厲祥在臺上瞎搞時,我就要你來,你非說不如去當官爲民作主,結果當成什麼樣子?現在再叫你,你還是這樣。你的腦袋是會不會開竅啊!”向予大怒。
“所謂義軍……是去殺人,直到把對方殺到投降,然後樹一個新皇帝,不是嗎?”我看着自己的手。
“哪裡的話!我們是行俠仗義、除舊佈新……”
“殺人,不是嗎?”
“是。”向予不得不承認,惱羞成怒,“不殺怎麼辦?打戰呀!你打動物裹腹不也是殺生?有什麼不同?我這些天教你什麼?你怎麼這麼古板!”
“我不會答應。”我的這雙手,不想沾上人血,不管用什麼高尚的理由都不可以,這是底線。
“有沒有搞錯!你全家都死了,就剩師父我。師父說的話你還不聽?又不是叫你去作奸犯科!呸!”向予抓狂。
造反的話,如果真按律條來說,罪名比作奸犯科更重好不好?我不覺笑了一笑。
“答應了,嗯?”向予充滿期待的揪住我領頭。
“不。”
“操!”向予終於也忍不住,把我拎起來。想動粗?唉,我本以爲他跟尋常土匪不一樣,原來也就是這樣了,我失望的閉上眼睛,準備捱揍。
拳頭並沒有落下來,向予把我放回地上,對河白道:“真是頭犟驢子,是不是?”
“可是我們都喜歡他。”河白笑答。
“真的。”向予很頭痛的摸摸下巴,“你呢,入不入夥?”
對哦,還有河白的去留!我一激靈,趕緊對他道:“你快回去吧!你是官家,他們是義軍,很抱歉因爲我的緣故把你牽扯進來,你趁早回去——”
“我難道不知道嗎?”河白悲哀道。
“什麼?”
“國家內外是這樣的形勢,我知道天下早晚要亂的,與其到時候被人家攻破,不如現在就投誠有氣候的勢力,到時候說不定還能封侯拜相。鼎鼎大名、卻忽然行蹤成謎的程侍郎您一來,身邊跟了這麼位人傑,出這麼重的手盜我們這麼多東西,我再跟北邊那莫名其妙的援軍一聯繫,就猜是這個茬兒了,本來就打算跟您混的。眼看行近三湖,想着自己猜對了,很激動。沒想到您不是綠眉,是被綠眉拐帶的!這叫一心跟隨您的區區在下我,怎麼辦呢?”他語調裡帶着哭音。
我瞠目結舌。
敢情他前面抱頭說“我現在知道這裡發生什麼事了。”不是知道別的,乃是知道我原來被向予拐帶!
他們智商過人,真叫我沒脾氣。
“是啊,我費盡心機叫我的小徒兒入夥,他抵死不從。現在你怎麼辦呢?”向予問河白。
河白深呼吸一口氣:“蛟帥在上,受在下一拜!在下請求入夥。”
“請起請起,難得小英雄識時務,比我蠢徒兒強得太多。我綠眉得英雄相助,必定如虎添翼。”
“哪裡哪裡,蛟帥擡愛。在下手無縛雞之力,所會不過雞鳴狗盜。程侍郎嘛,依在下之見,不如將他軟禁,慢慢磨轉來。從來烈女怕纏郎,一日不行兩日,兩日不行十年,還怕他不從?”
“有理有理!到時還需小英雄妥爲周旋啊!”
“那是在下拿手的!在下必效犬馬之勞!”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目瞪口呆看着這兩人握手言歡。他們在唱戲麼?靠,三十六計,我還是走爲上!
只是,腳步一擡,向予的手指已經像長了眼睛一樣敲過來。我的腿再次一軟,跌坐在地,失去行爲能力。
我就這麼被這對該死的惡棍劫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