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忽然傳來奇怪的聲音,打鬥?跌撲?人的慘叫?統共聽不分明。而後,我的牢門開了,一線燈光灑進來,旋即扇面鋪開。應該不是很強烈的光芒,但對我這雙習慣了黑暗的眼睛來說,是個巨大的刺激。我不太能睜開眼。
一個人進來,揹着光,我看不太清。但是那個身高、那個輪廓,尤其是那身黃袍,很難叫人認錯。
我微微一笑,閉起眼睛,繼續哼歌。
“向右轉啊向左拐,有什麼不一樣,反正每一條未知的路,都有未來。我和誰在談戀愛,有什麼大驚小怪,反正下一秒鐘的我,早已、早已、早已離開……”
也許馬上又要承受痛苦了,那末,在鞭子落下之前,讓我一晌貪歡、多哼一段歌。
他默然片刻,抽出寶劍。
真的要死了嗎?我停住旋律。雖然已經做過思想準備,但真的面對這一刻,還是茫然並且害怕。
我從來不是什麼大無畏的人,看到刀光劍影的當然會怕。但害怕和屈服又是兩回事情。我沒有吱聲。
他一手護住我的手腕,“嚓嚓”將繩子割斷,再將我的腳也解放出來,扶我坐起:“昭,你怎樣?”
是錯覺嗎?他的聲音好像比前幾次清澈很多。像這樣的變態惡魔,居然有這樣清澈的聲音,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我發出呻吟。身上痛得像是散了架,上刑的人實在沒有吝惜力氣。
他到這時候才“哦”一聲,將我口中的東西取出來,搖頭道:“笨蛋,笨蛋。”仍然無比憐惜。
牙關好酸,我的口水控制不住的流了一些出來,滴到他高貴的黃袍上,真是罪過。他大人大量,完全不介意的樣子,打橫抱起我,走出去。
要到哪裡呢?我頭倚着他的肩,昏昏沉沉想:接下去又要做什麼?拿鐵釘鑿穿我的雙手?或者把我綁在柱子上燒死?
他脫去我的衣服,把我放進木製大水桶中,替我洗澡。
人受折磨太過,幾乎失去了羞恥之心,我任他脫去我被抽打破碎的囚衣、並把我放進木桶。桶中的水稍微有點燙,激在傷口上,我又呻吟一聲。
“燙?”他立刻問,便抱我出水,將他的淡黃袍子脫下裹住我的身子。親手在旁邊舀起些冷水來,將桶中水拌得涼了些,用手去試試溫度,這才重新放我進去,邊道:“覺得太涼的話,馬上跟我說,我再給你衝熱水。”
忽然對我這麼好?非奸即盜。我蹙着眉,不知他想做什麼。他誤解了,飛快問:“痛了?”手停下來。
他在幫我洗浴,手勢溫柔,並沒有怎麼碰痛我。木桶中的水泛着幽香,類似某種草藥味,也許是用來治療外傷的吧?我低頭凝視着自己的身體:多虧他上刑時手下留情,基本沒有破皮,只是留下無數瘀青,加在色澤如玉的柔軟肌膚上,幾乎有一種殘酷的美感。
當然,嚴格來說,這具身體不是我的,而是“程昭然”的。她確實是個美人。美人難免要多遭些劫難,我鬱悶的只是:憑什麼要我來替她遭受這些劫難?
外頭忽然又響起聲音,這次是確鑿無疑的打鬥聲,先近、後遠、而後再拉近。
他在我身後低聲道:“以後你會不會記得:在這樣的時刻,我頭一件想做的事是救你出來、並替你洗澡?”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身體已經洗乾淨了,他抱我出來,用雪白毛巾替我擦乾。某人撞門而入時,他用最快的速度拿起旁邊的玄緞斗篷,包裹住我的身體。
“噹噹”的兵刃相交聲,先進來的一個人把後進來的一個人劈倒在地,回身對着我們,脣邊扭曲的笑:“阿季,你當真造反。”
我瞪大眼睛。
手裡拿着沾血長劍衝進來的、這個人,身着赭黃袍衫,衫上繡五爪金龍,眉尾稍亂、眼神凌厲、眼角有了細細的皺紋——他不正是變態皇帝?!
回頭,站在我身邊的人,此刻只着中衣,素色,袖口與領口繡着蛟龍,腰身挺拔,容顏如玉,眼眸亮若星辰,神色卻無限沉靜,溫柔、憤怒、擔憂,都像深海的魚兒一樣藏在下面,輕易不肯吐露端倪。我在府裡見過他,他是北親王。
那末,剛剛救我、爲我洗澡的,是北親王?他們兄弟長得果然廝像,但到底氣質有天壤之別,我竟這麼久沒有認出來,實在太糊塗。
又有許多侍衛、武士打扮的人追來,一時沒敢動手。北親王擋在我前面,我依然探出一隻眼睛去看。
皇帝的脣角掠過一絲笑意,對北親王道:“我知道你的計劃是提前發動的,所以你自己根本也沒有勝算。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見殺戮,就讓我們兩個一決勝負如何?勝者爲王、敗者死。”
北親王沒有說話,徐徐揚起長劍,那劍上忽而爆出凜烈寒氣,劍招隨之出手,有如朔風掃枯葉,萬點銀光,比雷霆猶要奪目,破空刺向皇帝。
皇帝望後一退,身影也快似利箭。北親王追掃一劍,卻立即後退,依然守在我身前。侍衛和武士們也打了起來,看起來是皇帝那邊的人比較少,所以北親王的人還可以分出一些來守護我們、另一些則圍鬥皇帝。
那皇帝身手也是了得——天曉得,這麼荒淫變態的皇帝,居然還很能打?他不是應該酒色兩虛、單等着被別人一個手指頭戳死纔對嗎?
我傻瞪着眼睛看他們刀槍破風、槍拐橫掃、肉掌翻飛。說時遲那時快,皇帝一劍擋開三件兵器,背部也被人一劍劃開血槽,他並不痛呼,反而大笑:“阿季,你以多打少!”
北親王神色漠然不動:“這是奪天下,不是比武。”
皇帝向我們這邊望了一眼,我接觸到他目光,心底一寒。
不,他並沒有用多麼憤怒殺人的目光看我,眼眸中仍然是饒有興味、幾乎憐憫的,像當初捧着我的臉讓我接受鞭打時一樣。這目光比任何微笑都讓我心寒。我後退一步,雙手在胸前緊緊抓住斗篷。
藍汪汪的光芒,驟然大盛。這光芒是從皇帝的劍上發出。我完全沒怎麼看清,滿場人員便像狂風中的稻草般踉蹌飛舞,有些人倒在地上,而在屋中的我,竟然沒有感到半絲風意,身邊有的只是死寂。我看着場中暴出一蓬血光。
這不是任何武士侍衛的血,他們只是倒向地上,沒有血飆出來——血是來自皇帝的。藍光大盛時,他揮劍橫掃,額角就噴出鮮血。
“怎麼?這是我給他打出來的傷口呢。又繃開了嗎?”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