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晚上流了汗、又吹了風,第二天我醒時,有點兒頭重腳輕的,怕水玉擔心,也不說什麼,喝了碗熱水,問:“我上吊後那塊開裂的紅石頭你還記得不?”
水玉皺起眉頭。“上吊”兩個字割痛了她的耳朵。她道:“是,那塊石頭,怎麼?”
“那塊石頭什麼來歷?”
“兩個月前,御賜的。”水玉低聲道,“據說祈福辟邪,您就一直戴着。”
唔,那個時候,變態皇帝還沒露出色狼尾巴,所以程昭然把他賜的祈福之物戴在胸前很正常吧。“那時候石頭有裂縫嗎?”我問。
“沒有。”水玉回答,神情很難過的樣子,大概以爲是我尋死的動作把石頭弄裂了,她爲我心疼。
“那我丟石頭的那個臺子現在到哪裡去了?”我託着頭問。
“前天掉了漆,先撤掉了。”水玉道。
“石頭呢?”
“應該還在裡面吧。”
“水玉,那是御賜的東西!你就這麼隨便的讓它跟着臺子‘應該在裡面’的撤掉了?!”我不敢置信的問。
“因爲、前幾天的情況下,完全不覺得那種東西有什麼值得珍藏啊!”水玉跪下道,“水玉錯了,現在就去把它找回來。”
“算了。”我忙拉起她,“別動不動就跪。那個事算了,沒什麼大不了。”
她緊張的反握我的手:“大人,您的手有點燙?”忙探手過來摸我額頭,“不是生病罷?”
“生個頭的病。”我忙掩飾,“我身體比你好,所以手比你熱一點,你應該高興我恢復精神了纔對。”
“哦……”因爲我的額頭熱度不高,水玉給矇混了過去。我怕穿幫,之後再沒敢多說什麼。衣冠穿戴完畢,登車上朝時,我忍不住問她:“我跟從前,有沒有相差很多?”
“沒有啊。大人還是大人。”水玉安然的笑。
好吧。我籲出一口氣,不管那塊石頭裡有什麼鬼,我且做我的程昭然,勇猛的上朝去吧!
天還沒亮。可憐的古代大臣們,上朝時間真的比現代人上班時間還早,早的且不是一點點。幸虧不用釘牢八小時工作制,應完卯可以回家,午休、用完晚膳沒什麼娛樂活動又可以早早的日落而息,所以還能將息一二,否則這麼上朝不消多久,就是個過勞猝死的命。
皇宮晨光熹微,高高的宮牆和琉璃殿頂,都很莊嚴,幾隻烏鴉來回飛,但廣場上沒什麼可供它們啄食的血肉,所謂“有四十餘名大臣在廷前被賜死,血流盈階”,屍體應該都處理掉了,青石地面乾乾淨淨、微溼,那種溼也是很潔淨的溼,像用強力水龍頭沖刷過似的,不曾留下半點血跡。鼻端稍微有點腥味,讓人總疑心是自己的幻覺。但是一隻麻雀從樹叢中飛出來,喙裡叼着縷什麼東西,是髒兮兮的紅色,我看不清是什麼,本能的便想幹嘔。
兩排太監立在門前,給人發喪服——是的,斬衰喪服。北親王竟然允許大臣們給先皇服喪。這種寬宏大量,跟血腥雷霆的手段結合在一起,尤其叫人生畏。北親王是個成大事的人。
這斬衰的服裝都很寬大,基本上算是個袍子,所以不用講究什麼尺寸,每人領一件套上就行。再於帽上釘綴白布,不消幾時,白花花的一片孝子賢孫。雖然依稀聽到有人嘟囔:這麼簡易的喪服於禮不合。但聲音很小,不移時也消亡下去。昨天殺人不是白殺的,苟活者如一羣綿羊挪動,聽着宮人的指示,沒有進殿,扎堆兒排在外頭的廣場上。深深深深的迎祥殿裡,龍座上已經高坐着一個人。
穿着厚重的龍袍,通天冠上透明的珠子像無數眼淚,整簾的掛下來,將他的臉遮住,只能勉強看見五官輪廓。
彷彿是惡夢重演,我覺得上面那個人,那個“應該是北親王”的人,更像是變態皇帝,好像隨時眨一眨眼睛、就會刻薄的笑出來。
一個四十餘歲男人站出來,穿着一整套儀式意味很濃的華服,但不是祭服。人羣中發出嗡嗡的小聲疑惑,但都把腰謹慎的彎下去。我隨大流。
那男人好像是司儀的角色,用央視一般的口吻朗誦了四個字四個字的、我不太清楚什麼意思的咒語般的話,完成前奏工作,然後話鋒一轉,用詞好懂了一些:
“聖上偶感時氣,忽致採薪,有閹人姚毛,喪心敗行、逆天爲惡,上藥餌不當,致聖上昏厥。其不思坦白悔改、粉身贖愆,竟以螳臂舞蹈,聯宮帷之邪絮、勾冠冕之敗類,謊報大哀,意圖變聖祖之天下、逞奸豎之妄欲。幸有殿上大司馬左金武衛大將軍北親王禳,奮身忘死、忍辱負重、砥柱中流,清目查妖氛乎正孕之時,豈愧龍種,利劍斬濁亂於造緒其初,實秉天裁,遂鎮亂局、返太平,惟聖上回天兮乏術,歸祖矣有期,念天下諸黎甘苦,烏乎其託,惟德惟親,故強以續命之法,延至此刻,明禪讓之典,以……”
後面又是整串的艱澀詞句,我又聽不懂了。
總之,剛剛那段的大意就是:變態皇帝得了個小感冒,有個太監給他進藥進錯了,讓他錯厥,太監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聯合後宮娘娘跟朝廷官員,報假喪,想造反,幸好北親王(名叫“禳”)挺身而出鐵腕粉碎了他們的陰謀,不過變態皇帝的命也救不回來了,用什麼“續命之法”活到現在,打算傳位給北親王……
這是什麼狗屁不通的?變態皇帝頭都斷了,死在我面前,是我親眼所見啊!造反的明明是北親王,也是我親眼所見啊!又關什麼感冒、什麼太監蝦米事情?
我握着拳,看着深殿裡高高的那個穿龍袍的人,真想把他揪下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司儀唱了一聲,有個人從殿側緩步踱出,朱履、青羅襪帶、四章紅羅裳、五章青羅衣、白紗中衣,青面緋裡的袞冕,水晶夾着雪色的垂珠,面容在這樣的華裳下襯得冷峻了一些、但仍然沉鬱如玉。這次這個,纔是北親王,沒有錯!
他淡淡向外頭掃了一眼,也許看見了我,也許沒有,回身向變態皇帝站定,施一禮。司儀又唱一聲,他向前,跪在變態皇帝階下。變態皇帝手擡起來——是的!我把眼睛揉了又揉,那隻手真的擡起來一點,揮了揮。而且他、他他他,開口說話了!聲音低沉含糊,有點像本人,但很難分辨,咬的字也模糊不清,不知是“宣召吧”還是“受禪吧”。
反正旁邊侍侯的人聽清了便行。只見一個盛裝太監,端着黃綾子的詔書站了出來,大聲唸誦:
“夫大道之行……兄終弟及……以寧黎庶。總攬四海,奄括區宇……聖哲從天,神睿英武,峻德爍日,崇光大明……延祀佐運,名錶軒轅……克配顯上天,以光明命……”——大概就是禪讓的意思。
接下來的事情統共都像喜劇。北親王接了禪位書,老皇帝賜給他通天冠,然後隆重嗝屁。那個據說罪魁禍首的太監拖出去就咔嚓了,頭託着金盤子裡示衆,大家歡呼,表揚天朝仁慈不給賊子上磔刑。北親王即位,宣佈給老皇帝發國喪,宣告其諡號爲“厲”——因爲老皇帝單名一個祥字,所以從這刻起,後人稱呼他,便可以稱呼爲“厲祥”
祭天、祭祖、上樂、上舞,甭管百官中有過什麼騷動,反正這麼一套接一套也都接下去了,氣氛越來越安穩和樂,我肚子餓。
我習慣了一日三餐,而古人是習慣是兩餐,上午吃頓早午飯,大約是九、十點鐘,叫“食時”,傍晚吃頓晚飯,大約是五六點鐘,這纔是正餐。誰要想一起牀就進食,會被視爲奢腐的、有礙養生的行爲。程昭然倒是習慣喝點清水、再喝點兒米湯才上朝,但這點兒液體哪兒夠支持我身爲現代人的進食yu望。站到快中午時,我腹如雷鳴,腦袋更暈了。
幸好幸好,巳初報點鐘聲敲響,賜午膳了,飲食比較簡單,聽說吃完後,下午還要繼續搞儀式。
禪個位有這麼麻煩的!擱在我這種懶人身上,真真不要皇帝也罷,天曉得怎麼那麼多人樂此不疲。
正暗自叨咕着,傳膳的小太監悄悄遞我個紙條,要我到旁邊去。
身爲一個規矩的大臣,不可以推託、不可以遲延,不可以問爲什麼。太監手裡拿出來的紙條,雖然沒有署名,但應該先默認爲最高指示,立刻執行。
我到了“旁邊”,張濤在那兒,唱個大喏,關切的問:“侍郎身體怎樣?”
怎樣?我道:“還好啊,多謝關心,何勞公公下問?”再還他一個大喏。
到底是中國人,身上流着幾千年皇朝的光榮血統,這些繁文縟節,我真的學起來,也挺快的。
張濤用那種小小聲的、推心置腹的語氣道:“皇上看見侍郎的樣子,叫奴才過來傳喻——”
我“卟嗵”跪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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