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來時,我覺得世界還是搖晃的,頭好暈。我勉強撐着眼皮,往旁邊一看,頓時嚇一跳:趴在我旁邊打盹的鬍子拉碴的男人,是誰?
他的面容,我好像眼熟,但不敢確定。這樣的雙眉、眼睛,睡眠不足而疲憊的臉色,難道……是厲祥?
我想把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揉揉眼睛,牽動肌肉,感覺到疼痛,忍不住呻吟了一聲。牀邊的人睜開眼,驚喜萬分:“昭,你醒了?!”
他的聲音很沙啞,不再像清泉美玉,可他的目光沒有變。我鬆口氣:“季禳。”
當然,我在暈倒前見到的人,應該是季禳。爲什麼我會以爲見到凌玉呢?他們明明長得一點都不像。那一定是我的幻覺。
“對了,真族軍怎麼樣?糧草到了嗎?援軍呢?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突圍?!”我急着問,手肘撐起身體,感覺到一顛,又摔回去,“我怎麼這麼頭暈?覺得整個人顛啊顛啊的……”
“馬停下!”季禳向外面喊了一聲,然後回頭對我笑道,“這是馬車。”
“啊?”
“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們贏了,正在班師回京。”他笑,“不用擔心,沒事了。”
“什麼?”我茫然像在夢中,“怎麼贏的?”
他慢慢告訴我,他在雙瞳山被北虜圍上時,確實是中了埋伏了。可是看了看內瞳山的石頭,他反而有了主意,“你不是要朕跟黃東海聊聊嗎?他提到一種石灰石,遇水放熱,還會放出一種不利於呼吸的怪氣體,內瞳山整座山,就是這種石頭,一碰到水,會讓生物灼傷、窒息。”
呵,難怪傳說內瞳山有妖怪,雨天放火箭。原來是這樣的緣故啊!
“然後呢?”我急着問。
他回答,北虜當他們糧盡而掉以輕心的時候,他們就用鑿下來的生石灰打了個漂亮的奇襲。正好,我又把糧包射下來。北虜被生石灰燒得心驚肉跳,又見到糧包從天而降,以爲天神都在幫忙李朝軍隊,就潰敗了。正好一支援軍也在北虜後方發動奇襲,真族軍一潰三千里,估計相當一段時間不敢再進犯中原。整個孔地,以及孔地再北部的白雲三州,全部光復。
“可是、可是那些馬呢?”我歡喜着,又忍不住問,“你們的糧食是哪兒來的?怎麼還能留下馬?——我確實看見你們有馬,沒錯吧。”
“這個……”季禳有點支吾。
“到底怎麼樣?”我逼問。
“當時,已經有一些傷員,他們不能再耗糧食……”他的聲音低得聽不清,眼睛不敢看我。
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呢?我聽不太懂。有一點想法,悄悄在心底鑽出來,很可怕,我不敢看它。我只是盯着季禳的臉。他說的,不是我想的意思,是不是?雖然那樣做在戰爭的角度來說是明智的,可他不會做這種事,是不是?季禳,請你告訴我!
“……傷員們英勇自盡了,用他們自己的身體給大家充口糧,給我們省下了馬。三軍都被他們的精神鼓舞。朕已經給他們立了忠烈祠。”他終於說出口來,語速飛快,好像他的話是一隻蜻蜓,如果能用更輕捷的速度飛過水麪,尾巴點開的漣漪就會更小、更容易被人忽略。
口糧……身體充作口糧?他們真的是自盡嗎?即使真的是自盡,那種東西可以吃得下去嗎!我看着被子。我的手摳在被子裡。我嘔吐不出來。
“昭?”他叫一聲。
“你吃過沒有?”我苦澀道。
他沉默好一會兒,道:“朕是他們的統率。任何一名士兵在朕麾下吃了任何東西,都是朕的責任,沒有任何分別。”
是的,他是統率、是首犯,任何一份罪,都要由他的肩膀承擔。這就是戰爭。我們從一開始就應該知道。我忽然衝動的握住他的手。
“昭?”
我說不出話來。說我要尖叫、要責怪他?說我同情他、理解他?說我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跟他一起承擔他的罪,因爲我知道那份罪過太重了,實在太重了?
不,這並不是我全部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什麼?我說不出來。言語是這樣無力的東西,一秒鐘之間閃過的心意,哪怕用千言萬語來定義,都會扭曲失實。
他勉強笑了笑,揀輕鬆的話來說:“哦,鐵騎軍有個叫陳大勇的?他叫人打了自己四十軍棍,說是你的意思。他說你如果能早日康復,他願意再挨四百棍。”
“啊,”我點點頭,忽想起一件事,“還有羅狗子的撫卹呢?跟我一起攀巖摔下去的一個士兵,他的身後事怎麼樣了?”
“所有犧牲的戰士,都會得到光榮的撫卹。”季禳向我保證。
“哦。”我再次點點頭,好像沒什麼其他要說的了。一場大戰,這樣,也就收梢。
“總關心別人,你不問問你自己出了什麼事?”他道。
“呃……”我出了什麼事?
“體力透支過度。雖然有內力,也不能這樣用,知道嗎?朕聽說了你狂奔兩日後,在崖上撐住一個人的體重,後來又全速穿林,翻過觀月峰和內瞳山?太胡鬧了,以後再也不要這樣做,知道嗎?”
“當時沒有選擇啊……”我尷尬的喃喃。
“胡說!”
纔不是胡說。就像他現在這樣的憔悴,在我的牀頭打盹,是在守護我吧?他明明可以不必這樣做,但也覺得沒有選擇,是嗎?我看着他,心底的疼痛一直到達舌尖,說不出話來。季禳季禳,我們各自爲了什麼,畫地爲牢?
他忽然錯開目光,不再看我。
“怎麼了?”我問。
“昭的眼睛……會說話啊。”他輕輕道。
我們都不再言語。
“皇上,藥熬好了!”有女孩子的聲音在外頭道。
咦,這個聲音,難道是……我驚喜的擡起眼睛看季禳。
季禳點點頭,含笑向外道:“進來。”
外頭的太監打起簾子——就一個馬車廂,居然還用簾子分了裡間和外間,皇家排場好恐怖——端着藥盞進來的,真的是水玉!她看見我,歡喜得失聲叫道:“您醒了!”而後醒悟自己失儀,忙向季禳一跪:“皇上恕罪。”腿看起來稍微有點僵硬,呃……難道因爲她不習慣向皇上下跪嗎?可是,剛剛進門時好像也稍微有點僵哦?
沒容我多想,季禳笑着擺擺手:“罷了。”水玉便起身,端着藥盞向我走過來,遲疑一下,季禳已經讓到一邊。水玉謙卑的彎了彎腰,在我旁邊坐下,用勺子舀起藥湯餵我。我略嘗一口,中藥還真是苦得可怕,一勺勺零打碎敲的喝,要苦到什麼時候去?便叫她將整碗藥都一塊兒給我,我屏着息,咕嘟咕嘟一氣喝下,籲口氣道:“了帳!”
季禳立在旁邊,只管看着我們笑。我且不理他,頭埋在水玉袖邊,低低跟她撒嬌:“出汗了,粘粘的,好想擦一下。”
水玉笑道:“是!”起身掀起旁邊一個銅鼎蓋,裡面就有現蒸的手巾,熱騰騰拿了出來。我拿眼睛瞪着季禳。他抱着手微微一笑,踱出去了。水玉便替我寬衣擦拭。
第一卷 相遇 第三十九節
我身上穿的,自然已不是赴戰場時的衣服,也不知誰替我換的。奇怪的是我看自己身上挺乾淨的,便問:“咦,你們給我洗過澡了嗎?”
“您老是出汗,水玉都替您擦過幾次了。”水玉抿嘴笑。
“水玉,謝謝你。”我道。
“大人別這麼假惺惺的客氣!”她笑嗔,“照水玉的老話說呀,您少惹點嚇人的事兒,就是體恤水玉了!”
我訕笑:“下次不了。哎,你不是留在京城等我嗎,怎麼會到這兒來?”
“……皇上、皇上他,嗯,水玉說願意來照顧大人,所以就接水玉過來了。”水玉低頭答,語調很慌張。
奇怪,這有什麼好慌張的?我忽然想起她剛纔的動作:“水玉,你腿腳怎麼好像有點僵硬?別了筋嗎?”
“不不,我……”她竟然用手去按褲腳!
此地無銀三百兩,我立刻搶着要去提她褲腳看,她不敢碰我的裹着紗布的手、怕把我碰疼了,只索望後躲,情急間袖子皺了上去,露出半截手臂,臂上烏黑的傷痕!
“這是怎麼回事?!”我倒吸一口冷氣。
“這個、這個……”水玉支吾着不敢說話。
“難道是——”我不敢置信的往簾外看一眼。
“不不。”水玉連忙搖手,“皇上救了水玉。是、是大人您走之後……因爲官府可能對大人您有所誤解,所以,傳了水玉,問了點話……沒有什麼事。之後皇上捷報一傳,特意關心水玉,水玉立刻就被放出來了。什麼事都沒有。真的!”
“你把褲腳提起來我看。”我道。
她咬了咬嘴脣,把褲腳提起來一點,再放下去:“您看,真的沒什麼事。”
我看見的情形,可不是“沒什麼事”。我咬牙。
她急着道:“跟這個比,大人的情況才比較嚴重吧!大人——”
“你受傷,爲什麼不讓你休息,還要叫你來照顧我?”我打斷她,問。
“是水玉自己請求的!”她不知所措的張着兩隻手,看我,眼神有點兒怯生生的,但完全沒有埋怨。
我低下頭去。
“大人?”她喚道。
“沒什麼,你去把皇上叫進來吧。”我道。
“大人……?”她非常擔心。
“真的沒事。去叫吧。”我把頭擱在枕上,闔着眼睛,道。
水玉出去了。輕輕的說話聲音。簾子打開,季禳的腳步進來:“擦好了?”
我闔目躺着,不說話,不看他。有一句話我是應該開口對他說的,但我要先積攢一點兒力氣,爲了這個,我不可以張開眼睛看他。
“昭……”他開口時,我也正好鼓足勇氣開口:“皇上。”
唉,這是命運!我好容易存起來的氣又泄完了,揮揮手:“皇上您先說吧。”
“你啊!朕叫你呆在京裡,你卻跑出來,太胡來了!朕要問你個擅離職守之罪,撤你的侍郎之職。”
我只回答了一個字:“哦。”其他,還能再說什麼?
“昭,你理解朕的意思嗎?”他問。
是啊,我理解。就像我問陳大勇“服不服”一樣。他不願意看我受傷,同時又不希望手下人擅自行動,所以要責罰我吧。他如果知道我想跟他說的話,會怎麼想呢?命運真的很好笑?我苦笑。
“昭?”他道,“你剛剛想跟朕說什麼?”
“臣正想向皇上請求辭官。”我平靜道。
他啞然,好一會兒:“朕會給你新的安排。昭,你還是沒明白朕的意思?”語氣很不確定。
“是皇上沒明白臣的意思。臣,正好想要辭官。”我一字字道。
旁邊半天沒有動靜。他聽見我的話了嗎?他身邊發生的一切都太沉重了,我無法再留下去啊!我終於忍不住轉頭看他。
他凝視着我,那目光,我是在哪裡見過?夢裡……不,我是個沒有回憶的人。我嶄新的人生裡,不想再看到這樣的目光。我只要輕鬆的過活,不要任何沉重負擔。我跟自己說。
“有什麼法子,可以讓你留下來?”他啞着嗓子,只問了這麼一句。
這一句成爲壓垮我的稻草。
沉重也好,在他身邊我是幸福的。就算會給人造成傷害也好、就算要跟他一起揹負多大的罪過也好,我不想、不想,就這樣失去我的幸福。
哪怕水玉在京城受了傷,我也沒有辦法恨他。我哪怕恨着自己、也沒有辦法恨他。他從一開始,就給我那麼多惶惑、也給我那麼多溫暖。所有惶惑和溫暖我都沒辦法抵抗。他是耗子籠裡的誘餌,我爲了貪戀他的氣息,可以放棄籠子外面的整片自由,只要他再給我多一點點誘惑啊……
“有什麼法子可以讓你留下來?”他的問話裡這樣絕望。
“我要我的人不會遭受任何危險,可以嗎?我不要再操心任何事情,可以嗎?我不要管任何事、不要學習任何東西,沒有任何負擔、什麼都不去管不去想,可以嗎?我要無憂無慮的享受可以嗎?”這一串話從我嘴裡滑出來。
那樣墮落的、神仙一樣的日子,他可以應許我嗎?我說過我是個無賴,那樣腐敗享受的生活是我最大的夢想。如果他答應,那我,真的沒有能力抵抗。
他的目光明亮起來,合着我的手掌,回答:“可以。”
“那、那,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後宮!這樣都可以嗎?”其實這真是個莫明其妙的要求。難道秘密情人就比嬪妃來得高尚?
“可以。”他清晰的回答。
噯,我鬆弛下來。從此不用再掙扎了,真奇怪,也並沒有什麼罪惡感,甚至沒有特別不安,只是鬆弛,像沉進放滿熱水的浴盆。
太監細聲細氣在簾外道:“皇上,方六郎錚再次求見。
季禳立刻皺起眉,怪爲難的看我一眼。
笨蛋,都鬍子拉碴了,還要皺眉,都不曉得有多難看。我碰碰他的臉頰:“幹嘛這麼臭的表情?方錚怎麼了?”
“朕不知道:一直沒顧得上理他。只是你剛剛說,不要再管任何事,現在又讓你聽到跟朝中人有關的事,朕覺得……”他聳聳肩,“你當沒聽見,朕趕他走,如何?”
“不,沒有關係,你去處理就好。”我笑起來,“我在這裡等你。”
他點點頭,待要起身,外面卻起了一陣騷動。什麼事?太監慌張道:“稟皇上!方六郎錚要闖駕!”
要強行闖過來?方錚到底是有什麼急事,非得見駕不可?我跟季禳對視一眼,彼此看懂對方的眼神。“請讓臣也聽一聽。”我請求。
只是聽一聽,不管他說什麼,我都不會再讓自己麻煩辛苦。我發誓。
我的命運就是被這種誓言拖垮的。
方錚滿頭大汗跪在地上:“皇上!臣的朋友,貝河,是與臣一起追隨程侍郎勤王的。北虜潰敗、王師告捷時,他思家心切,不合單騎先回京城,他父親貝推官不信他投軍勤王,當他私逃治遊、還信口雌黃,於是將他綁起來行家法!他家僮急放信鴿告訴臣,他一絲兩氣、都快死了!臣請求皇上快些去告訴他們,貝河真的沒撒謊,請快些放了他!”
我倒吸一口冷氣。季禳微微向我回了下頭,我知道他的意思,快速低聲道:“是有這麼個人。快讓他爹放了他吧!”
季禳“唔”一聲,對方錚道:“你可知闖駕是什麼罪名?”
什麼意思?我在後頭趕緊的踢一腳季禳的衣襟。他不理我!
方錚叩首:“臣任憑處置,單求救救貝河!”
我又踢了一腳,這次更重一點。
季禳不爲所動,沉聲道:“貝河之事,朕自會處置,你且去領罪。”
“皇上……臣領罪!”方錚不再說什麼,低頭退下。季禳這纔對旁邊太監道:“跟貝推官說,他兒子是來勤王的。叫京尹加以嘉勉——唔,程侍郎帶的所有世家子弟,都加以嘉勉。”
太監領命去了。季禳回頭看我:“你不放心朕?”
是,那一刻情急時,我居然擔心他會對方錚發怒、並且不救貝河。我怎麼會這麼想他?我慚愧的低下頭:“臣錯了。”
“朕其實一點都不喜歡你稱臣。”他衣襟擦着我的衣襟,柔聲道。
“啊……那我不稱臣?你呢?你也不稱朕嗎?”我笑。我還真不喜歡他稱朕呢!
“好。”他點頭,“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就是你和我。”
這句話落在耳中,好像比想像中的還要溫暖,而且真是熟悉……哪裡聽到過的?哪裡?我的耳根發燙,沒辦法思索,找個話題岔開去:“到京城還要多久?”
“一日的行程。回去後你願意住在哪裡?榮苑山莊如何?”
我手一僵:榮苑。他曾說:“昭,在榮苑看桃花的時候……我們還能回去那時候嗎?”可我不是他以爲的那個“她”。
“是,我知道你已經不記得了。別擔心。”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急着安慰我,“我們會有新的回憶。”
我低頭看着他的手掌。要告訴他真相嗎?他會接受嗎、會相信嗎?不不,那一切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已經決定不再受任何良心的煩擾,儘量享受手中的幸福。程昭然已經死了,是她自己要死的;我進入她的身體,就像投了次胎,她留下的任何不幸,都已經由我承受,她留下來的任何幸福,也合該由我享受。
“聽你安排吧。”我道,語氣也許有點心虛,但是不要緊,我知道我們會快樂。
只要夠快樂,那由我承擔一點點心虛,又有什麼大不了。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節
榮苑很美,我說真心話。雖然這個季節已經看不見桃花。但滿眼的綠意,依然沁人心脾。不知道所謂的“莊園”有多大,屋子旁邊,我看不到牆。
牆是必定存在的,再精心、藏的再遠,也一定會有。但是既然藏起來,人家不要我看,那我就裝着看不見。我只是笑,討酒來喝,不是水玉精心準備的水,真正的酒哦,只要一點點,腦袋就暈了、世界更加可愛、笑容也便更加真誠。我想我真的會愛上酒的。
“來,”季禳牽我的手,“隨我來。”
我不問他去哪裡。腳下的地軟得像有彈性,但也許是我自己的腳步踉蹌。踉蹌又怎麼樣呢?我咯咯咯的笑,像瘋了。快樂根本是這麼瘋的一件事。我決定要快樂。
他將我一直領進一個房間,好像沒有窗子,光線很暗。
“這是什麼?寶庫?”我認出了珍珠,還有玉如意,“呵這是你的寶庫!這個房間塞滿了嗎?好像還不夠大,你有沒有一間連一間、像連環畫一樣一間間翻下去的大寶庫?”
他只是微笑:“喜歡什麼就說。要是沒特別喜歡的,我們去下一間。”
“喜歡什麼都可以做嗎?”
“可以。”
我拉出那個裝珍珠的大箱子,把珍珠捧出來,一捧捧全放在地上:“你看你看,真的可以鋪滿地板?季,你真的很有錢?你知不知道?”我踢掉鞋子,將手伸給他,“我們來跳舞。”
“啊?”
“親愛的殿下,我們來跳一支舞。”我拉起衣襟——咦,百褶繡花的裙襬,看起來好累贅的樣子,難怪覺得磕磕絆絆呢!我爲什麼要穿這麼麻煩的衣服!我動手解衣帶。
“昭!”他按住我的手,“你知道你在做什麼?!”
爲什麼他的聲音這麼響?我的頭會被震痛也!我扶着頭,向他比個“噓”的手勢:“跳舞!”
是,跳舞。
沒有理智、沒有爭鬥,只有跳舞。提起衣襟,美麗的、輕俏的,沒心沒肺,追着風,像朵美麗的雲彩在飄浮。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喜歡自己美麗,喜歡所有人都愛我,喜歡自己的世界裡只有飄浮、沒有負擔。我多想做這樣一朵雲。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有時候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不屬於任何世界,我好像總要回到哪裡去的,可是哪裡也回不去。糟了!一朵回不了天空的雲。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真的跟程昭然不一樣,酒量比她好哦,所以不要老是擔心我喝醉,水玉警告過我喝醉的後果,所以我有很小心的不讓自己喝多啊!如果真的喝多了,我會很小心的閉緊嘴巴,不再說話。我是這麼小心的人你知道嗎?我很怕,很怕我心愛的一切都丟掉,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心愛着什麼,很笨是不是,我。
我在說什麼?不,我不會告訴你。讓我們跳舞。
珍珠、紅珊瑚、青玉,它們都自由的散落在地上。真好。就算是寶貝,也要放生啊,老是鎖在箱子裡悶不悶呢?嘿寶貝,我愛你們,你們自由了。
不知踩到了什麼,我往地上摔,但是不疼,他扶住了我。他真是好人。我笑。可是他身上有什麼東西是硬的呢?頂到我了。珍珠?玉如意?不不,更燙。硬而燙的東西不舒服。我推他。
“你是不是沒準備好?”他道。聲音沙啞。
準備?我已經準備好快樂。我完完全全的準備好。
“你要喝醉了,才能面對我嗎?”他道。
他神經。我喝醉是因爲我想快樂。無憂無慮、沒心沒肺。我一輩子有多少的機會這樣快樂?從來沒有過!可憐,可憐。我是說真的,季,我真可憐。你也很可憐,我知道。我們都應該去找更快樂的人生。
“你是不是……其實愛着皇兄?”他道。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懂。皇兄、皇兄……?什麼人的面容在我眼前閃現呢?憐憫的、饒有趣味的微笑……邪惡,邪惡!我捧着頭,跪在地上喘氣。皇家?沒有皇家這種東西。皇家只會讓人痛苦,我不要接觸皇家……可是,他是誰?身邊這個人,爲什麼我仍然不能離開他?這算什麼呢!我煩躁的伸出腿去。
“昭,原諒我。我說錯話了。”他從後面抱住我。
我不原諒!我已經生氣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有生氣的權利。我任性的伸着腿,不看他。
腳趾好像觸到什麼冰涼光滑的東西,一個音符響起來,在這樣的空氣裡,像是夜鶯,只是不夠完整,像歌喉的碎片,輕輕一響,隨即結束,比春guang還短。真奇怪,這個世界裡,居然還有什麼東西比春guang更短。
我彎腰去看它:一隻盒子。
它也在旋轉。
啊萬惡的酒醉的世界,什麼東西都在旋轉。我攥住盒子旁邊的把柄,旋轉,旋轉,它唱起歌來,盒子上是一個舞臺,無數美麗的小絹人兒上來又下去,金色的字轉上來說:八月櫻桃。
八月櫻桃,九月荷衣,十月呢?十月需要新的旋轉。這個盒子裡藏下了十二個月。我抱着盒子:“我要它。”
“好的,昭,穿上鞋子。”他說。
“不要了,我有啊。”我的腳明明包在什麼軟軟的、暖暖的東西里面。我抱緊八音盒,“我要這個盒子。”
“好,好。”
“我要把它帶回去,我現在就要回去。”
“可以。”
好,可以。一個好男人除了這兩個詞,不需要說其他詞彙。予取予求。他真是個好男人。臉貼在他胸膛上,我喜歡他的氣味,像一場地老天荒的死亡。
“昭,睡着了嗎?”他道。
我臉埋在他懷裡,手仍緊緊捉着八音盒,搖頭。
“來,睜開眼睛看一看,喜歡嗎?”
看什麼?他要給我新的禮物?不不,人不可能太過幸福,我覺得我小小的杯子已經滿溢,不可能承受更多的福氣,如果他還要對我好,那是違反命數的事,那一定會有糟糕的結局,像我這輩子所有的結局一樣。
我不肯睜眼。
“昭,你看一眼啊?”他柔聲喚我。
我終於張開一絲眼睛,只有一絲。
我不太明白麪前看到的是什麼。
現在是夏天吧?如果開花,不應該是火紅的石榴、蕉花,那一切夏天的花?可爲什麼眼前是一片粉紅,嬌嫩的、柔軟的,好像在春風中天真的開放,轉眼間又會凋落於枝頭?
這是桃花吧?如果我沒有看錯,這是不久前還只有綠意的桃林?
季禳,他可以讓桃樹在夏天都開出花來嗎?我怔怔看他。
“雖然不一定像那個春天真正的花海那麼美,但是希望你會喜歡。”他輕聲道。
我很用力的看着,終於看出來了:那些都是紙做的花。他叫人用絹紙給我造出了滿園的桃花。
我把臉埋進他的懷裡,忍不住開始哭。酒意已醒了一半,我知道我的雙腳包在他的衣襟中,他的衣裳就是我醉中以爲的鞋子。他是這樣寶愛着我。
“昭,昭。”他抱着我,叫我。
“其實……你不用做這麼多的。”我吸吸鼻子,笑着擡頭,“因爲我可以自己幻想的啊。”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你看,就是這樣,我可以想像身邊有一切美好的東西。譬如春天的陽光,譬如新修剪的草地,剛開的桃花……”
他懷抱的溫暖,隔着衣裳透過來。
我忽然問:“貝河怎麼樣了?”
這個問題是自己滑到了我的腦海裡,我也沒有多想,就這樣問出來。問出口後,季禳的手臂就一僵。我張開眼睛看他,他眼裡那一瞬間的神情,無論怎樣不能稱爲吉兆。
“到底怎麼了?”我問。
他終於沒有瞞我,坦白道:“貝推官是個嚴父,脾氣上來,棍子沒打好,貝河內臟出血,那天晚上就斷氣了。”
我腦袋裡像有個黑色閃電炸開。“什麼?!這叫什麼父親!他不會有罪惡感嗎?!”
“我追諡貝河爲武正,祿封僕射大夫,準其幼弟襲之,畫像入忠烈祠,一切榮享比照軍前陣亡軍官。貝推官代子謝恩,聽張濤說,他頭髮一半都變白了。”季禳道。
“哦……”我低下頭,再次陷入沉默。這是悲劇,當然的,可我又能說什麼?
“昭。”他擔心的叫我。
“沒事。”我拉開嘴角,給他一個微笑,“我說了我要快樂。”
心事是操不完的。我已經決定從今以後要快樂。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一節
這幾日,確實是神仙一樣的日子。水玉一直一直笑,咬着我耳朵說:“你們兩個在一起,真是一對玉人。”停一歇,又道,“難得是他真心對你好。”
是,季禳是真的對我好。我懶得穿外衣,他就讓我只穿中衣到處晃;我想睡懶覺,他就將飯端到牀頭給我吃;甚至,我總是學不會梳頭,他就替我梳。有一天他正梳着,我忽然覺得噁心,“哇”的喉頭一作嘔,心知要糟,用力揮手,叫他避開,他卻不避,扶着我問:“昭?”我再忍不住,嘴一張,吐了他一袖子。他出去,脫了外衣,回來輕輕拍我的背,若有所思:“三月以來,是不是吐過很多次?”
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三月,一來之後又是打、又是殺、又是血腥,哪有不犯惡心的,但最多泛酸水,沒吐成過這樣。
季禳眉頭皺了片刻,傳御醫來。
御醫將我的脈按了又按,把季禳叫在外邊嘰嘰咕咕不知說了些什麼,季禳回來,跟我笑:“沒什麼大事。暑氣上來了,你沒保養好,傷了脾胃,不必正經吃藥,補一補就好。”端盅參茶給我吃。
那茶裡有股淡淡的藥味,或者是參味?入口倒清爽。我喝完了,倒頭又是睡,睡到一半,忽然捂住了肚子。
肚子好疼,是真的疼,像有雙小手扭着我的腸子絞,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流出來,比我的體溫還高,它流出來,我的疼痛、還有溫度,都漸漸流失去。生命流出身體是這種感覺?我陷在枕頭裡,怯聲道:“我要死了。”
“不,這是癸水。女人每個月都要流的。”季禳替我拭汗,柔聲問,“你活過來後……恢復記憶後,有沒有來過癸水?”
有啊,是血嘛!當時我嚇成什麼樣兒,水玉跟我講的。第一次流了四五天,第二次好像隔了一個多月,血少了好多,我就沒往心裡去,只是慶幸,出兵去救季禳時沒有出血,不然路上都不知怎麼辦纔好……算起來,又一個多月了,難道前面少的血要在這次補回來?還要加疼痛算利息!不不不,不可以。我哭:“我決定了,我不作女人!”
“胡說。”他溫和而堅定的握着我的手,守在我牀邊,一次次拭去我額頭上的汗,只有女人們替我換血污的小衣時,我推他,他才離開一會兒,但仍守在門邊,讓我知道,只要我有任何事想叫他,他總歸在那裡。
我想像不出還有什麼人能待我更好。我想像不出世上還有任何男人,能待任何女人,比他待我更好。不作女人這句話真的是胡說,他既然是男人,並且這樣對我,我又怎能不作女人。
“爲什麼一開始不叫水玉過來呢?”水玉三天後纔到我牀邊,眼淚汪汪,對季禳似有微詞。
“因爲不想叫你擔心。”我按着她的手,笑笑。
其實季禳沒有解釋爲什麼一開始不叫水玉,但我猜是這樣。因爲他愛我,我猜我自己的心思就是他的心思。
我並沒有察覺這份邏輯有多麼的不合邏輯。
總之我的身體漸漸康復,血也止了。季禳整個人瘦掉一圈。爲了表達感激,我想作點什麼送他,作什麼好呢?作詩,他的詩文甩我幾個大院子不止,他懂得文格、文韻、文心,我懂什麼?我可以用來打油。作戰,雙瞳山一戰就已經足夠,這種事我提都不想再提。作菜、作飯,不不不,我這個笨蛋,我連作人都不會。
最後我決定作條汗巾送給他。
女孩子送男人東西,一般總是送一件女工作品吧?譬如荷包之類。可嘆我完全不懂女工,而秀禳,連腰帶上都滿滿刺着花,看看那比髮絲還細的針腳,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給他繡出一寸腰帶了。
但汗巾,是有“素汗巾”這一說的哦!於是只要我剪出一塊長方形的布,都不用繡什麼,只要拿針線把邊縫好就好,應該很簡單。
這個“只要……就……應該”,給我手指頭扎出十八滴血後,終於無疾而終。
也許一百八十滴血之後我還是有希望學會縫邊,但那不知猴年馬月。季禳對我的付出,從來沒有讓我等待過,我也不願意叫他等到猴年馬月。快快快,開動腦筋,憑我的聰明才智總會有辦法。
於是一天之後,我終於能拿着個東西捅捅他:“喏。”
“什麼?”他低頭。
“汗巾。”我說。
不就是長方形的布麼?這個沒問題。不就是鎖邊麼,鎖邊不就是爲了布的邊緣不至於拉絲麼?我在燭火上燎,一樣一樣的啦,布邊一烤就不拉絲了。而且也不是全用烤的,大概小拇指長那麼一段,已經縫好了,我捨不得拆,還是留着,所以也算有“女工”的成份哦。我笑咪咪。
“這個花呢?”他問。
墨枝的紅梅花,他教我畫的,我希望沒有學得太醜。
“這花是什麼?”他指着紅色,再一次問。
好吧,我的一十八滴血……因爲我捨不得丟掉這塊縫過邊的布,於是它們也只好留在上面。於是我用它們畫成了梅花……
“嫌醜的話,還我啦!”我氣咻咻要搶回來。
“真醜。”他笑着揣進懷裡,衣服就稍微突出來一點點。
“你馬上不是要去上朝?衣服不平整人家看得出來的啦。”我警告他。
“外邊一整套披掛好了,就不會。”他視我的意見爲無物。
黃光替他整理儀容時,果然發現了:“皇上,這裡……”
“噓。”他輕輕道,脣角依然掛着微笑。
那天,他上朝時,精美的龍袍玉帶下面,是我那條醜得要命的汗巾。
那天,小素來見我,依然端着一盅茶:“皇后娘娘請您用茶。”還有一盒子點心,“皇后娘娘親手做的,請您用。”
這次她沒有稱呼我。確實很難稱呼。大人?姑娘?甚至——妖孽?
我嘆口氣。作人,還是要行端踏正來得好,不然,連個稱呼都沒有。不說別人,我自己都覺得沒意思。
打開茶蓋,還是薑湯,涼的,我喝到底,底下也沒有紅糖粘的字,倒叫我有點失落。
那些點心,是精緻的小小糕點,每色不過兩三枚,每枚不過案頭閒印的大小,色致鮮淨、樣式柔巧,端端整整坐在食盒裡面,不曉得多麼妥貼溫柔,只是也涼了,涼成寂寞樣子。小素道:“皇后娘娘說,永安宮太空寂了,東西涼得太快,請您別介意。”
我怔怔看她。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了。這個世界的女人們,總是這麼喜歡打啞謎,也許因爲太多話說不出口來。皇后,她有足夠的理由對我怨恨,但自始至終也沒有害過我,反而努力的替我尋找“我”的未婚夫,最後也沒能尋着,她手裡沒有可以跟我交談的籌碼,只有獻上一盅冷茶、一屜冷點心,告訴我,她有多冷。我在這裡幸福燦爛溫暖的時候,她在那裡,一直一直,都有多冷。
如果真是程昭然,這一點點暗示,也許已經足夠叫我下定決心放手。
但我不是啊。我沒有那麼高尚、那麼體貼、那麼決絕。用程昭然那樣高的標準來要求我,會不會太苛刻?如果季禳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而我使盡全身解數要搶他,那也算我賤,可如今他滿滿的把幸福送到我面前,我硬推託?那真的太難。
我已經對很多事閉上眼睛,安心留在他身邊。皇后那邊,我也只要閉眼就好。躲在季禳的背後,有他保護,外頭風風雨雨不關我的事,這樣好簡單,非常非常簡單。我跟自己說。
可我的喉頭還是作哽。心裡那麼難受,不知恨誰、抑或恨我自己。我對小素說:“知道了,你下去吧。”因爲心虛,語調彷彿比任何時候都威嚴。
小素擡起眼睛,又很快垂下去:“請您不必告訴皇上,小素來奉過東西罷。皇上……似乎不願意您接待訪客。”聲調柔腸百轉。
真的,在這裡,我不見人已經很久了,連黃光他們都不見,外面的一切與我完全隔絕,就算山河變色、血流漂杵,我也不會知道。我想這應該是季禳在保護我。
“你放心,我不會說。”我向小素鄭重保證。我一點都不希望跟季禳、皇后找任何麻煩。
程昭然向來信用太好。我說出這句,小素就買帳了,沒再跟我嚕囌其他的。我心下過意不去:“姐姐你回去……”說了半句話,又頓住。回去怎樣?我沒任何禮物可以當作回禮送給皇后,也沒任何話可以捎給她,想了半天,也只有澀聲道“……替我向皇后娘娘問好。”
所以季禳回來時,原諒我臉色不大好。
“昭。”他剛喚了一聲,我就把手往他懷裡翻:“拿來。”
“什麼?”他問。
“汗巾。”
“在這裡。”他從衣襟深處掏出來,臉上帶着笑,“急什麼,怕我弄丟了不成?”
我一把拿過,放在燈火上。火焰舔上汗巾,雙方剎那間都有點錯愕,火焰沒什麼變化,汗巾潔白着、也自巋然不動。我還以爲它燒不起來呢,“嗤”,火舌舔上來,汗巾燒着了。
“你幹什麼?!”季禳過來搶,我躬腰閃開,用身子保護這團火,手肘一歪,“啪”,打翻案頭一隻玉碗。它落在地上,豁了個口子。
汗巾已經燒得很旺,火灼痛了我的手指,我把它扔到地上,季禳沒有說話。
我要燒掉它。因爲那盒點心,能做那麼精緻點心的女人都沒有機會把心意交給他,我這麼糟糕的手工卻可以躺在他懷裡,這是不公平的事。就算我是佔便宜的那個人,都不公平。
可是他不說話。
“喂,你有什麼意見!”我瞪起眼睛問他,口氣兇惡。我承認我在找碴,像一隻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貓,舉起兩隻前爪跟只大狗嗆聲:“喵。想打架?來啊來啊!”
他還是不說話,彷彿真是我沒事找事鬧脾氣似的。看着地上那隻玉碗,那麼可憐兮兮的豁着口子,像個shi身的公主,我不知爲什麼惡向膽邊生,向它伸出手去。“做什麼?”季禳攔住我。“我要把它徹底砸碎。”我宣佈。他沒有答應。
這段日子以來,他第一次不許我做某件事。怎麼,耐心終於到了盡頭,也覺得我太過份了?果然他的耐心也終於會到盡頭的!我生氣的跳起來,把玉碗摜在地上,讓它粉粉碎,挑釁的向季禳揚起下巴:“怎麼樣?!”
季禳輕輕握住我的手,抱起我,讓我離開那一地的玉碴:“要砸,讓下人砸,看崩着你。”
我又想哭。
“你大病初癒,心緒不好,我不會與你計較。但你要仔細,別傷着自己。”他說。
呵燈火流麗,汗巾已經燒殘,我再也答不出什麼,頭一歪,憋回去眼淚,看見架子裡頭擱着個盒子,恁的眼熟,便搭訕着問:“這是什麼?”
“這個你都忘了?”季禳笑,“一個勁抱着它說:‘我要它,我現在就要把它帶回去。’好麼,帶回來之後又忘了。”
呵,那個夜晚,旋轉的八音盒。我笑起來,便對他道:“那你轉給我聽。”
他就轉發條,叮叮咚咚的音樂聲,小人兒們上來又下去。讓一個君王這樣爲我服務,是折福的,可是他給我的幸福這麼多,無邊無際,好像揮霍不完。我漸漸倚在榻上睡去。
“皇上、皇上!”張濤在簾外小聲的叫。
我感覺到季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懶得睜眼,只是繼續抱着枕頭,享受迷迷糊糊的睡眠。他的鞋子輕輕落在地上,“嗒”一聲,許久沒有第二聲發出來。
他走了一步後,怎麼不走第二步?我終於奇怪的擡起眼皮看:他的人已經不在房間裡,只留下一雙鞋子。
是怕吵到我,才脫了鞋,只穿着襪子走出去?
太陽照得我發暈,我真想跑到大街上,跟全世界炫耀:你看你看,我被他捧得這樣高,我比所有人都高。
張濤的聲音隱隱從簾外傳來,很低,帶着異常的焦灼。我有點內疚:這幾天,季禳的朝廷是不是有什麼新的難題?我該關心一下他。
我也只穿着白棉襪,輕手輕腳摸到簾邊,聽張濤道:“……厲皇的陵墓,有怪聲發出,這個流言已經不僅僅流傳於京城,那些愚民們越說越邪乎。皇上,如何是好?”
季禳的聲音低得不像話。我豎起耳朵,只勉強聽清五個字:“……殺,以殺止謠。”
燈火照在空空的榻上,依然美麗如迷夢。我手指掐進手掌。他的世界永遠在那裡,不是因爲我不去看、就有所改變的。那個世界裡永遠有屠殺,說不得已也好、說是必須也好,血永遠要流。
我讓自己醉了夠久,可以醒醒了。他爲我營造的神仙日子,是假的。我也想幫忙他騙我自己,閉上眼睛不去看,但是沒有用。件件事逼着人來,我們生活在真實世界裡,神仙眷侶張開眼,滿手沾着血,無處可逃。
季禳回來時,我告訴他:“讓我退隱吧。”
他臉上的笑容沒有凋謝,像親切的花朵,猛然間被太強烈的陽光刺透,幹了,卻還沒有謝。“昭,不要開這種玩笑。”他說。
“沒有開玩笑。”我艱難的向他解釋,“我努力試過了,我還是不配跟皇帝一起生活,再幸福,也沒有快樂。而且,我確實不是你的昭,她的過去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只是莫名其妙到了她身體裡,我——”
季禳面無表情的聽我說到這裡,開口打斷我,語調像自言自語:“有時候我想,我是不是對你太溫柔了?”
我張開雙手:“我很抱歉,你不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猛然憤怒起來,一瀉千里道,“你把什麼都忘了。是我先發現你的女兒身!我請你飲酒,你不勝酒力。我發現了一切,可是什麼都沒做!我尊重你,甚至尊重你那個什麼婚約。我只請求你能允許我幫你,而你該死的自尊竟然不屑加入我們‘小小的篡位陰謀團伙’!之後怎麼樣?你落在他手裡!我有時真忍不住想,我如果像他一樣強勢,早就——”猛然收住話頭,“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急着過來抓我的手,“昭,你聽我說——”
“是的。”他說的話,我聽得很清楚。他說的‘他’是誰,我也很清楚。我安靜的退後,“我很抱歉。能讓我去隱居嗎?”
他沉默了,良久:“我還是皇上。”
是,皇上,那又怎麼樣?我仰頭,看他負着手,徐徐道:“你如果完成一件事,我就讓你去隱居,昭。”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二節
他們矇住我的眼睛,讓我坐上馬車。車子轆轆行了很久,我不知道它要去哪裡。
這有點讓我想起初來這個世界的時候,紫藤花開得正美,絲鈴說:“大人,北親王來訪。”
現在榴花謝了。我們只是一起從春天走過夏天,爲什麼,就像走完了一生?
(古老的故事裡,有個人在南柯過完了一生,睜開眼時,店家米飯剛剛炊熟。)
馬車停下時,我喃喃道:“彷彿一夢。”
“什麼?”來扶我的人呆了呆。
“沒什麼。”我道,“我剛剛好像打了個盹。”
矇眼毛巾解了下來,我揉了揉眼睛,適應了光線,看到面前是一座巨大石門,好像是花崗岩鑿的,看起來極其雄偉,周圍爬着藤蔓,不知多久沒人開過。
“皇上說,如果您能進陣裡去,再找到路出來,就可以了。”旁邊人小心告訴我。
我點點頭,手掌擡起來,放在石門上,試着推了一下,“吱”一聲,那麼巨大的石門,就自己往旁邊滑了開去,露出黑洞洞的入口。
“這裡可能有機關。”我對自己說,然後舉步走進去。
我不懂得任何機關、或者武功。如果季禳要我死,那我只有死的份。但既然現在還沒死,那也只能往前走。
人類這種東西,都是在有生之年,多走一步算一步。哪裡不是一樣?
石門在我背後合上,我面前又有一扇門打開,眼前明亮了,我看見自己站在個小小的甬道里,腳下踏的是柔軟的地毯,周圍都掛着壁幔,粉紅一色,很是溫馨。而前面開的那個門,開的並不是很大,看不見後面有什麼,我走過去,把手放在門上,它沒有動,稍稍有點阻力。
怎麼回事?我咬咬牙,再用大一點力。
什麼機關被啓動了。甬道顫抖着,無數泥沙、大石,像雪崩似的落下來。我一驚,急忙拼死拼活從門縫中鑽出去,逃離險地,把甬道留在了身後。
現在我面前,是個院子,圓形的,周圍有很多扇門,我數了數,連我剛剛出來的一扇,共是八扇。
搞什麼,叫人走迷宮玩兒啊?莫非每扇門裡放一包臨別禮物珍重再見好走不送麼!我肚子裡罵,很隨便的向右轉,推開了右邊最近的一扇門。
這扇門推開,我嚇一跳。
裡面是一個石壁鑿出來的寵大空間,整塊地面挖成水池,綠水滿盈盈的,不曉得多深。
而真正叫我駭然的,是水池的那一邊,石臺上綁着個人!
喂喂,我知道老是大驚小怪的不太好,我也知道皇家的手筆都很大,可是——可是那個人,真是是個大活人啊!
所有關於貴族們荒淫暴虐的段落,都閃電般掠過我的腦海:他們會用活人角鬥、他們會用活人狩獵,他們——可是,季禳不是他們中的一個,對不對?季禳不應該做出這種事!
那人微微動了下身子,好像從昏迷中醒過來,嘟噥道:“渴。”
他的身下就是水。他的身子雖然被綁得嚴嚴實實的,但頭頸還可以活動,並且可以允許他碰到水。
我不知道爲什麼他不立刻扭頭喝水,而是先嘶啞着嗓子喊:“饒了我吧,我不敢了。”
然後他看見了我,不知爲什麼嘴邊扭曲起一個古怪的笑,吐出兩個字:“婊子。”臉上於是現出放棄的表情,低下頭去喝池子裡的水。
我仔細看他:身材不高,穿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頭髮散着、油膩膩的,臉還算清秀,鼻子微翹,看起來也就二十來歲。
我對他沒印象,也看不出他是什麼人。我……應該想辦法把他救下來嗎?
從剛剛開始,天花板上一直有鵝毛往下落,多是不多,隔好幾秒落一片,落到池子裡,接觸了水面,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浮力似的,直接往下沉。
輕舟吹不起,鵝毛定底沉。這難道是一池弱水?
旁邊的牆壁裡轟隆隆伸出許多石條,緩緩的,伸縮不定。
好的,下面有弱水,不能走;而石條是活動的。難道是要我想辦法從這些活動的石條上跳過去,才能走到石臺去救人麼?
真當我是程昭然啊!
我泄氣的在池邊坐下來。說了失憶,季禳果然不相信是吧?我現在這點本事,跳石條?叫石條跳我還差不多。
這到底是讓我怎麼辦啊!我在心裡罵季禳一萬遍。
石臺上的人轉過臉,我駭然。
就這麼短短一段時間裡,他的臉竟然皺縮、打褶,像一個老人。我打包票,現在就算他的親爹孃站在他面前,都認不出他來!
這算什麼?池子裡的水有毒?什麼毒……“讓人衰老的毒”嗎?
我的腦子像發瘋一樣運轉。不不不,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名堂,我要想出來。我一定要想出來!
接住一片飄落的鵝毛,翻看片刻,發現它中間的管子尾巴上塞着個小塞子,拔掉後,裡面流出銀色的東西,砸在地上,變成無數銀色小珠子,蹦蹦跳跳向低處滾去,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它們。水銀,貴重的金屬,它比黃金還要貴、還要重。
是因爲灌了水銀,鵝毛纔會沉下去的嗎?我試着把手掌伸在水裡,先是豎放,再橫放。奇怪,橫放時很難壓下去,這到底是什麼水呢,居然能用這麼大力托住我的手掌。我把手擡起來,看了很久,手掌沒有變老。
可是臺子上的那個人,好像要死了。
我嘆口氣,和衣跳進水池裡。水的浮力是很大沒有錯,可我不會游泳。也許程昭然會,但不是我。也許我留在池子這邊,不去救人,就證明我不是程昭然,季禳就會放我走。但我做不到。
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我不是君子,可是,有些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我向池裡跳進去,並且當然的沉下去,大約沉了一會兒,雙足碰到池底,我便開步向前走,艱難的走一會兒,空氣不夠了,就向上跳,水託着我向上,我比較容易的衝到水面,吸進一口氣,又沉下去。
這樣走了不知多久,
石臺上那個人,可沒有像歡迎英雄一樣歡迎我,眼神幾乎是怨毒的。奇怪,我認識他?我幫他解繩子,他哼了一聲,倒沒有拒絕我的幫助。等繩子解開,他只說了一個字:“渴。”
“你剛剛喝過水了,怎麼還渴?”我很困惑。他惡狠狠的剜了我一眼,好像以爲我在戲弄他:“那是最濃的鹽水,越喝越渴。”
在池子裡,我是嚐到一點水,鹹的。原來,那不是毒水,是鹽水嗎?鹽水爲什麼會讓人皮膚皺縮?想想醃過的鹹菜,好像是皺起來了嗯?難道對人體也有一樣的效果?我擡起手看了又看,奇怪,我的手又不見得變老。
石臺上的人不再管我,縱身往池子裡一跳,漂在水面上,就往對面游過去。我讚歎:“你游泳技術原來這麼好!”至於我,對不起,可能要用笨辦法原樣回去,勞煩他閣下等我一等……
“這是濃鹽水,你什麼都不做,就能浮在上面,你不知道?”他瞪着我嘶聲說,語調詫異。
我、我是無知。但這樣無知的我,不也救了他嗎!他這樣聰明,我剛跳進池子裡時,他有辦法又不早說?我瞪回他一眼,跳下去,照他的辦法放鬆四肢,果然依樣畫葫蘆“漂”回到原來的岸邊,都不用花什麼力氣。
唉,能達到這麼神奇的效果,季禳這傢伙在裡面撒了多少鹽啊?好像鹽不要錢似的。販私鹽超過十擔要砍頭,他這一池子夠砍下半城的頭了。帝王!帝王的實力再加上窮極無聊的想像力,後果真可怕。
喘了好一回氣,我問這個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雙目赤紅,盯着我,不說話。
我心下沒來由的發毛,再問他:“你知道我們該怎麼出去?”
他再搖搖頭,臉部扭曲,跌跌撞撞往外走,“哪裡有水?”
八個門,走了兩個,我們繼續靠右走,推開下一扇門。
這個石室比較蔭涼,四壁用豎版寫着經文,也許是佛經、也許是道經,什麼“不滅照心”、什麼“空空絕跡”,並畫些世人煩惱求救拔圖像。室中立了兩口大缸,一口應該是酒,我聞見了酒香;另一口,倒裝着清水,裡面卻生着一些小蟲子。口渴男已經渴得耐不住,一頭把自己栽到酒缸裡。
我拉都拉不住,只能叮嚀:“不要喝太多!酒對身體不好。還有,小心嗆着!”他理也不理我,悶頭狂飲。我把石室四壁都摸過,好像沒有什麼其他機關。他也已經把頭從酒缸裡拔出來,氣色好了不少:“你叫皇帝殺我好了,現在又玩什麼花樣?你安的是什麼心?”
“我叫皇帝殺你?”我大奇,“爲什麼這麼說。”他上下看我一眼,忽然道:“你不是程昭然?!”
阿彌陀佛,這個世界,總算有一個人相信我不是程昭然,我合掌笑道:“便是這樣。你跟程昭然認識麼?怎麼稱呼。”
他眼中一縷異光稍縱即逝:“你也是被關進來的?”
“是啊,到現在不知該怎麼出去。你也不知道對吧?”他點點頭,我鬱悶的撓撓頭,在門框邊做了個記號,和他一起往對面走,一氣又走了兩個房間,第一個房間九曲迴環、當中擺一個沙漏,我站着等到沙漏滴完,它又自動翻了個身,從頭再滴過,什麼特別的事情都沒發生。另一個房間幽深漫長、四壁都鑲着鏡子,從這頭走到那頭、從那頭再走回這頭,鏡子裡映出來的還是我們這兩個可憐蟲,沒有其他景象。當時我手上皮膚是有點皺,但有時洗臉洗澡的泡多了也會皺,所以我也不知自己的臉有沒有像口渴男一樣變老,怕是蠻怕的,硬撐着沒想這事,看到鏡子裡自己的影像除了掛點鹽花之外,沒什麼別的改變,才鬆口氣。
再走一個房間、再走一個,有的是火海、火海中掛着受苦的人體石像;有的是刀山、刀山前擺個竹棺材。天曉得都是什麼意思,反正沒有出路。
我嘆了口氣,蹲在院子裡發呆。身上的衣服被鹽水泡過、現在幹了,和皮膚一樣凝着不曉得多少鹽花,怪難受的。這麼亂走亂摸好像沒用啊?應該靜下心來想想,裡面有什麼玄機了。
我先從第一個門進來,然後它就自動崩塌,我再也回不去。再到第二個門,被綁的口渴男人喝了鹽水,皮膚皺縮。第三個門,有經文、有酒、有生蟲的水。第四個門……一共八個門,到底都是什麼意思嘛?我拍拍口渴男:“你書讀得熟不熟?跟八有關的典故,記得多少?”
他瞄我一眼,一臉不抱希望的樣子,萎靡不振隨口唸:“四野八荒?八仙過海?八八八發發發?八戒?八苦?……”
八苦!那個鹽池裡的水,不但鹹,還很苦也!至於酒缸,根本也苦吧?我激動問:“八苦是什麼意思,包括鹽苦和酒苦嗎?”
口渴男翻我一個大白眼:“佛教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跟鹽酒有屁個關係。”
他脾氣不好,我不跟着計較,急着問重點:“我們都過了池子,我皮膚沒怎麼皺,你皺了,你知不知道爲什麼?”
口渴男愣了愣,擡起自己雙手看着:“也許我渴了太久……”
他被渴了很久,然後被綁到石臺上,明知鹽水越喝越渴,還是不得不渴。也許,只有已經很渴的人,把濃鹽水大量喝下去,纔會達到皮膚皺縮效果吧?這個安排是故意的。可,爲了什麼呢?爲了讓他變老?
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我出來那個房間,如果說象徵着“出生”,旁邊石臺上的男人喝了鹹水,皮膚皺縮,看起來一下子變老,就象徵着“老”。而第三個門,牆上的經文,是解救人精神痛苦的,意思是治“心病”?酒缸裡的酒,會讓人喝醉,醉酒有個雅稱叫“病酒”,所謂“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就是這個典故;至於生蟲的水,那更是直接叫人得病了。所以這扇門的寓意是“病”。
捱過去,放着棺材、刀山的那扇門,就是“死”吧?挨順序排,“愛別離”對應着擺沙漏的房間……呵,因爲,不管心思怎樣九曲玲瓏,時間“唰唰”的過去,再美好的緣份也要分離?
至於“求不得”,對應着的是擺鏡子的房間,那是因爲……我臉一紅,不再多想。剩下的“五陰盛”則是火海石像的房間了,比喻太淺易,倒不必說它。
“這是八苦之陣!怎樣纔可以脫離?佛經上有沒有說?”我揪着口渴男問。
他一呆:“立地成佛。或者……” WWW ⊕тtκan ⊕C〇
“嗯?”
“死。”
我怔住。我們此刻“立地”了,成了佛嗎?沒有。那末怎樣出去,說來說去,難道只有死。
我拉着口渴男,又回到死門,仔細觀察。
刀山的刀插得很密,門口這邊的插得高些,遠處低,呈一個明顯的傾斜度。山後是一簾毒雨,略呈黃綠色,濺下來發出輕輕的“嗤嗤”響聲,一看就不是善碴兒。
幸好,棺材不但結實、而且很結實;不但有底、還有蓋子。人如果躲在裡面,應該能借助重力滑過刀山,再頂着蓋子衝過毒雨。
我把我的想法跟口渴男解釋清楚,對他道:“我也不知道不出陣的話會有什麼下場,所以你可以自己選擇,是跟我一起冒險出去,還是留在這裡?”
他猶豫一會兒,吃力的往棺材裡爬,並且撂下句硬梆梆的話:“不管你是誰,就憑你這張臉,我也不會承你的情。”
我聳聳肩:沒指望他承情啊。世上的白眼兒狼多了去了,他難道以爲我帶他出陣、就會逼他對我涌泉相報以身相許?再說我這張臉又有哪裡配上不他!哈哈,神經。
我用力一推棺材,讓它向着刀山滑去,我則千鈞一髮的抓緊時間跳進去,並拉好棺材蓋。
毒雨“沙沙”的淋在棺材蓋上,我原來擔心蓋子可能會滲漏,幸好沒有。
外面的聲音安靜了,很快,又響起新的“沙沙”聲。
乖乖,到底有多少道雨簾啊?如果是腐蝕性的藥水的話……我真擔心這層竹子能撐多久。
正想着,忽然“咣”一聲巨響,一塊鐵板子打下來,把我們的棺材劈得粉碎!
外面的水都濺了進來,我駭得半死,心念:“這番休矣!”不過鼻子裡沒聞見什麼特別的怪味,大着膽子睜眼看,水色清澄,也不再是起初見到的黃綠色水。身體被這水淋着,很是舒適,沒有任何中毒的感覺。
舉目看,那黃綠色的毒雨簾,已經被我們拉在身後了,現在這一片水簾是無毒的,可供沐浴,我心下一寬。
但是且慢!剛剛那鐵板子,又開始揮舞了。我們身邊足足有十來座銅像,各拿武器,向我們招呼。
搞什麼?只是想退隱而已,又不是想拜師學藝報什麼血海深仇,不用十二銅人陣來考驗吧!我心中氣苦,勉強跳來跳去躲避。好在是銅人們身體重大、舉止笨拙,手裡的動作都是機關程序、並不懂得應變,我將就還躲得過。
不過口渴男可慘了。他在“病”門中,那頓酒大約並沒能解了多少渴去,此刻見着清潔的水,早又趴在地上“叭嗒叭嗒”的喝起來,一把鋼刀向他腦袋旁邊劈落,他連避都不曉得避!
我看得大急,騰身跳過去,雙手握住那刀柄、狠狠一奪,不料那銅人握刀握得也不是很牢的,竟就被我奪了過來。我一怔,其他銅人依然向我們招呼,我也顧不得多想了,握着刀,“唰唰唰”左右揮舞,全力施爲、神光四射,不曉得過了多少招,竟然將幾個銅人全部逼退!
我喘着氣,低頭望着手裡的刀,心中駭然。
剛剛,我好像曾經騰躍、劈腿,正手劈、反手劈,時而挽刀花、時而砍出弧線。這絕對不是我所會的技巧。
——或者說,這應該是那個“我”所會的技巧。
程昭然,曾出力救駕,又積極主動加入兵部作一名武官,她當然是有好武藝的。難道這具身體保有原來的記憶,所以自己舞起大刀?
我呆想着,終於意識到剛纔有多兇險,不覺腿軟,要癱坐到地上。
一雙手臂扶住了我。季禳。
“你贏了。我現在相信你完全丟掉了以前的記憶。你去隱居吧。”他道。
我怔怔看他。我不明白:能猜透八苦之陣的秘密、又會舞刀逼退銅人,他應該更加懷疑我沒有失憶不是嗎?爲什麼相反?
口渴男被拖下去了,路上忽然發出一聲笑,怨冷有如夜梟。
“他是‘我’的仇人,是嗎?”我忽然靈臺清明,問季禳,“因爲他是程昭然不共戴天的仇人,而我竟然毫無保留的救他,所以你相信我真的沒有程昭然的記憶了,所以你才肯放手,讓我走?——他是誰。盧閣老?”
季禳沒有回答,只是問:“要脫離剛剛那個陣勢,其實有個更快的途徑,你知道嗎?”
“是什麼?”我皺眉。
“所有的花哨的機關,都只是讓你迷惑的。只要你說一聲:‘這是什麼意思?季,我不明白,讓我出去吧。’我就會幫你出去了。我就這樣一直在等着,”他的聲音很悲哀,“可是你沒有開口,半個字也沒有。”
我也沉默了。他轉過身,不再看我,我從他身後走過。
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他一直在等,而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三節
付出這麼多努力,我暫時還是沒能像一個平民一樣去遠方隱居。
皇上點個頭,我就可以去鄉間做白衣?纔怪,我原來想得實在太天真簡單。
我身份特殊,突然削去官職,會引起人心動盪,他們說。所以安排我到京郊柳陽山做個亭長,權當是未聽號令的懲誡,留一個“還可以官復原位”的暗示,待過幾個月,民間風聲平定了,再決定我的去留,比較穩妥。
我原先還不知道我在民間這麼有“風聲”,自己壓着帽子去酒肆茶坊聽幾次,信了,在有些人的嘴裡,我簡直被描述成精忠報國趙子龍。季禳要是敢直接開了我,許多少男少女、甚至一些年紀更大的鄉親們,簡直要衝他扔土坷垃。
“謠言,這都是謠言。以訛傳訛,我是最平常的一個人,朝廷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外面那些人想要個英雄模範,所以剛好把我拉着充數,我完全不是他們說的那個樣子。”我焦慮道。
水玉微微一笑。
“如果我親自站到高臺上去,跟所有人說明:我是真的真的自願掛冠求去,他們會不會體諒?”我期待的問。
水玉眨了兩下眼睛。
“啊,當然,那會讓季禳難堪。”我嘆氣。
“還有一種可能……”
“嗯?”
“喜歡您的人可能會以爲,您是被逼這樣說的。他們會更加着急。”水玉道。
誰?誰這麼喜歡我?我呻吟着把頭埋進被子裡:“好吧,只能去做亭長了。”抱歉的伸出手去握水玉,“還是沒有離開官場,不知道會不會又連累你一次。我真怕又委屈了你。”
水玉有大智慧,她拍了拍我的被子,安然道:“是心甘情願的事,就沒有委屈。”
呵這才叫愛。我蕩氣迴腸。
於是搬家,一點點行李從侍郎府搬到小磚房,又從小磚房搬到柳陽山,真幸運不久前搬過一次家,輕車熟路——等等,那是“不久前”的事嗎?怎麼當中又像隔了陰陽,再世爲人——哎呀,不能再感慨了。一昧“想當年”,那是老人的事。我還未老,至要緊把前塵舊事都拋在腦後、像拋箇舊麻袋,兩隻腳要往前走,陽關大道盡在前頭。
看到亭長的官邸,我第一時間愛上它。它在一個和緩的山包上,後面有更高的山,做了天然的屏風,一溜數間的木屋,是拿衫樹解的,沒怎麼漆飾,木板上連節疤都還留着,深吸口氣,能聞到林木的清香。還有籬笆,唉呀那個籬笆,爬滿南瓜藤子,那個陽光和綠葉的模樣,油畫都畫不出來的,必要用水彩顏色點透它。前頭一口水井,用個樺木蓋子半遮着,連蓋子帶青石井臺,都沖刷得潔淨,前後種了些蔬菜,綠蔥蔥的,一架絲瓜正在茂盛時候,細碎的小葉片像裁出來似的美麗。
“還有葡萄架,水玉你看,青葡萄都長出來了!可愛,好小,像一顆顆小豆豆。我說過你會有新的植物是不是?”我心滿意足向整座山脈張開雙臂,“我們有整山的植物。”
水玉卻抱怨:“窗角都是灰塵,牆上的老垢比漆都厚。這裡原來是誰住的?難道沒有女人?”
“一定沒有你這樣能幹的女人。”我笑嘻嘻捲袖子,“來,讓我們一起化腐朽爲神奇。”
哪裡等到我們真個動手,下面的辦事人員早擦着汗上來,主動出義工,快手快腳,幫我們拾掇了。大官奉承皇帝、下官奉承上官,這些人沒有先考慮一步、奉承我周到,誠惶誠恐,只盼我能念在他們將功折罪、不跟他們計較。
我袖着雙臂,另有感觸:沒有事先派人打掃我的住宅,季禳是真真不管我了。現在,是個被冷落的官員,不再是他掌心裡的公主啊!這樣大起大落的人生,居然也走下來,我果然賤命無敵。
那些人幹得熱火朝天,我插不進手去,百無聊賴到屋後走走,見藍天清透,長吁出一口氣,不覺睡向草叢中。
暖烘烘的野草,在腦袋下面被壓開,我聞見泥土的香味,有隻蚱蜢晃了晃尖腦袋,一口好牙正抱着根草葉啃,被我驚動了,丟開美餐,從我身上跳過去。
嘿!嘿!小傢伙,不必爲了我丟掉口福。我興沖沖坐起來,伸出雙手想捉它回來,親手餵它葉子,不知它會不會吃?
它蹦到一個草棵子裡,我追去,見到縫隙中一條人腿,穿的衣服還是當差的服色。
難道……是棄屍?有人殺官差棄屍於此?我腦海裡閃過這樣的念頭,咽口唾沫,一時說不出話。
那隻腿屈起來,用腳尖搔了搔另一條腿,下一分鐘,一個腦袋在草棵子後面眨巴着眼睛看我:“噓……”
“什麼?”
“他們在那裡出苦工,我躲懶,你不要告發我。”他使眼色道。碩大的一個腦袋,眼睛小、嘴脣厚,那樣使着眼色,偏有小豬頭般的可愛相,我笑起來:“好。”
“你是哪裡來的?”他上下打量我,也有疑心。
“噓——”我玩心起來,也對他比個手勢,“我是新來的,他們在出苦工,我躲懶,你千萬不要告發我。”
“是麼?”他狐疑的打量我。我身着便裝,並沒穿官袍,便坦坦蕩蕩給他看,他眼中的疑色並沒有消減,頓一頓,卻微笑了,“你喜歡小房子嗎?”
“啊?”我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摘下旁邊的草葉,手指翻飛,像是織了個亂糟糟的蠶繭,小眼睛擡起來向我眨一眨,手一翻,見證奇蹟的時刻到了——譁,是個小房子的雛形!
“漂亮漂亮!”我拍手,“怎麼做出來的?還能做得更完整麼?”
“當然可以,”他溫和的、手把手的邊編織邊教我,“這樣,一寸寸的織出來,牆也有了、窗也有了,都是可以做得到的,不過——”手又一翻,“我們最先做的,是屋頂。”
“嗯!”我點頭,“可是,如果先裝牆壁,不是會比較結實?”
他把屋頂輕輕擱在屋子框架上:“屋頂好,有了屋頂,可以遮風、擋雨。”擡起眼睛凝視我,語氣體貼得像個父親,“你爲了什麼理由,要換穿男裝逃出來?我能不能幫到你?”
呃……他,他是把我當翹家少女麼?
我望着他,嘴邊笑容越擴越大:“你要怎麼幫我?”
“如果是逃婚的話,可能比較麻煩,因爲我家裡已經有娘子了,她不讓我娶二房。”他一個勁抓頭,憨態無比可愛,“不過至少可以給你找個屋頂,讓你安頓下來,再慢慢看我們能幫到什麼忙吧。”
我望着他,笑容可掬。
他不是傻子,終於有所醒悟,盯牢我問:“你是誰?”
人們已經來找我:“程大人、程亭長、程侍郎,你在哪裡——?”
真滑稽,明明是一個人,身上套着三種稱呼,竟然還有人照老樣子叫我侍郎,這樣念舊。我嘆息着撣撣身上的草屑。
“你是——”草棵後頭的這位仁兄,一雙眼睛肯定從來沒有瞪得這樣大過。
“程昭然,新任亭長。”我點點頭,“你呢?”
“周阿熒,您手下胥吏。”他苦着臉,“不合犯懶,衝撞大人,屬下知罪了,請大人責罰。”
“責罰?”我詫異道,“我只記得我們彼此有件事答應保密。”
“大人……”他站着,袖着兩隻手,笑起來。
“我遵守承諾。”我也向他眨了眨眼睛,心情良好的微笑離去。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四節
柳陽山是個很小的地方,亭長下頭,統共胥吏七人,另有個孔目編制,不過空着——上屆亭長離任時,把孔目也帶了走,還沒填上新的。上面不催、下面不問,我也懶得理會它,所謂“孔目”是個類似幫辦的職位,就是從前那鬍子書生做的,如今小小山間,整個官邸加起來沒我侍郎府一院子大,幫不幫辦打什麼不緊呢?空着也就空着罷了。我只顧我自己遊山玩水。
桑甚、楊梅、山裡紅,統統都是好東西,我可以吃得連嘴巴都烏紫,還是停不下來。實在吃不完的,用山泉水釀上,過幾個月又是好酒。小麥也黃了,向日葵比它們更黃得熱烈,青澀的苞米則剛開始吐出一點兒紅纓,山下的莊稼地,看不到邊兒的黃色與綠色夾雜着伸展開去,近山腳的小塘子裡,蒲草青碧碧的大蓬大蓬長着,菱角開着金黃的小小花朵,雨水挺多,山上的棗樹、松樹、柏樹、灌木、還有再矮些的各種草木植物,幾乎沒有積塵的時候,園子裡種下的瓜菜簡直不需要澆水,井臺裡的水清盈盈要溢出來,黑衣白肚皮的燕子在天空裡打個轉,“啾”一聲停在屋檐下,用嘴互相啄着毛羽刷理,若有所思的望望天色,“啾”的又飛開了,遠遠一抹不曉得是山色還是雲煙,總是柔和的貼在比鳥翼更高遠的天邊,一座高高的寶塔立在山峰上,樹冠上只能探得出一個尖頂兒,是玄碧色的,襯了那樣天空的背景,連天生的肅穆裡都攙進了慈祥。
我甚至學會了釣魚,就在山澗裡,用新鮮挖的蚯蚓,穿上魚鉤投到水裡,等那些美味們願者上鉤,最走運時我曾經一個下午釣起來三條野鯽魚,用鬆柴火烤熟了,抹點粗鹽巴,鮮得可以讓人“唔”的一聲,恨不能連魚刺都嚼下去。
魚,是周阿熒的娘子幫我們烤的。她孃家姓謝,排行老大,人們呼她謝大娘,又或謝娘。我見她也不過二十多歲年華,叫大娘實在屈了,便喚她謝娘。她人不高,珠圓玉潤,生得頗有些觀音像,爲人倒很斬截,簡直有綠林氣質,做事虎虎生風,說起話來一句是一句的:“大人,就您這模樣兒,帶這麼位姑娘,到這兒來做官長?城裡學生來玩一季還差不多!山風是這麼好經的?別吹皴了你的皮膚!聽大娘的,戴個帽子,沒事別老望外跑,看太陽曬得腦瓜仁子疼。別笑,三十歲以後你就知道厲害了!”又嘆口氣,“說你領過兵打過戰?造孽。沒事兒還是回城裡去罷,找個清閒職位兒,誰能不答應你的。窩在這裡?造孽。”
這裡同京城完全是兩種生活,透明、粗魯而快樂。我這個賤骨頭!我決定自己還是適合作個鄉下人。
京城裡,我們倒是回去過一次的。那時候好像官員制度什麼的又有變動,公文滿天飛,連偏遠的柳陽山都飛過來幾件,瑣碎無比,說什麼報備啊、織造方面的事,行文既迂腐、又與柳陽山這小地方無大掛礙,我統總交給周阿熒處理了。至於朝廷裡因這次公文狂飆,又牽出什麼人事變幻,太傅降爲大夫、大夫升作太傅,全不關我的事,到京裡,也不是爲他們去的——是我自己多事,忽想起來那口渴男,問水玉道:“對了,你知道我有什麼仇人,是我一見面,就非要殺掉他不可的那種?”
“……盧閣老?”水玉試探着問。
“盧閣老已經被捉了對吧?而且,他不是應該很老?”
“是,他高齡也五十多了……”
“有沒有年輕一點兒的?比當今皇上還年輕一點點,跟我差不多大,臉長得都算俊秀,恨我恨得要死要活,我恨他也該恨得要死要活的?”
水玉猛然倒吸一口氣,雙手捂住嘴。
“什麼?”我盯着她。她喃喃着,還想矇混過去,最終只有承認:“也許是盧閣老的公子。仲均公子。”
“他跟我很熟?”我不知她爲什麼想瞞我。
“是,他跟您有同窗之誼,後來想向您提親,可老爺把您許給餘家,於是……於是後來有盧閣老報復的事……”
“所以,是因爲他的緣故,餘家滅門、我來到京都報仇。我報仇的結果就是,害了他的全家?”我道。
水玉低着頭。
“還有什麼,一起說出來吧。”我嘆氣。
“您……水玉總覺得,您也許……雖然想救餘家,但,也許不想盧公子死。”
“我不想讓任何人死。”我回答。
“是。”水玉低下頭剝手指甲。
她是女孩子,有爲難的事,可以剝手指甲。我呢,我能作什麼?也只有進京去找季禳。我再要多一點點辦法都沒有。
“盧家確實有很多觸犯國法的事,朕要徹查他們,就像徹查所有官員,跟你沒有太大關係。”季禳翻着卷宗,頭也不擡。
他現在已經不再看我了,對待我像對待普通官員一樣。我也只能跪在丹墀下,像普通官員一樣卑賤的致意:“請問,盧家有多少人犯了死罪?按照律條真的是死罪嗎,能不能從寬發落。”
季禳翻過去一頁紙,提筆,唰唰批了一段,丟到旁邊,掌卷太監躬着腰、高舉雙臂捧下,他擱筆,又拿起下一卷文書,淡淡道:“你不是刑部的。定刑入罪,與你無關。”
對,是我自己無法無天、自己來找難堪。我默然跪着。
“而且,盧仲均已經斬了。”季禳又翻過去一頁紙,道。
我辛辛苦苦救出一個人,不是爲了讓他斬的。但——但他代表着國法。國法要砍一個人的頭,小小亭長又能做什麼。程昭然以爲她能多做點什麼的,於是進了兵部,結果又怎樣?我如果努力到刑部去,難道就真能救下誰嗎?而且,就算救下了誰,最後的結果天曉得如何呢:我如果沒在程昭然的身上活過來,貝河不一定死;厲祥如果還活着,盧閣老和盧仲均不一定死。我有多自負,以爲自己能干涉這麼多人的生死?那是他身爲皇帝才應該擔負的責任。
“是,下官愚魯,打擾了皇上。”我道,便打算退下。
“……朕如果一直扣着他的性命,告訴你,如果你留在朕的身邊,朕就會赦免他,你一定很爲難,對不對?”季禳開口。
我覺得他一泓目光傾注在我身上,再不敢擡眸與他對視,死盯着地上的紅磚縫,畢竟不知如何作答,身上的汗不知不覺細細炸出了一層。
他如果真的用別人性命來威脅我……我會恨他嗎?還是因爲有了個妥協的理由,反而鬆一口氣?
“所以朕免除你的爲難了。”季禳道,“退下吧。”
我向後退去,擡起一點點目光看他,不,他凝視着案卷,完全沒有在看我。什麼目光,都是我的想像,是我自己的心魔。他說到做到,我已在他視野之外。
我默默的徹底從他面前退開,直到皇城的門在我身後關上,才鬆一口氣。在那裡面、在他面前,我總是拘謹、無力、矛盾,我不喜歡那樣。
“大人,怎樣?”水玉緊張的迎上來。我忙掛上一個笑:“沒什麼啊。”爲怕她擔心,我本來就沒告訴她我來作什麼,只說進京述職,再說,柳陽山那邊缺些東西,要進城採買,我既沒給自己立一個孔目、也不想叫胥吏跑腿,就順便跟水玉一起買東西,水玉也是很喜歡的——似乎女人都喜歡買東西,一條條街,一個個鋪子,紅紅綠綠香香甜甜,消磨過一生都值當。
京城裡依然是熱鬧,仍有些年青人穿着“侍郎斜”,甚至還有更怪氣些的服飾,這也都正常。總有些人追求新奇的衣飾、有些人暫時無聊而迷茫,一個連這些都容不下的朝代,那纔是沒有生命力的朝代。年青人做點出格的事又怎麼樣?只要緊急關頭拿得出力量就好。從方錚他們身上我看到了這種力量,所以一點都不爲他們這一代擔心,只是貝河……算了,多想無益。
有個戲臺子前面特別熱鬧,人頭攢動。我不合擠進去看了半天,看出門道,立刻後悔。
上面演的不是別個,正是“兵部侍郎程昭然”的事蹟,用一個長得超級漂亮的小生,完全照着忠肝義膽薄雲天吶薄雲天那個路子塑造,從殺退真族刺客、演到千里飛騎救駕,當中厲祥一段,做了虛化處理,彷彿從頭到尾就是明君強將、從一而終,好不動人。美化得太厲害了,我都看不出那上頭是我自己!最後戲文說我自動向“主上”請求承擔擅自離京的責任,貶至某處山野。觀衆們那個唏噓啊……
我壓了壓帽檐,跟水玉道:“快走。”
“那邊、那邊是不是程侍郎?!”一聲尖叫,我嚇得心臟一縮。
擡頭望,全部的人流都擁向另一個方向,目標是個身段與我相似的小夥子。我鬆口氣,一拉水玉:“走。”趁機留開這個是非之地。
我們從此再沒進過京。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五節
麥子漸漸熟了,足有大半個月未下雨,天空一片蔚藍,太陽曬得叫人發燥,雞們躲在大葉子下發呆,那葉子也已經有點兒發蔫,山民的小孩把它們摘下來,頂在頭頂上,手拉着手跳:“咕咕咕,蛤蟆戴草帽啦,屁股上的癤子冒泡啦。”據說可以求雨。
嘩嘩的西南風吹來,帶了陰涼的雨氣,大雨便如約而下,後半夜方歇,衝盡暑氣,山中的小澗、溪流,都鬧盈盈的漲起水。我聽說東坡的山岩泥土被衝得不太穩,放心不下,戴了竹笠去看看——這身裝備也是來了柳陽坡後新配的。綁草繩的低齒木屐、竹子編的斗笠,如果下雨時分,還有綠蓑編的雨衣,穿上去,還能聞見竹條和蓑葉的香味,我愛煞它們——到了東坡,只見柳陽山最大的那條河流果然漲了不少,數十、上百條山泉山溪爭着衝到它的河道中,將水位擡高一米有餘,水流甚是湍急渾濁,幸而上面造的石拱橋極結實,還有鄉丁在橋頭守着,兩邊山坡的植物長得也還好,大略暫時不至於滑坡。我放下些心,待要轉身,卻見對岸有個小女孩走來,戴個又大又舊的尖頂斗笠,背上揹着大竹筒,褲腿挽得高高的,在河岸坐下來,脫了草鞋子,叼在嘴裡,往水裡作勢欲撲。
她幹什麼?跳河?我嚇得大叫:“別動!”拎起衣襬跑過去。
她被我嚇一跳,嘴裡的草鞋子“卟嗵”掉進水裡,隨急流而去。她竟然要追到水裡去揀!
“危險,不要動!站在那兒別動!”我緊趕慢趕跑過去,“你在幹什麼?”
“什麼?”她口裡道,目光還在戀戀不捨追着那雙草鞋遠去的影子。
“你剛剛要跳到水裡幹什麼?!”我重複一遍問題。
“渡河啊。”她理所當然的回答。
“渡河,那裡不是有橋嗎?”我指着身後近在咫尺的石拱橋。
她終於擡起眼睛來看我。麪皮黃黃的,長着一隻惹人憐愛的小尖下巴,眼睛有點似狐狸,細細長長,眼角那兒撩上去些,見得媚相,脣角一抿,卻又現出嘲笑樣子來。
她不說話。
鄉丁在我後面囁嚅道:“亭長,她大概是付不起過橋錢……”
“過橋要錢?”我張大嘴巴,“哪戶人家收的?”
“回亭長的話,就是您家……不不,小的放肆,是官家。”
“什麼?”
“這裡原來沒有橋,官府出錢修了座橋,但銀根實在緊張,所以問過往的人收費,以補虧空,並備今後維修之用。”慢條斯理的聲音。我回頭。袖着手、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後面的,是周阿熒。
“卟嗵”,小姑娘趁我們說話的時候,已經跳進水裡,靈活得像條魚一樣,游到對岸,回頭望我一眼,一雙眼睛真是黑白分明,眼睛裡說不出是什麼神氣,一瞥,就轉過身,叭嗒叭嗒跑走了,赤腳踩着山路的石子。
要不是我多管閒事,她還不至於損失一雙鞋子。我不好受。
周阿熒袖着手站在那裡,比魚還安靜。可眼睛一眯,怎麼看怎麼狡猾。我沒好氣:“你想說什麼?”
“屬下哪有什麼想說的?只是等候大人差遣。”他欠欠身。
“好吧,跟我回去。”我嘆口氣,“我是該查一下我們的‘產業’了。”
柳陽山的官府文件儲備得不是很好,次序有點亂、記錄也不是很完整。但周阿熒好像是這裡長大的書蠢蟲一樣,信手一拿、一翻,就能翻到有用的某段,記錄如果不全的,他立在旁邊直接娓娓道來,肚裡的帳目比書上記得還清。
“你這樣的才能,僅僅是一個胥吏?”我不敢置信。
他愣了愣,像一隻蝸牛忽然發現自己的脖子伸得太長了,於是小心、謹慎的又縮回去:“小的只是個胥吏。”
當我終於認識到皇家撥給柳陽亭的辦公經費不足,柳陽亭像一切小地方一樣,要靠地方自己想辦法向民間徵收費用來維持運轉時,頭痛的問他:“該怎麼辦?”他仍然是這句話:“小的只是個胥吏,實在不敢獻醜。”
“周阿熒你這頭狡猾的東西!”我戟指對他大罵,“你躲懶也被我撞到了,現在裝傻還來得及嗎?我不管你爲什麼在這裡混,總之肚裡有多少貨色先給我倒出來!不然我有你好看!”
“怎麼了怎麼了?”兩個女人聽見罵聲,奔過來看。當先的是謝娘,袖管挽得高高的,手上還沾着菜葉子;跟在後面的是水玉。
我忽覺羞愧,垂下頭:“沒什麼,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發火。”沒脾氣的看着案上那些東西,“我會自己再想想。”
謝娘看了看我、看了看她丈夫,走近他:“老頭子,在這裡清閒年月也過了不少了。要是覺得碰上命了,就看着辦吧。”
周阿熒用三寸長的小指甲搔搔頭皮:“娘子,你說真的?”
謝娘嗤一聲:“誰跟你瞎咧咧。”
周阿熒點頭:“我原知道你看到漂亮小夥子就特別心軟。”
這倆夫妻說話,我本來是站在旁邊傻聽着,聽既聽不懂、也插不進什麼話去,一聽周阿熒這一句,不能不說話了,用力給他們搖手:“不不不……”生怕給這對模範夫妻惹出矛盾來,我罪孽大。
謝娘沒理我,揪着周阿熒的耳朵殼子:“你長成這樣,怨不得我看人家漂亮?”罵到後面,噴出笑來。周阿熒雪雪呼痛,一邊也是笑。
我這才知道他們夫妻感情這麼好,開得起這種玩笑。
謝娘向水玉使個眼色,拉她出去了,替我們把門關上。周阿熒在我對面坐下,用左手手掌的前端輕輕拍打着右手手掌,問我:“大人現在想怎麼做呢?”
“啊?這個,不是向你請教嗎?”我呆呆道。
“不,如果確實是大人的話,應該有想法的。”周阿熒微笑道:“請說吧。”
氣氛神秘兮兮的。我眨巴眨巴眼睛,算了,不管他了,先理一下我自己的頭緒:
“過橋費不收了。官衙運轉不過來,就讓胥吏們回去,反正這麼小的地方不用這麼多手下人。我要把地圖重新畫過一遍、把地方也看一遍,看看有什麼辦法能讓鄉民們多賺些錢。”
周阿熒笑道:“官衙的運轉,也不全靠這一點點過橋費。”
“是,還要橫徵暴斂、拍上壓下。”我怒道,“種田要徵稅?這麼陡的山地種什麼田,全種成果樹好了!現在果樹不算田的,是不是?那麼稅都可以幫他們免掉。”
周阿熒慢慢的撣撣衣襟:“大人這個思路很有意思,想的都是幫民衆省錢、賺錢。”
“不然怎麼樣?”
“沒什麼,這樣很好。只是想到未來空蕩蕩的官衙,不免神往罷了。”周阿熒悠悠道。
我臉一紅:“當然,官府也不能永遠都沒錢。維持治安、維修公益設備,這些都要靠稅賦的。可現在問題是,中央不給地方上錢,連胥吏的俸銀都不給足,叫地方自己解決,而本地的民衆又沒什麼錢,那還能怎麼辦?只能先儘量在地方上省錢,等想出辦法讓民衆們有了錢了,怎麼用再說。現在這個過渡階段嘛,治安少是少不了的……可不可以讓山民們先搞個聯防會這樣的東西?大家鄉里鄉親的,可以聚着多說說話、加深瞭解,萬一出事,彼此救援嘛!”
“唔……”
我看周阿熒不再那麼多廢話,忙把紙筆向他面前一推:“你費費神,幫忙擬個細一點的辦法吧。”
周阿熒閉閉眼睛,再張開來:“大人真的覺得這麼大手筆的計劃,周某擬得出細法嗎?”
“呃……”
“也沒辦法了!”他大笑,“如此,吾且爲君籌!”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六節
柳陽山的胥吏們,就這樣各各還家。而山民的聯防會成立了起來。
石拱橋,已經免費通行,但不是全免。這處地方也算一個小小的交通樞紐,不少行腳商人陸續會有經過。凡是比較重的商擔、商車,還是要交些過橋費,以作折舊維修費之用。費用比照渡船費略減。
整座柳陽山地區只有這一座石拱橋,其他有的是鄉人自己搭的獨木橋、還有的是渡船。獨木橋,供人隨便行走,這個沒有改變。而渡船,原來稱作“官渡”,也是官府派人擺渡、並收取費用的,長年下來,留下弊端。往往費用畸高,還到民間硬派渡工來出力,收的錢基本歸官府,渡工等於出白工,有的苦不堪言、甚至願意給點賄賂以免除出工勞力的,經手人可以扒幾層皮。我跟周阿熒商量下來,就廢了官船,“聽從近便居民各以舟船渡載,庶幾經手奸豪不得專其利,而民力無迫脅阻滯之患”。按照規矩,農、渡的規矩都是大事,要上報的,我就按這個報給上面了,幸好上面也沒說什麼。這件事得以推行。
還有另一件事,就是不太好跟上頭直說的了:農田照例是要交稅的。柳陽山雖是山區,土地肥沃,略平緩的地方也開出好幾塊農田。又因爲“勸耕”是政績,前幾任亭長硬指派鄉民們在不是特別好的地方也多開出田,種下莊稼去,長得不太好,雨水一衝,肥料和水土流失得都嚴重,而田稅是不得免。所以攤到“開田”的民家,負擔平白重許多。我叫周阿熒想辦法,跟鄉民們說,不愛開田的,就別開得了。要種,不如種果樹。杏子、梅子、橘子、香棖,愛哪兒種幾樹就種幾樹,甚至是瓜兒呢,只管點下秧子去,只要別正兒八經做成個田地樣子,我幫忙做個弊,不算他們是田,便不用交稅。土好、田地好,又無蟲災,果子哪有收不上來的,到時候隨便是留新鮮果子、還是釀成果子酒,我出面幫他們到京裡賣、或者零沽給過路行腳商,都容易。好在是靠着京城,有人流保證,周邊又沒有大規模的果場搶生意,是個有賺無賠的。
至於養殖業,養豬原是要交豬頭稅的,我也叫周阿熒悄悄的去勸了:養幾隻野兔、野狗什麼的,那可不要錢!反正都是肉,挨一刀煮了都一樣,要是不是特別想吃豬肉的,就養那些小東西吧!就說是給孩子養着玩的,官府裡我做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絕不收他們的稅!
鄉間的日子,聽說好過一點。我不知道民生到底改善多少,但至少在漲水的河邊,沒有再脫鞋子洇水的孩子了。橋上來往的人也比往常熱鬧,聽說是因爲其他地方收的過橋費、渡費比我們高。商人們權衡之下,自然奔這邊來。人流帶來商機,鄉民們賣東西也比從前賣得好。
“所謂‘清淨無爲、與民休息’就是這個意思吧!”周阿熒感嘆,“若推此處而廣之,天下治世也就不遠了。”
“讓所有地方都實行?這不可能!”我困惑道,“一個國家是不能這樣運作的吧。朝廷存在的意義,應該是讓民衆過得更好。如果全國民衆都自己過活了,那還要國家朝廷幹什麼?國家——國家是應該多做一些事情的!”
周阿熒的眼神像爐子裡的火光,溫文明亮着:“大人還想做的事,是什麼呢?”
“我?”我詫異,“我沒什麼事了啊。”也許內心深處隱隱覺得,是有些事沒做完,但那應該跟我無關了。那是別人的責任。
“總是這樣,對別人想也不會想的事,做得這樣理所當然;而對於唾手可得的事,卻想也不去想。這算是什麼主公啊。”他感嘆。
“什麼意思?”我問。
“別人想也不會想的事,指的是把手下的胥吏都解散。唾手可得的事,指的是天下。”他道,“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天對我說,我的才能是理順世間之經緯,我將用它輔佐一位人君,贏取誰都沒有夢想過的天下。這個宿命聽起來太沉重,我爲了逃避它,已經躲很久了。但是,草堆後一雙眼睛向我微笑時,我忽然發現,命運也許永遠無法逃避,天涯海角,只能與之相遇。”
我目瞪口呆,手裡如果拿着個玻璃杯子,一定會像任何電視劇中的好用橋段一樣,掉到地上摔得粉粉碎:“你瘋了?”
“北方動盪。各省之間有隙可擊。夜觀天野,諸宿閃爍;熒惑有芒角、橫天衢;銀光貫紫微;流星大如一升器,光芒圓和,出須女,入天市南垣滅。必有英雄出世。主公宜早圖之,以應天命。”
“你、你在勸我造反?!”我瞪圓眼睛,趕緊看看窗外,沒人偷聽吧?“——你不想活了?”
“今上在北方被圍時,聽說是有一支神秘力量襲擊北虜後方,今上才能趁機反敗爲勝。我猜那支力量,是目前最活躍的一支義軍。主公必須利用他們,否則,不足以與北虜、朝廷相抗衡。”這就是全部回答。
“我不可能去搶季——當今皇上的天下!”我低聲咆哮。
“那您願意死嗎?”他聳聳肩。
“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也許不久的幾天後您就會知道了。在這之前,忘了我說過的話吧。我知道您不會向官府告發我造反的,是不是?”他嘻皮笑臉。
“呃……嗯。但是,如果你敢再說那種話——”
“我娘子和您那位姑娘好像來了。”他完全不在乎我的警告,側耳聽着外面的細微聲響,道。
水玉她們是拿鞋子來的。上次在水邊遇見的小姑娘,叫綺君,我已還她一雙草鞋,可是看她生活情況,實在困苦可憐,便打算給她再做雙繡花鞋——一個女孩子,在整個青春裡,怎麼可以連一雙漂亮點的鞋子都沒有?
發這種感嘆時,我都忘了,我自己現在穿的也是舊的男式千層底布鞋。男式女式,對我來說差別不大,我根本也沒太多身爲女子的自覺。可是我穿過好鞋子的,喝醉那次……柔軟包裹着我的雙腳的,那個人的溫情。那足以支持我走完一生的道路,雖然我不會說出來。太多事,我不會說,比如我夢醒之前,眷念着誰;太多的事,我說出來了,卻不會做,比如做鞋。
我拿着針就是直接往指頭上戳的命。
幸而水玉是標準的閨閣好女孩子,會納鞋底、也會做鞋面子,只是針線有點慢,據說一個單鞋面子就曾繡了整整半年,猶未完工,因此央了謝娘幫忙。兩個女人說說笑笑、有商有量的把活做完了,端着來找我。
這雙鞋子,桃紅底子,用嬌豔顏色繡出許多花鳥來,很精緻,我見了都喜歡得不得了,想着綺君一定開心,立刻就出發去找她。然而周阿熒的那篇瘋話,到底壓在我心上,讓我腳步沉重了許多。
綺君自幼喪母,其後喪父,跟着舅舅一起生活。她舅舅倒有些墨水,接些抄書、寫碑文的事兒來做,但大約生意不太好罷,生活只是勉強苦苦維持。難得這小女孩子倔強,沒有什麼垂頭喪氣的樣子,只管麻利幹活,但艱苦的日子到底給她的性情裡摻了砂子,她不太愛說話,脣角每每揚起時,嘲諷比微笑更多。
我不知爲什麼這樣憐惜她。
叩動粗糙的籬笆門,綺君正在後面挑水澆園,人小,用的還是大木桶,只好挑半桶水,晃晃蕩蕩的拎上來,我很怕她被桶子反拉下去,忙上前幫忙。她不肯,將桶子挪到後面,亮開嗓門向屋裡叫:“舅舅,亭長來啦!”
我聽到一陣痰喉嚨的聲音迴應。
上次來,我沒有見到綺君舅舅,只聽說是被山下蓋新房人家請去寫字了。我原想,這樣辛苦奔波的寫字先生,氣質想必清秀,一聽這把老痰滾滾的聲音,倒是一怔。
“舅舅前兒回來就病了,呆在家裡養着。亭長進屋坐?”綺君招呼我。
我點頭,拉起她的手,想牽她一起進門。綺君扭怩着要把手抽回去:“有汗……臭的。”
真的,她手心汗淋淋,似一隻小泥鰍。
“沒有關係。”我實在心疼她,握住了不放,就一起進門。跨進門檻,又是一怔。
這是一排三間的屋子,檐下掛着幾串紅辣椒、苞米棒子,還有幾個大蒜,挨挨擠擠的甚是好看,正進門的一間是廳堂兼雜貨間,右邊朝西的一小間是綺君睡的地方、也兼着雜貨間;左邊朝東的一間我沒進去過,聽說是綺君舅舅的房間,當時落着把大鎖,此刻,我就見個腦袋從裡房的門縫裡探出來,鬍子半黑不白的,腦袋形狀介於方和圓之間,像是石頭縫裡的黑魚,似乎憨頭憨腦、然而滾溜溜小眼睛裡又透着點兒狡黠和膽怯的、向外張望。我的目光與他相遇,他明顯的把腦袋向後一縮,像有點慌亂,隨後緊忙的一邊扣緊外衣紐子、一邊鑽出門來、一邊向我寒喧靠罪:“這孩子真不懂事。草民這般模樣、衣冠不整,又是這樣簡陋的地方,怎敢請大人進來,污了大人的玉足呢?”說着,早把那門關得嚴嚴實實了,不讓人看見房間裡的情形。
我可能往那扇門多看了兩眼,綺君舅舅一發侷促了,先是想站到旁邊引開我的目光,後來又端着肩膀把門擋住,指着長板凳請我:“坐,咳,咳咳,長官,坐!”
綺君嘴角又嘲諷的揚了揚,但是沒說什麼。她舅舅在擔心什麼呢?我想,算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經裡藏的什麼,不足爲外人道。誰肚子裡沒本爛帳呢?她舅舅房子裡有什麼秘密,真正同我無關。
我在凳子上坐下,綺君給我端來黑乎乎的大葉子茶。綺君舅舅一邊咳嗽,一邊陪我說話,說的都是奉承話,我覺得難受,談不上兩句,起身告辭了,勸他好好養病。綺君送我出門。我們兩個脫離他舅舅的視線之外,不約而同的鬆口氣,我笑着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給她:“給你的。”
說不清爲什麼,我想她可能不願意在舅舅面前接受這份禮物。
“什麼?”綺君擡頭看我,碧青小眉頭打着結。
“打開。”我笑笑。
她打開,那雙桃紅的繡鞋露出來,她像看見什麼超級古怪的東西,大大吸進一口氣,手臂僵着不動。有那麼一會兒,我還以爲她被嚇着了。然後她慢慢把手掌放下去一點,看着它們,再擡頭看我:“我?”
“你。”我點頭,捉弄她,“除非你不想要?”
她迅速把鞋子緊緊抱在臂彎裡:“不,我要!”眼裡漫起水氣,“謝謝大人。”
“沒什麼,這都是小事。”我被她的反應感動了,並沒經過大腦思索,便彎腰對她道,“小姑娘,你現在處的地方只是整個世界的很小一個角落。有一天,你會去到更高更遠,那時,如果你有能力照顧其他小姑娘,你也會願意這樣做。”
綺君沒有說話,眸子像一雙溼漉漉的黑石子。我有點擔心自己胡言亂語,把她搞迷糊了,可是她看了我一會兒後,低下頭道:“嗯。”
虔誠似在佛座面前叩下頭去。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七節
那天晚上我聽見有琴聲,泠泠若山風漱鬆。我推水玉:“你聽見嗎,是有音樂?”水玉側耳片刻,臉色一變:“真有。”
“怎麼了?”我看她臉色有點奇怪。
“從前……也聽到過這樣的琴聲,您叫我不要多問。”她小聲道。
“從前是什麼時候?”我來了興致。
“就是大人……呃,還在閨中的時候……不知哪天開始,你聽到琴聲,就會悄悄溜出去,有時是回來之後聽到琴聲。您都叫我別過問……”
“這麼奇怪?我一般會去多久啊?”我撓頭問。
“有時一兩個更次,有時快整宿……”
“這麼久?我去幹嘛的啊?”我隨口問,然後猛然想到——“天啊,該不會是去幽會?”
水玉掩住口:“水玉沒這麼說!而且——而且總覺得小姐——不,大人,不像做了這種事情……”
小姐、大人的,還真是拗口。我苦笑:“反正不管是什麼事,就是說這個人已經找上門來了是嗎?那我去見見他吧。”
“那……要不要水玉陪您去?”水玉擔心的望着我。
我猶豫一下。當初“程昭然”不讓水玉跟隨,也許有什麼特殊的考慮,我蕭規曹隨算數,不用改規矩:“我自己去吧。”想了想,笑笑,“如果有什麼事,我會開口叫救命的,你放心。”
琴聲是從山頂的寶塔中傳來。寶塔,又稱浮屠,就像風鈴又稱鐵馬,是古名,我原來很不解爲什麼一種東西有了今名、還要留着古名,完全浪費腦細胞不是?
今夜見那建築物,矗立在半明半昧的月光中,松濤陣陣、古琴幽幽,每一層高啄的飛檐下,都掛了鑄鐵的鈴鐺,在夜風中微微晃動,我又覺得:果然要“浮屠”、“鐵馬”這樣的古名才稱它。風鈴之類,都嫌太輕浮。
足下還有數十步泥階,我聽到琴音中有人開口唱:“癡心怎了?記得當年初相遇,陽光正好,着個春衫小,眼前脂粉頓如草,遂叫我,縛手對畫牢。”
聲音很熟。
我高興的叫出來:“是你啊?”
寶塔的最下面一層,點着長明燈,壁上畫着怪模怪樣的佛經圖畫,好像是八部衆中的龍王成佛。有人穿着白衣,在那裡撫琴而歌,正是允鬆樓裡,喝了酒沒有帶錢,曾說“他日有緣再見,當償君此曲。”的男人。
他微笑着收回雙手,按在雙膝上:“你來了?”
說話的聲音,也果然是曾替我解圍、隱身在暗中對我說話的人。
“叫我拔劍、幫我打敗了陳大勇他們;後來又在韓茂莊外跟我說有人來了,這個聲音是你吧?”我道,“你說你叫向予?爲什麼那兩次都不露面給我看呢?”
“因爲想觀察一下你。因爲好玩。”
“啊?這有什麼好玩的……”我撓撓頭,總覺得不對勁,一句話脫口而出,“你該不會真是‘我’的舊情人?”
向予驀然大笑,指着他自己:“給你引見一下:我,向予,江湖人稱向先生。是你的——師父。”
“師父?”我茫然。
“對,”他笑容可掬,“快來見過爲師。”
“你說是就是了啊?”我對這個忽然間躥出來的、這麼年青的“師父”,保持極度懷疑。
他點頭嘆:“不然你以爲你一身武藝從何而來?元城的小姐閣下,難道真的家傳武藝?開玩笑。”
“哦,那……那你是程昭然的師父,就等於是我的師父。你好。”我很禮貌的對他點頭。
“隨便你啦,”他攤攤手,“你知道我對別人的選擇一直是很寬容的,尤其是女孩子。”
“等、等一下。你以爲我做了什麼選擇?”我狐疑之心越來越濃。
“你要救未婚夫,結果未婚夫死了;你要當良臣,結果被皇帝欺負了。你心理承受不住打擊,所以自盡;自盡不成,所以給自己找一個逃避的辦法,假設自己是另一個人。”他聳肩,“還能有什麼解釋,你以爲?”
我啞口無言的看着他。
是這樣?我是程昭然?不不不……我根本一開始就這樣想纔對吧?我與她都不擅飲酒、都會做一些離經叛道的事,她會的事我也會,喜歡她的人都喜歡我。
但是心底深處,是什麼讓我排斥這個想法?就算她真是我的前半生,我好像也爲了什麼緣故、深深的對她不滿,完全不願變成她。
“培養一個徒弟不容易,”向予自顧說下去,“我想了很久,是放任你自然呢、還是重新與你相見,不過幸而你的武藝沒有丟、性性也沒有大變——”
“等、等一下,這段時間,你一直在暗中觀察我?”我毛骨悚然,幾乎要喊出:變態!
“不,”他似乎頗爲遺憾:“因爲某些事比較忙,我只呆了很短的一段時間,所以你的很多豐功偉績我都錯過了。不過幸好,就已知的你的表現來說,仍然不愧向某人的徒弟。我只要再點撥你一二……”
“什麼武功我可全忘了哈!”我警告他,“緊急情況下好像會打出一些厲害的動作,可是平常只有這樣——”手掌往空氣中劈一劈,給他看,“你看,什麼都沒有。”
“還是這麼性急。”他嘖嘖搖頭,“爲師會沒辦法嗎?過來過來,附耳過來。”
“幹嘛?”我附耳過去。他對我說了幾句話,好像是歌謠。“這是——?”我滿腦子空白。
“運氣口訣。”他自負的感慨,“向某人不傳自秘啊,居然傳了你兩遍。”
我哭笑不得:“傳我有什麼用?我又不會!”
“我傳了你就會了。”他不由分說到我背後,雙掌貼在我身上,我又感覺到那種清涼的氣流。
“喂,等等,這是真氣嗎?”我問。
“不要有雜念,背誦我的口訣。”他道,聲音嚴肅。
我只好念:“天根蘭抵,心竅冰如;陰陽互轉,手足承基……”都不曉得是啥意思,怎麼想都狗屁不通。可那股清涼氣流在全身流轉,不覺間竟像合了這幾句話裡的什麼路徑似的,我周身越來越輕捷、輕捷得像是沒有了似的。我再沒有身體的意識、甚至沒有了意念,只是輕飄飄的浮在什麼境界裡,一派暢快。
耳邊有幽幽的哭聲傳來,我一跤跌下去,覺得自己是個很小的小孩子,仍然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只是腦袋很暈。有個什麼人坐在我的身邊,手按在我肩上,手指清涼,低聲道:“阿季,你不會死。”
“哥,救我……”我聽見自己嘴脣裡傳出微弱的聲音。
“是,我保證你,只要我不死,你就不死。如果不能成佛,我就成魔。我會把你救活。”堅定無疑的回答。
我猛然張開眼睛,眼前還是柳陽山的月色。我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向予盤膝坐在我對面,專心調息,臉色好像有點發白。我睜開眼時,他也睜開了眼。
“出了什麼事?”我怔怔問。
“你身體裡已經有一個人的內息,非常古怪,差點傷到了我。”他道,“你沒有走火入魔吧?”
“我?很好啊,爲什麼這麼問。”我說,一邊擡起手指,拭去眼角的淚水。
我的眼睛剛剛看到了什麼?以至於落下淚來。
“阿季,你不會死。”我記得夢中的人這樣說。季禳排行爲季。這是他的記憶嗎?他的真氣,把他的記憶碎片也送給了我?我不太明白,這超過我學到的一切科學知識範疇。
“真的沒事?你的臉色肯定比我還難看!”向予伸出一隻手要碰我。
“不,沒事。”我下意識的後退一步,躲開他。
如果那個生病的小孩確實是季禳。坐在旁邊的人,就是厲祥。我不知道他們兄弟間發生了什麼,使得那麼慈祥的兄長成爲一個變態的皇帝、而小弟弟弒兄篡位。我只是……只是,每當又想起厲祥這個變態時,就不想見任何人、也不要被任何人觸碰。我只要一個人呆着,不然可能又會嘔吐出來。
那個人隨時能激起我最強烈的反胃感。
“是誰給了你真氣?……不想說的話,算了。我們先從練飛刀找找感覺——”
“下次吧。”我舉步往外走。
“什麼?!喂,你有沒有搞清楚?我是你師父!師父願意教你,你竟然——”
“還有很多公事要回去忙啦。”我懶懶的揮揮手,“睡吧,明天還有好多事。”
“什麼事?”他很好奇。
“算帳。”我道。
“算帳?”他詫異。
“嗯,秋天了嘛,收成不錯,但還要賣得好。賣東西,那就是我亭長的職責。這個事情最重要,我要卯足精力去做哦。”我回答。
他臉上的詫異之色更濃。
“幹嘛?”我問。他聽不懂嗎?
“啊,沒什麼。”他打個哈哈,“走吧走吧!祝你好夢。”
好夢他個頭!回去之後,我才發現,剛剛那麼一會兒打坐,居然已經坐了三個更次,回去時,雞都叫了!我只能草草睡上幾個小時,又要起牀。奇怪的是也不覺得多困,可能打坐確實有效?難說!功夫之神奇是我這種人難以理解的……嗯,不想了,還是算我的農家帳。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八節
京城的茶館酒肆裡,每份香瓜十來個錢,一個香瓜可以破成四五份,也即是能賣幾十錢。但到門口來收瓜果的小販只肯出十分之一的價錢。若能自己運進京裡去,就算不運進酒肆,直接在街上賣,也能多得兩三倍贏利,然而要自己找腳力、並賠上叫賣人工,算下來不知哪樣划算。要叫懷光來拉車呢?我又捨不得。我拿根樹枝在地上畫來畫去。
“大人……”水玉的臉上有駭怪,同向予一色一樣。
“怎麼?”我問。
“計算利潤,這是商人的事。您從來不管這些的。”她道。
“嗯,現在我覺得有用啊,”我搔搔頭,“不太好嗎?”
“不,大人想做的,都是好事情。”她回答。
周阿熒在後頭嘿嘿笑了幾聲,眼神饒有含義,我猜還是上次那篇瘋話的延續,心頭一煩悶,惡向膽邊生,喝道:“笑什麼?!”
“再次領受大人的丰采。”他畢恭畢敬的拱手。我拿他沒辦法,只有默唸“終有一天把你送到牢裡去”,聊以泄憤。
我商業上的運氣還算好,正好過路的一家客商本是運糙米來的,貨物被人坑了,裡頭潮溼,生出蟲子來。客商過橋時才發覺,知道京裡的米行收不得了,氣得大罵。我心中一動,問了鄉民們,他們倒肯吃這種米,說大不了花點功夫把米蟲浸掉,又吃不出毛病來。於是我去談價,三錢不值兩錢把米買了,我們本來今年水果種得多、糧食種得少,正好補充冬糧。而客商的車子空出來,白放一趟到京城,也是虧本,不如優惠些僱給我們。我談妥僱車事宜時,綺君的舅舅病重了。
聽說是上次的風寒沒好,他又下山去了一趟,好像受了點氣,於是病上加病,一下子臥牀不起。
那給他氣受的,說來好笑,正是他姑家的表親。很有點權勢的,官至司馬,原本看不上他這頭窮親戚,前幾天娶媳婦,他偏要去湊熱鬧,給人說成是打秋風的,冷言冷語個不住。他氣性大,病軀在山路上又經了累,回來就病倒。
難爲了綺君,一直照顧他。我去探望時,他正在病人特有的半夢半醒昏迷時期。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房間,放滿了瓶瓶罐罐、和一些難以分辨的東西,都精心的擦拭乾淨,但看起來仍然舊得不得了,還有很多是殘破的。這就是他一直小心守護的寶貝?
他以吝嗇鬼那種特有的機警,忽然張開眼睛:“什麼人?什麼人偷我的東西?!”
我向前一步:“是我,來探望您的。”
“是、是——咳咳!您來這裡幹嘛呢?咳咳!”他不斷的咳嗽,眼睛不放心的盯着我的手、盯着我衣襬、甚至盯着我的身後,好像很擔心我背後伸出第三隻手,拿了他什麼東西似的。我只好張開雙手,表示無辜,慢慢的退出去。
他在房間裡猛然狂叫:“綺君!我的東西都要跟我陪葬,一件都不能少!!不然我做鬼也不放過!”
“好,好。”綺君沒奈何的答應着,往牆上一靠,嘴角又撇一下,似乎很不屑,但是底子裡又有些眷眷,像冰雪天裡無奈的煙色。
他到底是她的舅舅。覺得丟臉也好、惱火也好,他總是她的親人。
“大人,不好遠送您了。”她爲難的致歉,“舅舅這樣子躺在房裡——”
“沒關係,應該先照顧病人的。”我道。我只是怕她撐不住。這麼小的女孩子……我曾想找人來幫綺君,但她舅舅不讓任何其他人進房間。我只有作罷。
“有任何困難,就跟我說,知道嗎?”我握住她的手,叮嚀。
“汗,臭的……”她還是自卑的想把手抽出去。
我不放,把它放在鼻子前面嗅一下,笑道:“不臭啊,有海藻和青草的味道。”
我說的是真話。可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嗎?她把臉漲紅了,腳向後縮一點,腳上穿的還是草鞋子。我正想問她爲什麼不穿繡鞋。聽見外面一陣喧譁。
高頭大馬,還有紅底銅飾的轎子,僕從兩邊站定,青綢繡花衫褲的丫頭,顫巍巍扶出一位香色地折枝妝花羅衣、頭戴帷帽的貴婦人。這算哪一齣?我走到院子裡,看着她們發呆。
那貴婦人在帽紗後頭大約也看見了我,一怔,停住步子,跟丫頭低低說了幾句。丫頭上前來,對我行個禮,問:“敢問這位郎君貴姓,在此何事?”
連個丫頭說話都這麼文雅!我不敢怠慢,拱手道:“在下是本處亭長,姓程。敢問姑娘來這裡又是做什麼?”
這丫頭對我的問題置若罔聞,把手掩在心口,發出一聲尖叫:“程?難道你是——”慌忙掩住嘴,臉漲得通通紅。
綺君一直躲在我身後,聽見她尖叫,手把我的衣襟捉得更緊。
這丫頭小步跑回她主人身邊了。貴婦人呵斥她一聲,蓮步姍姍,親自走向前給我萬福:“程亭長,外子即是中司馬陸仕京,與您曾有同殿之誼,妾身說起來是綺君小姑娘的大堂姊,不久前與舅舅有點小誤會,聽說舅舅有恙,心下不安,特來探訪。舅舅向來想必多承亭長照顧,妾身謝過了。”說着深深福下去。
我最不習慣這麼文縐縐的應酬,忙着給她還禮。綺君從我身後露出腦袋來,貴婦人看見了,笑着招呼:“這不是綺君小丫頭嗎。舅舅現在可好?快帶我去探他。”
綺君只管擡頭看我。我爲難的對陸夫人道:“他好像不是很願意接待客人……”
“親不親,打斷骨頭連着筋。”陸夫人泫然欲泣,“舅舅至親,妾身怎忍因爲妾身的疏忽,令得親眷失和?傳出去,妾身如何有面目做人。請讓妾身去探訪罷!”
她說得這麼嚴重,而且真的要哭出來似的,我招架不住,看看綺君,目光的意思是:“要不,就帶她去試試吧?”
綺君吐出一口氣,在陸夫人面前轉了半圈,到底也不知該怎麼打招呼,就直接往屋裡走。陸夫人忙跟上去,還不忘向我又福了福。我不放心,在外頭等着,先是聽到屋裡綺君舅舅叫罵:“你是來偷我東西的!你裝什麼樣子!”一邊罵一邊咳嗽。過一會兒,罵聲就沒了。再過一會兒,丫頭出來弄茶水,說是這裡根本沒有像樣的茶具,幸好他們自帶了一套。
都喝茶聊天了,果然是一笑抿恩仇了吧。到底是親人。我這個外人摸摸鼻子,沒什麼事了,轉身回去。
第一卷 相遇 第四十九節
現在是秋高氣爽的時節,京城有不少達官貴人、或者小康之家,來這裡踏青。作爲地方長官,本來是一定要奉承好達官貴人們的。可是小小亭長哪裡有錢應酬?所以發展出來一種產業:想給達官貴人溜門子的人們,負責出錢;而地方官作爲地頭蛇,負責行方便,於是大家皆大歡喜。
這陣子,也就有人來叫我“執行慣例”。
參與他們的灰色活動?開玩笑!要聳肩謅笑、溜鬚拍馬,我在季禳面前做就已經足夠。付出不曉得多大努力,躲到這邊,還要昧着良心做事?那我也算白躲到山裡一回!
要來踏青,隨便來;要奉承,請別處去。要把我的小官職敲掉?請便,巴不得!人到無求品自高,我覺得我此刻的精神境界高如深秋的蒼穹。
我並且組織鄉民們兜了很多土特產前往叫賣,我作爲地頭蛇,保證買主們都要乖乖付錢——哦,另外,發出官方告示:踏青者不準破壞環境,不然罰款。
關於這種罰款,其實沒有先例,但我問過周阿熒了,差不多的款項範圍裡,只要對地方有益,我有權自主決定,至於決定之後會不會得罪人、會不會被參一本,那是以後的事。
我不否認我有那麼點兒自暴自棄的意思:巴不得鬧出點事情,讓季禳好快點敲掉這個官,我就徹底的、什麼心事都不用擔了。所以現時我樂得多用權力給鄉民們做點什麼。爲官一天,不就該造福一方麼?說是像老母雞一樣護崽也好,反正我很有快感。再說讓那些遊人們養成愛護環境的意識,對整座山林的植物動物們也都有好處,我幹得心安理得,準備了一大篇稿子,準備有人找麻煩時,我就給他們宣講;如果有人打算吵架,我就捋袖子跟他們吵架。
奇怪的是也沒人跟我吵,柳陽山的歲月,太太平平的過去,卻突然傳來個惡耗:綺君舅舅病危。
這次病危,跟陸夫人大有關係。原來那天他去陸司馬家赴喜宴時,帶了個粉彩刀馬人物瓶去作爲賀禮,後來他受了氣,大怒而回,賀禮是進門時就送了,不便討回,就仍留在那邊。陸司馬家本來當是箇舊瓶兒,不以爲意,不料給懂行的看了,說是好貨,其價不菲。陸夫人正是爲此而來。
我在他房裡見到的那些瓶瓶罐罐,根本都是真正的古董。他平生只有這個嗜好,稍微賺點錢,全花在上面。因爲眼光好,揀了不少“漏子”,三錢不着兩錢買來的東西,實際上是千金不換的古物。送陸司馬家的那個瓶子,只不過是他收藏中較普通的一件。
陸夫人到得他房裡後,看了有六七分準了,裝着殷勤,請醫生來看病、又傭人來服侍他,不知怎麼的搗個鬼,就把些東西偷出去了!綺君舅舅病得昏昏沉沉,一時也未發現,等覺出不對時,一檢點,已經少了十來樣東西,包括個青花樊紅彩雲蝠紋碗、五彩四開光花卉罐、紅銅鑲嵌綠松石小筆洗、還有一對虎眼石手排,都是精品。綺君舅舅一氣非小,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撲出牀外嚎叫:“狼!狼!你們把古董商給我引進來了!掏了我的心窩子!!你們不得好死!你們把東西給我還回來!!”
誰還?沒人認帳。陸夫人說他血口噴人,乾脆把傭人也都撤走了,留下一個病人趴着咳嗽。我趕到時,他已經在彌留時期,綺君給他掖着被子,悶聲不響,一滴淚忽然落下來。
這滴淚落在布被子上,“噗”一聲,很輕。垂死的病人被驚動,張開眼睛,看着她,像是才認識她似的,眼眸裡浮現出從來未有過的柔光。他用這樣的目光撫mo着她的臉,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起了慈愛,道:“我剩下的東西,都留給你,你去添筆嫁妝。”
綺君骨突着嘴:“誰要嫁妝?”我覺得不太對,向前一步。他對我道:“孩子交給您照顧啦。”
這是他說出來的最後的話。
之後他陷入昏迷,大約二十分鐘,眼睛又張開來過一次,沒認出什麼人,左右不安的動了動腦袋,喉嚨裡咕嚕了一聲,眼睛又合上了。再按他的脈搏,他已經去世。
綺君哭成個淚人兒。我幫她辦理了喪事——說是幫忙,其實說來可憐,禮儀上的事我哪裡懂?綺君自己知道得比我還多些。好在是我有點俸銀、水玉離京時又藏下些細軟,拿出來,辦個白事也還將就得過。再加謝娘領着一些女人來支應,事情才能進行。
發喪那天,陸夫人也來了,頭上只插幾枝銀簪,穿着緦麻的喪服,進門,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淚水立刻流得嘩嘩的,在死者靈前盡了哀禮,道:“可憐小表妹孤苦無依,我接她去住罷。”
我再怎麼看、怎麼聽,也分辨不出她表現得有任何虛僞的地方!難道綺君舅舅誤會了?也許陸夫人沒動他東西,是他病混亂了、疑心生暗鬼?畢竟,他連我都防備過,而且他的東西只有他自己收藏啊!連綺君也不知道數目。何況他說少掉的那幾件東西,據他說是精品,所以包得比較嚴實,綺君一眼都沒見過。所以到底有沒有少,也只有他自己的一面之辭嘛?
如果陸夫人真是被冤枉的好人,那綺君跟她去也好啊……我想。
謝娘快嘴快舌接過話頭:“夫人您可能不知道。綺君舅舅去世前把這孩子託付給亭長照顧了,至於身後留的東西,都給綺君了。我們都過了數字,日後,一草一木都是她的!”
陸夫人微蹙眉:“什麼?”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頭,“可他託付給我的不是這樣啊。”
“他難道說把遺產給你?”我失驚。這要是落了白紙黑字,打起官司來還真麻煩。
“不。”陸夫人一笑,“亭長當妾身爲何許人?縱然舅舅有這個意思,妾身也是萬萬不能要的。”她展開那張紙頭,給我看,上面說:遺願把所有的古董陪葬,請陸司馬監督執行。下面按着手印。
我猜如果要驗證的話,這手印一定是綺君舅舅親手印的。陸夫人身上有一種氣質,讓我相信她不會犯那種低級錯誤。
而且,綺君舅舅也確曾表示過要把東西陪葬,是我親耳聽見。
“可是他臨死前改了主意。他終於明白親情的重要,把東西給了綺君了!當時我就在場。”我向陸夫人保證。
陸夫人微微一嘆:“亭長真是位宅心仁厚的君子——”
謝娘伶牙俐齒,立刻搶上道:“可是該聰明時也絕對聰明,這點又不那麼君子。若說君子可欺之以方,算盤就打錯了。”
陸夫人又掃了謝娘一眼,這次目光裡是有把刀光。嘿,發生了什麼事嗎?我怎麼像是感覺到兩個武林高手對決的氣場……
“亭長,以心愛之物陪葬,妾身相信確實是舅舅一直以來的心願,妾身想,其實您也是這樣相信的吧?妾身並不是說您也許被誰矇蔽,但也許人病重時,神智會有迷糊,說出些言不由衷的話來,也未可知?”她又嘆了口氣,“舅舅生前,花了一些醫藥費……”
“你是要他的收藏變賣一些賠給你嗎?”我問。
“不!亭長您怎麼會這麼想!”陸夫人傷心欲絕,“藥費,由妾身全部支付。這些些小錢跟親情相比,算得什麼?妾身只是想說,妾身豈是那種一錢如命之人!舅舅大概也是在這點上知道妾身爲人,所以把身後事託付妾身。妾身總要看他的心願,照着他精神健旺時的意思得以施行,這才安心……”
“滾。”綺君埋頭跪着,一眼都沒看她,道。
“綺君!”我嚇一大跳。
“小妹妹……”陸夫人款款上前。
“滾!”綺君舉起手去推陸夫人,陸夫人一躲,我們忙上前阻攔,拉扯間,她懷裡有個東西掉出來,“啪”,外面包的佈散開了,露出一雙繡鞋。
是我交給她那雙繡鞋。
陸夫人驚魂稍定,看了看那雙鞋子,眼神又迅速的轉向綺君腳上穿的、用白土渣染白了的草鞋,微微一笑:“怎麼不把布鞋染白呢?”
綺君臉漲得幾乎要燒起來。我稍微有點兒明白,但又不太清晰,只是彎腰扶起綺君,將鞋子收拾了,放回她手裡。
“妹妹有什麼困難,儘管開口說一聲。妾身難道不會幫你嗎?”陸夫人溫言道。
綺君戟指大怒道:“你敢在死掉的人面前說,你是好心?!”
隨着她的話音,忽然有一陣風,吹動靈幡,露出壽材。連我這樣膽大包天的潑皮,都不由得心底發毛。綺君又躲到了我的袍子後頭,只露出半張臉來看。
我注意到謝娘清水般的目光,一眨不眨逼視在陸夫人臉上。
而陸夫人神色不動,將靈幡逼視片刻,風小了,幡慢慢垂下去。但給人的感覺是:就算有什麼靈體附在幡上,好像那靈體都受不住她的氣勢,不得不偃旗息鼓。
她隨後轉向我,儀態仍然安嫺,深施一禮:“看來這裡有人對妾身誤會很深。妾身不慣與人爭執,這便先避讓。好在,亡者靈前已獻心香,聊可安慰。只是未能讓舅舅遺願得償,妾身總是抱愧,他一向來的真實願望不能就這樣辜負了。大人宜深思之。”
說完這番話,她扶着丫頭走開。我被她的強大氣場震住了,半天回不過神來。謝娘悄悄把我拉到一邊:“這個女人不簡單。”
“嗯。”
“大人看出來了罷?她是想把古董全侵吞,還不在外頭落下壞名聲。”
“可是……她是堅持要讓那些東西埋下去陪葬啊。這樣做對她有什麼好處?”
“一來,她自己沒有明着跟小姑娘搶東西,名聲好聽;二來,埋在地下的東西,比人家屋子裡的東西容易偷。如果有天墳頭被盜掘,那是盜墓賊的事,她徹底撇清干係,叫人難指摘得。這點小貓腸子,還想瞞過老孃?”謝娘冷笑。
我頓覺她周身閃爍智慧光芒,同周阿熒不差上下。
“那,我們絕對要保護綺君的應得財產!”我道。
“說得容易,”謝娘一嘆,“她有白紙黑字,那個死鬼平日裡的意思又是大家都聽到的。告到上頭官衙裡,人證物證,都要證她的是。她不直接搶東西,而是要把東西先埋到地裡,也正存了這個考慮。託孤之語,只有大人你自個兒聽見,你是君子坦蕩蕩,我只怕你一出頭,平白惹一身腥,東西還是要埋下去。”
“那,那我守着墳頭!”我黔驢技窮。
謝娘抿嘴一笑:“只有千年作賊的,哪有千年守墳的。孝子在親爹墳前結廬也不過三年呢,你倒守到幾時去?這是賭氣的話了。”
“那怎麼辦?”我作驢哭。
謝娘袖子裡拿手一指,指點迷津:“找我老頭子去呀!”
“哦!”蠢驢子這才恍然大悟。
周阿熒摸了半天手指頭:“其實這件事解決起來也簡單,不外乎兩條路,大人您想必也知道,只是不願承認罷了,非要屬下說出來。”
“我知道什麼?”我瞪着他這個豬頭。
“與人鬥,也就四樣途徑:以命鬥,以智鬥,以勢鬥,以力鬥。命鬥者,指望老天爺忽然劈個雷下來,把你對頭給劈死,則你就可以坐享其成。不過看大人的性格,應該不指望這條路了。”
“廢話。”不然我找巫婆去就好,找他幹嘛?
“智鬥者,說穿了就是下套子、尋隙子。”周阿熒不緊不慢繼續道,“現在,對方已經先下了套,並且套數基本無懈可擊。除非大人能在其他地方栽贓陷害,把她扳倒。能不能成功先不去說它,關鍵是,大人願意這麼做嗎?”
我默然。栽贓陷害確實非我所長。
“好了,剩下只有兩條路。”周阿熒擡起肉墩墩的雙手,用左手指頭拍拍右手掌,“勢鬥,以勢壓人。他們家是從三品司馬,您是不入品的亭長。這樣論起來,是比不過。但您是程昭然。若您願意取回皇帝的歡心,愛咋咋的,別說跟司馬搶遺產了,就算跟宰相搶俸祿,人家也無奉你何。大人說呢?”
我望向窗外。季禳的歡心……我如果現在要回頭,當初又何必離開。
不,我不回頭。
“這就是大人也知道,卻非逼屬下說出來的路啊。”周阿熒嘆道,“最後,就剩力鬥。以力相敵,是最爽快的事。真刀真槍,快意恩仇。保護想保護的人,懲戒想懲戒的人。勝了,就推行自己的心意;敗了,就死。這是英雄的路。”他小眼睛閃閃發光,像天上的星子。
我覺得頭暈:“怎麼樣……到底,力鬥要怎麼鬥?”難道叫我拔劍去找陸夫人拼命?開玩笑!
周阿熒沉着道:“有短平快的力鬥、有長遠寬廣的力鬥,大人想聽哪種?”
“短平快的?”我試探着問。
“拔大人劍,去司馬府。汝若不從,與之偕亡。”
“切!”果然是這麼個餿主意。
“至於長遠寬廣的嘛……”他道。
“怎麼說?”我急迫問。
“迅速售清古董,折爲金銀。綺君小姑娘由大人撫育,金銀由大人代管。大人的名聲必然污損,可以趁機自請貶謫於偏遠地。京畿縛手縛腳,難以施展。若能被派往西邊元城,既是大人故城,又北鄰諸虜、南靠稻米天府,交接便利、飲食無虞,閉關可以自守、出關可以直擊東都,是最理想地點。就算退而求之,南之孟費、德納郡,東之歌亞、波摩林,甚至北之孔地,都足以成事。周某之才,可替大人治世至路不拾遺,大人之才,可以攻城略地、廣納英賢、德撫百姓。以一城、及天下,則休說救一個孤女,就算救天下孤弱,有何難哉!”他鏗然演講完畢,尾音擲地有金石聲。
我張大嘴巴看他,嘴裡能塞下一個雞蛋。
“大人?口水要流下來了。”他向我示意。
“什麼?不不!”我跳起來,“你瘋了!我告訴過你,這種瘋話不要再說!不然、不然——你真的會死的!”
“大人不老實。”周阿熒幽嘆。
“什麼?!”
“大人已經結交了不少異士吧?難道只想作個小官吏?”他道,“半夜琴聲的,恐怕也不是簡單人啊?大人。”滿眼都是“還想哄我?”的神色。
“呃……”向予,他確實又教了我些有的沒的功夫。我基本上伸手就學會。他說是我原來的記憶沒有完全失去。到底什麼原因?我不清楚。
我現在什麼都不清楚了!
“我不是你們以爲的那個人!我根本不是你們這個世界的人!我就想太太平平過日子,你們這羣混亂的傢伙,別來煩我!!!”我怒吼一聲,衝了出去。
衝到哪裡?我不知道。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告訴我:混亂的不是他們,而是我。若不能釐清自己的心緒,柳陽山、京畿、天下,我避無可避。
第一卷 相遇 第五十節
向予來教我功夫時,我比往常更低落。
“怎麼了,小丫頭?”他逗我。
“你真是我的師父嗎?”我沒勁打採的蹲在地上擺弄劍柄。
“幹嘛?又不想認師了?”他眼一瞪。
“不是。是有個問題很爲難,不知道該怎麼辦。”
“哦?說來聽聽。”他饒有興致。
我把綺君的事情告訴他:“……所以,這個小姑娘的事,該怎麼辦呢?我手下的孔目勸我……唉,算了,這個先不說了。”
“你手下孔目?”向予眼中精光一閃,“是周孔目麼?”
“嗯,周阿熒。你怎麼知道?”
“看到過一眼。”
“看到過一眼你就知道了?!”
“有些人,就像珍珠掉在沙石裡,一眼就能看到了。”他笑着看看我,補一句,“像你一樣。”
“謝謝。”我沒脾氣的咧咧嘴,忽然想道:“‘我’跟你從前是怎麼認識的?”
“唔,很難講是你先勾搭上我、還是我先勾搭上你。反正四目相對、臭氣相投,就這樣很快的勾搭爲奸了。”向予笑嘻嘻,說的話越來越沒正經。
我臉色嚴肅:“你摸着良心告訴我,我跟你是不是情人?!你前幾天晚上彈的琴唱的歌,是不是唱給我的情歌?”
向予再次大笑,笑完後,摸摸鼻子:“我真想說:‘是。’不知你會怎麼反應?”
“所以?”我緊張道。
“不是。”他攤手,“很抱歉,我愛着別人。這是我唱給別人的歌,不過當年你遇上我時,很喜歡我這首歌,而且很同情我的可憐愛情。所以我特別的感謝你。”
“哦。”我鬆一口氣。少點感情糾葛,事情還簡單一點。
“怎麼樣,要不要爲師幫忙?乾脆把你和那小姑娘一起劫走,闖蕩江湖去,風風雨雨,可不快活!”他提議。
“咦,真的可以?”我擡頭。
“廢話!帶你們走,還不是小菜一碟,就連北虜……”他猛然收住話頭。
“北虜怎麼樣?”我盯着他。
他猶豫一下,聳聳肩:“皇帝那時候被圍嘛,就是你想救他那次。剛好我也覺得北虜勢力坐大不太好,就聯絡了些同道,在後面打了一傢伙,把他們引回去了。”
“啊,”我倒吸口冷氣,“周阿熒說是有一支神秘力量襲擊北虜後方,原來就是你們啊。”仰慕之情油然而生,“你們就是小說中爲國爲民的江湖大俠啊!”真的,跟他們比起來,我算個屁!
“俠……咳咳,好說好說。”向予似不願繼續這個話題,“怎麼樣,走不走?”
我確實心動:“能帶上水玉和懷光嗎?”
“丫頭和馬?還有什麼?整座山頭你要不要帶上?”
“你在嘲笑我嗎?”我皺眉。真討厭被人莫明其妙的嘲笑。
“你說呢?!走就走,赤條條無牽掛。嚕裡八嗦的,你以爲搬家啊?”
“我一走了之他們怎麼辦啊?當然要爲他們考慮啊!”我怒道。
“是,是,那你手下你也擔心吧?要不要全帶走?”向予嘲道。
我認真考慮:真的。我如果逃走了,季禳不知會不會遷怒別人。其他胥吏我已經解散,與他們無關。倒是周阿熒兩口子一直對我這麼好,季禳會不會懲罰他們來泄忿?“把周阿熒和謝娘也帶走吧?”我合掌,“拜託你。”
“你說真的?”向予臉上不知道是佩服還是詫怪。
“能不能做到啊?”我小小聲問。
“我試試吧。”他仰面向天,“你回去,先別說什麼。如果能夠做到,我會來告訴你。不過,我建議你先探探他們的口風,看他們願不願意跟你走。”
我探問了周阿熒的口風,他說,如果我要走,他另有打算,請我不要擔心。至於謝娘,跟周阿熒的意思一樣,他們是模範夫妻,周阿熒如果是根扁擔,謝娘都肯嫁跟扁擔挑着走那種,不理他們了。
綺君是絕對要跟我在一起的。這孩子像冬天裡凍得夠嗆的一隻小鳥,因爲我的懷抱裡有一點點溫暖,她就撲進來,捨不得離開。
至於我,也不願意離開她。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在溪裡揀石子、在山上採了野花來過家家,這讓我覺得快樂,像是彌補了童年的一些時光。我是個自私的人。爲了這份快樂我不願意離開她。
但我很難向水玉開口。她陪我吃的苦已經夠多,而且夠忠誠。我知道我如果要她陪我到天涯海角,她也願意去。而我明知她是這樣的心意,還要利用她的心意,向她提出要求,問她肯不肯陪我到江湖去流浪嗎?
這是太卑鄙的事,我實在開不了這個口。
愁鎖眉頭,我張開嘴巴,說的是:“有酒否。”
“有。前兒他們送的一罈子楊梅酒,還在這裡呢。”水玉捧出來。
書裡把酒叫作“聖賢”,真有道理。兩杯聖賢下肚,世界變得模糊可愛,心情鬆弛,本來爲難的事,現在也像可以辦到似的,我扶着水玉的肩:“水玉……”
唉,就快問出來了!可是門外有人叩門。
水玉要去開門,我懊惱的抱住她,亦步亦趨。水玉好笑:“大人,快別這樣。”
“人家不管嘛!”世界暈乎乎的轉,而她的身體這麼柔軟舒服。我借酒撒瘋,抱着不肯放手。
門外的人咳了兩聲,揚聲問:“請問有人嗎?”
是黃光的聲音?我大喜:“黃光,進來!門沒鎖!”
在這裡,我們的門,大部分時間都不鎖。
黃光推門進來,見到我,本來是該打招呼的,可臉一紅,又把身子轉過去。
怎麼回事?我看看我自己,滿身酒氣,剛剛熱了,衣襟又是半開的,手臂還抱着水玉,果然有點不正經。
連水玉臉也紅了,把我一推,飛快的說了聲:“婢子去給您們端茶。”埋頭走開,水褲腳翻得像池塘邊的細浪。
我隨便指指院子裡的石墩:“坐。”自己老實不客氣的先坐下來,手肘支在旁邊的山石上,對他笑道:“怎麼今兒想到來看我?”
黃光還是臉紅得像在大鍋裡煮熟了一樣,沒有坐,筆直跪到了地上:“大人恕罪。”
“啊?”我恕他什麼罪?
“大人有一次曾經問過我,如果您自願獻祭了,對大局會不會有幫助。我對大人說,大人還是保重身體,去努力做點什麼,會更好吧。”
“是啊你說過。”我點點頭。
“這一次,我想對大人說,請您自盡吧。”他跪得紋絲不動,道。
我也沒有動。看竹子的影子,輕輕在他肩上搖曳,像那個月夜裡梨花的影子。他沒有改變。是這個世界改變了?
“出了什麼事?”我輕聲問。
“愛您的人太多了,反對您的人也太多了,而皇上態度未明。這次,遙遠的林家堡人押送北地俘虜進京,第一件事就是詢問大人您。很多人說,一些人的心裡,只有大人,而沒有皇上。”
“所以?”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他道。
原來如此。因爲一些人愛我超過季禳,所以我要自盡啊?“爲了防止動亂,所以要犧牲我?”我笑。
很多時候,我的嘴角會揚起來,而且心裡是真的覺得好笑。你不能說我不真誠。
雖然這種好笑,味道很苦。
“是的。”黃光深深埋着頭。
“我不幹。”我告訴他。
“?”他擡起頭看我。
“我自認沒有做錯什麼事。如果這個世界,要犧牲一個無辜的人才能保全,那這世界也太脆弱了,我不願意爲它犧牲。”我直接道。
“可、可……”他張着嘴巴,聽不懂似的。
他叫我死,我沒聽不懂他。我說我不死,他卻聽不懂我?哈哈,開玩笑。“我不知道你是這麼愛國的人。”我道,“你不是一心只研究你的兵器?”
“黃光,是黃家不孝子孫,”他又軟弱的垂下脖頸,但清晰的一字一字,“雖然不孝,畢竟幼承庭訓,知道大義臣節。”
又是大義,又是庭訓,我忽然想起同樣眼睛明亮的方錚,那位“方家第一十二代孫”:“方錚呢?他怎麼樣了?”
黃光一怔:“方公子啊,他上個月去孔地戍邊了。”
嗯,都走了。“你也走吧。”我把頭向後一仰。
“大人……”黃光竟然要膝行向前,再行勸告!
我忍不住又想要笑。這些人都當我是什麼?救世主、造反頭子、自刎義士?哈哈哈,不不,我要走了,不再跟這些瘋子糾纏。
水玉慌慌張張跑過來:“大人!”手裡只拿着一個茶杯,茶水淋淋漓漓潑出來,“大人,外頭有兵!好像、好像是宮裡的呢!”
黃光忽然間推着我的腿,絕望的叫了一聲:“大人,快跑!”
水玉的臉變得像月亮光一樣白,站着,不說話。
黃光在搞什麼?一下子勸我自盡、一下子又勸我跑?他發瘋。我忙着勸水玉:“不,別怕,他胡說。”打一下黃光的腦袋,“你是喝醉了跑過來的!亂說亂講。”再問水玉,“宮裡?”
“那些儀仗,看起來是沒錯……”
季禳?還是皇后?我對黃光道:“你先走吧。”不管哪個人,他大概都不太方便見就是了。迴避總是沒錯的。
他不肯走。
這孩子鬧什麼彆扭呢?我嘆口氣,對水玉道:“帶他走。”再安慰一句,“真的沒事,放心。”
水玉帶黃光從後面走了。我酒意上涌,全身酥軟無力,索性將臉完全貼在山石上,石頭有厚厚的青苔,柔軟舒適。月光照下來,似水。這樣的月夜會出什麼事嗎?我不覺得。
真的一點兒也不覺得。
有人推開院門。
一步一步,他走過來,站在我身邊吟道:“中宵驚悸良有以,越嶺穿林見卿家。和月梅花清到骨,枕苔醉色酡於霞。”
季禳。
我擡起手指,對着月光,道:“這裡的月光像風一樣舒服,我過得很好。你看,真的,連傷都好了。”
“你醉了。”他不動聲色。
“不。”我嘆口氣,“你明明知道我沒有。我很抱歉我沒有。”
他在我面前蹲下來,看着我,重複一遍:“你醉了。”
好吧,好吧。他們總是有道理的,他們總有他們的堅持。只有我沒脾氣,任人搓圓搓扁。我又嘆口氣。
“剛剛誰來了?”他換個話題問。
“黃光。”我答。
“來說什麼?”
“算了,你不見得真的想知道。”
他點了點頭:“你倒是不會騙我。”聲音很感慨,“只是很多事情不對我說罷了。”
“那你呢?”我笑。陪他繼續這種艱難的話題,我果然是醉了。
他片刻無言。我闔眼要睡着時,他低低道:“那時候我嚴懲丁貴,相當一部分原因是他找你喝酒。我恨有人看到你酒醉的樣子。”
“啊?”
他道:“這是我沒對你說過的事,現在,對你說了。”
“哦。”我只應得出這個字。
“還有那個小姑娘的事,你不用再擔心了。她舅舅的遺產歸她,你可以照顧她。”他又道。
我忽的張開眼睛,靈臺清明:“你知道?你一直在監視我?你是爲這件事而來?”
呵,我真笨。真的!我居然以爲他放我歸隱?當然,他當然監視我。不然我的日子怎麼會過得這麼清閒。他是特意陪我玩這個“歸隱”的遊戲吧?像籠裡的鳥,放到偏遠點的林子裡透透空氣,腿上拴根透明繩子,只瞞住我一個。
他的繩子一直牽在這裡。
“昭,你不要再鬧脾氣,”他無奈道,“我是關心你。都這麼久過去了,你回來好嗎?”
我沒有回答。我不鬧脾氣,如果我肯留在他身邊、肯把一生託給他,然而又對他生了氣,那我會鬧的。如今,我又不留,鬧什麼脾氣呢?他又不欠我的。
外面忽有喧譁聲。
“又什麼事啊?”我頭痛的捧着腦袋。這個夜晚真不容易過。
被押上來的是綺君,這次乾脆連草鞋都沒穿好,赤着一隻腳,腳踝又紅又腫,眼裡有淚,看到我,想撲上來:“大人!”但是士兵抓着她。
“你們在幹什麼!”我氣炸心肺,撲上去,把她奪到懷裡,“你們對這麼小的小姑娘幹什麼!綺君,你怎麼樣?腳怎麼了?”
她像一隻小動物躲進我懷中:“沒事啦……自己扭的……我做夢,夢到你出事了,我好怕,所以跑來到這裡,結果……大人,出什麼事了?”
“沒事。沒事。”我哄着她。她頭靠在我懷裡,特別的燙,讓我心疼。
季禳走過來,溫柔蹲下,也不怕髒,握住綺君的腳踝,替她揉搓。綺君原本躲了一下,但季禳的手勢真的溫柔,她終於馴服下來。我有些不好意思:“這怎麼好……”
“沒事,你照顧的人,就是我照顧的人。”季禳看着我,“你不明白嗎,昭?”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親王,我不想明白。”——程昭然那樣堅定的拒絕,我說得出口嗎?我到底……做不了她那樣的人。
綺君的臉燙得太過份了,我終於發覺,伸手去試了試,失驚:“哎呀。”
她絕對發燒了!我急起來:“她生病了!”
是因爲發燒,才作惡夢,才跑過來找我的嗎?像沒有任何能力保護自己的小鳥,倒在我懷裡。
“沒事。”季禳接過綺君,抱在他懷裡,“我替她叫御醫。”
“我……”
“你跟我來。”
“跟你,到哪裡?”我苦澀的問。
“跟我在一起。”他回答。
“後宮?”
他沒有否認:“昭,我不能容忍你再作官員。我心疼你。”
皇后的面容在我面前閃過。我不能跟那樣的女人爭他。不,我不能跟任何女人爭任何男人,哪怕那男人是他。我做不到。
“你能答應我,你會照顧綺君嗎?像我一樣對她好?”我抓着他的袖子問。
“昭……”
“你起誓!”我緊抓不放。
“我,用自己的名字起誓,我會照顧她,像你對她一樣。”他清晰回答。
我鬆口氣,放下手:“帶她去找醫生吧。”
“你呢?”他警覺的看着我。
“我,暫時不走。有的事情我要先處理一下,給我幾天時間,你安頓好她之後再來接我。”
“真的?”他逼視我。
“我要雪白的轎子哦!——哦不,還是騎馬吧。牽燕歡來好不好?我想它。”我迎着他的目光。酒精支持了我。我能夠保持笑容。
他放鬆下來:“好。”戀戀不捨看我:“保重。”
他終於走了。我長出一口氣,脫力的坐到地上。水玉小心走到我身後:“大人?”
“水玉,不管我到哪裡,你選擇跟着我嗎?”我沒有看她,問。
她簡單的回答:“是的,大人。”
第一卷 相遇 第五十一節
向予幫助把水玉和懷光送走了,在季禳安排的眼線監視之下。我現在知道季禳根本一直有安排眼線,而向予一直來去自若,真是奇人。“略施小計耳。”只是這樣輕易的聳聳肩。
“對不起,我先前拜託你能不能帶我們走時,不知道要你繞過皇上的人。”我抱歉道。
“啐,我要覺得能做到,就答應;不能,就不能。江湖兒女要的是爽利,你有什麼對起對不起的。”向予不屑一顧,又瞅着我笑,“再說,不把你救走,我也不放心——你啊,從前那傲骨沒丟,卻多出一層白癡神色來,特別招人騙似的,我不忍心叫別人欺負你。一定要欺負的話,還是爲師親手來就好。”
我懶得理他。他總愛調笑,十句裡沒有兩三句正經。
剩下週阿熒和謝娘,他們應該不會願意跟江湖人物走,我也沒把向予的事告訴他們,本來想向他們好好告別的,他們卻忽然間消失了,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去。同時消失的還有那些古董。留給我的只有一句話:“價銀可以作爲啓動資本,放心。”
放什麼心?我頓足。然而箭在弦上,回頭無路。水玉和懷光已安置好,向予要來接我走了。我不能再耽擱。
支肘在窗臺前,不知是不是因爲這幾天太累,我的頭有點沉,稍微闔了闔眼睛,見到一片漆黑中,浮出橫橫豎豎的線格子來,上面還擺着許多東西,似乎是盔甲、又似乎是臉譜,都說不出的面善,來來去去、像行軍佈陣般。我正看着,忽聽有聲音道:“文武魔星,泰半相遇,正主還不落局?”便有隻手在我背後一推,我被推得往棋局中心直跌下去,嚇得一叫,睜開眼,是向予捉住我的胳膊:“怎麼了?走不走?”
我咬牙:“走!”
纔出門,見到浩浩蕩蕩一隊人馬開過來,領頭那匹馬兒是燕歡,一段時間不見,長得越發神駿。季禳他果不食言,而且提前來接我了。
向予臉色一變,拉着我的手:“往這邊。”
他們的人馬堵着下面,我們只能向上走,一直到寶剎邊的懸崖,向予輕身飛起,如一隻鳥,拉住我,向崖外一躍。我一聲驚呼沒發出來,他已經足勾住山石,輕盈迴轉,帶我躲在了山石下頭。
鳥兒啁啾。野桂花香得讓人窒息。我聽不見我的三間小木屋裡,有什麼聲音。
季禳他,是默然無言呢,還是怒吼?
卻有腳步聲上崖來了。難道追蹤我們上來的?向予臉繃着,但沒有出聲,我也忍着屏息。
季禳的聲音命令:“你們在這裡等我。”聲音裡平靜無波。
小兵們答應道:“是!”
他的腳步聲過來,在我們的頭頂,一直到崖邊,站定,用極低極低的聲音道:“那天,你從馬上摔下來,安全倒在我懷裡時,我的腿忽然間什麼力氣也沒有,才摔到地上。我真的沒有故意要戲弄你。”
這是向我的傾訴。他不知我在哪裡,只是找個空曠無人的地方,說出一句話。
我看到一滴水珠掉下來,在我面前,落進了霧氣繚繞的山谷。是眼淚嗎?我看着,雙手收在身邊,紋絲不動。
我們的緣分,已經結束。就當自始至終從未相逢好了。保重,季禳。
第二卷 輾轉 第一節 方向
我曾經幻想過很多次,跟一個人走,穿過山、穿過水,身邊是風、面前是天涯。沒有方向,只有他的背影作爲我的方向;沒有負擔,只有他的懷抱是我的負擔。
只是沒有想到,終於有一天實行這個願望,帶我走的也確實是一個既有相貌、又有氣質的男人,可他不是我的情人,而是我的師父。
人生真是無常啊。我沒脾氣的笑。
“蠢丫頭。”向予伸手揉亂我的頭髮。
“爲什麼說我蠢?”我抗議。
“你一直會露出這種蠢笑,簡直在請人扁你。”他回答。
“真的,連這個都跟程昭然很像嗎?”我怔怔問。
“嗯。”他看我一眼,“當然。”
“可是我絕對不是她!你知道嗎?她自信,我沒有;她覺得她可以救護別人,我沒有;她對天下有那麼多見解和理想,我都沒有。我跟她完全是兩樣人,你看不看得出來?”
“但你跟她做的是一樣的事,你看不看得出來?”
“哪裡?!我——”
“有任何人躲在你背後,你還是忍不住用身體保護,不管你護不護得住。只不過你比以前蠢,更像個小孩。”他看着我,“要命,英雄的心肝、美人的皮囊、小孩的智商,你簡直在請人欺負你。”
“誰欺負我?”我怒目。
“不是我。反正有人。”他微微笑。
我泄氣的垂下肩:“算了。”
這才叫有理說不清。
“嘿!”向予忽然小心的拉我,不出聲的向我示意:那邊。
那邊?啊啊,一隻毛色灰黃的野兔在草叢裡進食,要不是很注意的看,幾乎發現不了!深秋時節,它長得是圓滾滾的,兩隻耳朵豎得特別精神。
“真可愛!”我忍不住叫出來。
兔子吃了一驚,跑了。
向予鑿了我一個毛栗子:“你幹嘛?!”
“好了,我知道錯了嘛!”我抱頭嗚咽,“下次我不開口,靜靜的欣賞就好。”
“誰要你欣賞?”向予的表情很奇怪,“你以爲兔子是什麼?”
“一種很可愛的小動物?”我試着回答。
“錯,是肉!”向予呵斥。
肉……肉?!
“你以爲打獵是什麼意思、流浪是什麼意思?你以爲我們的口糧要從哪裡來?見到肉,不去打它,它會自動變成盤中餐請你吃嗎?大小姐,你給我放清醒一點!”他又鑿了我一記。
“你……你是叫我打死那隻兔子,燒來吃?”我抱着頭,終於醒悟過來。喂,沒搞錯吧?雖然我不是水玉那種軟心腸女孩,但好歹也是個女孩子好不好?都說了不是程昭然,那什麼鐵馬金戈、自強不息都跟我沒關係,所以沒有理由叫我親手做這麼殘忍的事吧!我憤恨道:“休想!”
“你食素?”向予道。
“沒有。”我回答。
“好來!你吃豬肉時不內疚嗎?多麼雪白粉嫩可愛的豬啊,本來是自由自在的野豬,被人類搞到家裡弄成家豬,世世代代奴役它,養肥了,咔嚓一刀,分了屍,又是清蒸又是紅燒又是放湯,難道不可憐嗎?還有雞肉!多麼可憐的雞啊,明明生了雞蛋,卻不能繁衍下一代,都被人類拿去吃掉,最後自己也難逃一刀,脖子上一抹——啊呀!雞血那個噴啊、雞血那個蹬啊!然後又是白斬雞、又是手扒雞,還有宮保雞丁……”
“別說了!”我臉色發白。這傢伙是存心跟我找不痛快嗎?
“哦,還有最最可憐的,那是麥子啊!多麼青翠可愛的麥子,它們在陽光和雨露中搖擺,招誰惹誰了嗎?沒有!就因爲它可以吃,人類殘忍的把它割下來,把一粒粒的美麗麥粒都碾碎,粉身碎骨啊!磨成面,揉它、捏它、煮它、吃它。啊還有燦爛的玉米,不但被吃,還被黑暗的爆玉米機爆得面目全非!慘案啊!”
“可、可以了……”我已經瀕臨崩潰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嗯,你一定不會像那些庸俗的人類一樣傷害那些可愛無辜的生物的,你會絕食的對嗎?”向予笑咪咪。
“不,我不會再假惺惺的大驚小怪,打獵就找獵吧。”我翻個白眼。
“好,”向予指指遠處的枝杈,上面有一隻鳥:“試試你的飛刀。”
“那是一隻鳥!”我瞪他。是一隻毛色漂亮的黑底小花鳥!
“難道狼和野豬就活該被打,鳥和兔子就可以開恩嗎?”向予倒吸冷氣,“啊呀,你是多麼偏心的劊子手。”
我氣急:“你跟我找碴是吧?”
向予笑咪咪:“不,只是一向覺得你的道德觀很好玩,所以特別忍不住捉弄你。”
“我哪裡好玩?嘎?哪裡好玩?”我同他爭執,“偏坦可愛的動物有錯嗎?只有我一個人這樣而已嗎?我有特別誇張嗎?”
“不,只是你的道德觀樹得比別人都高,結果也就更脆弱,稍微一碰,它就坍塌了。”向予閒閒道,“我偏偏就很喜歡看它坍塌的一刻。”
我沉默。真的,野豬和狼,因爲生得比較兇惡,就更加活該被殺嗎?一定要打獵的話,不應該特別歧視它們的性命。這聽起來是有道理的。我內心深處已經向向予的觀點屈服。
“太幼小的動物不殺,在養小孩的動物不殺,還有,已經殺掉的動物肉,就絕不能浪費!”我向向予道。
“這算什麼?約法三章?”向予笑。
我哼了一聲,揮手,刀子從鳥的旁邊飛過,沒有打中,還差一點點。是我學藝不精。我沒有手下留情。
向予這個惡棍,如果我不打獵,他可能真的會讓我捱餓,我自認是個饞鬼,光吃野果絕挨不過三天,與其到時候口水滴嗒嗒向他討肉吃,一樣丟人,還不如現在就自力更生。
這一天的晚些時候,我們吃到了烤兔子,我打的,向予教我怎樣生火烤它。顯然向予的廚藝也不怎麼樣,兔肉經受了生、焦兩重煎熬,味道極差。這隻兔子如果在天有靈,說不定都會哭泣,覺得死不得其所、遺體沒有受到足夠愛護。
“幸好我帶了點鹽巴。你知道嗎,到哪裡都可以不帶錢,但千萬不能忘記鹽。”向予諄諄教導。
我翻了個白眼,把兔子肉全吃了下去。灑了鹽的肉仍然很難下嚥,但是不可以對不起兔子的犧牲。
火光下,向予的神情變得溫柔許多,他說:“其實,我喜歡的那個人,是完全不想見到殺生的人,她茹素,你相信嗎?多麼奇怪。”
“尼姑?”我脫口問。
向予喜歡尼姑,所以才失戀?因爲對方的愛情獻給了佛。
“不。”他笑,“她只是,茹素。”聳聳肩,“就這樣。”
“哦……”
“其實你知道嗎,最早佛門說‘戒犖’,所指的犖是蔥、姜之類的辛辣物品,那些東西能讓人心緒不寧、體味不佳。但肉是無妨的,只要不浪費就好。不知道是什麼人開始把戒犖定義成戒魚肉,那大概是個很偏執的人。”
“哦……”
“我喜歡上的那個人,也非常偏執。明明溫柔得像水一樣。假的!她想做什麼愚蠢的事,就去做了,根本不肯改——這點倒跟你很像。”他拔了拔火,笑笑。
“她是‘我’媽媽嗎?”我又脫口問道。
“什麼?不!”向予笑起來,“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不,跟你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真失望,我還以爲我體質特異,全世界都要圍着我轉呢。
“她現在在哪?你幹嘛不去找她?她不愛你嗎?”我連聲問。
“她嫁人了。”向予簡單回答。
啊?那沒辦法了。“那你不可以再打擾她的生活了,忘了她吧。”
向予只是笑笑,告訴我:“好好休息,我們還要趕路。”
他教我怎樣在野地裡過夜,然後不停的趕路,開始時我以爲是要避開季禳的追兵,所以行蹤這麼奇怪,後來覺得不對勁。
“你想帶我到哪裡去?”我終於問。
“浪跡天涯啊。”他笑呵呵。
這麼久的相處,我已經充分知道,這人一笑呵呵,後面就一定有問題!“水玉他們呢?”
“分頭走啊,這樣目標比較小。”
“你一直跟我在一起。而他們能‘分頭走’,說明你一定另有人手照顧他們。我們一直是在向一個方向趕路,你是帶我趕向某個特定地點。”我道,“你帶我去哪裡?”
他吹聲口哨:“去同你的人會合啊。”
“向予!”我厲喝。
“叫師父。”他呵呵笑,“師父難道會害你。”
“你要保證水玉絕對不受傷害!她可一點功夫都沒有!還有周阿熒、謝娘,還有懷光,要是他們傷一根寒毛……”
“那就要看你的了。”他眯起眼睛,狼尾巴拖出來。
“什麼意思?”我心臟縮緊。
“我有件事想叫你幫忙,老實說,是從前的你絕不肯答應的事。不過現在嘛,也許可以試試看。”他道。
“什麼事?向予,你給我說清楚一點!”我緊張道。
“安啦安啦,小事小事。我還能害我徒兒不成?”他又笑起來,“趕明兒吧,趕明兒咱們去個地方。你放輕鬆,我說到底是你師父。”
這人,鬆一陣緊一陣,我也不知道真假了。沒奈何,只好等明天。
他帶我去了個城鎮。真奇怪,這一路過來見到的市鎮,感覺都差不多,安靜、有秩序,幾乎沒什麼閒人走動,街上空空的,整潔得要命。
這是向予第一次帶我進個有點規模的城池,城外頭圍着石頭砌的牆,城門有官府的人把守,要什麼“行路官引”,向予掏出個紙頭遞過去,好像紙頭下面還粘着一張錢鈔。我還以爲他掏的時候沒注意呢,正想提醒,把守的人接過那張紙,順手就把錢鈔塞在袖子裡了,在“官引”上打個戳,還給向予道:“嗯,走吧。記住,只准住官牌的客棧。”
我拿眼睛直看向予。他不搭我的茬,拉我向裡頭走。我還以爲他要帶我去什麼地方呢,結果是酒樓。
奇怪啊奇怪啊,街道的邊上還有從前支過攤子的遺蹟,但是一個攤子都沒有。酒樓裡的人也好少,進去之後,才聽到絃歌聲,從不知什麼地方傳來的。反正大堂裡沒人奏樂。
向予向我肩上一按:“坐在這裡,我去辦點事就回來。”
我手心伸向他。
“幹嘛?”他問。
哼,也有他不知道幹嘛的時候。我冷冷道:“包袱放在我這兒。”
鬼鬼祟祟,誰知道他去哪裡?我覺得他靠不住,手裡還是扣下點東西比較放心。食水細軟,雖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好歹活着的時候是要緊的。
向予做個鬼臉,到底依了我,把包袱留下,抽身走了。我坐在桌旁呆等。他去了好久不回來,小二已經心懷不滿的轉過三遍了,我決定了,他要是過來轉第四遍,我就點幾個菜、先吃起來,不理向予那個大頭鬼。
小二哥還沒轉回來,另一個人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