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之後,備戰工作風風火火進行,我反而成了頂閒的一個,除了養腿傷、偶爾在朝堂上看季禳發號施令,旁無他事。半個月後,他出徵了。
那天的太陽很好,戰士們的盔甲晶光閃閃,他着一身赤色武弁服,戴星玉古象冠,持玉圭,立在三軍之前,像要被滿坑滿骨的人馬淹沒似的,可又像比任何時候都高大。我立在百官之間,努力想看清他的面容:那身弁服之下,他的眼睛還是跟從前一樣溫柔嗎?還是變得激動,甚至——變得冷酷?呵我多想站到他面前,近一點,近到伸手能觸碰他的衣襟。
可是我不能。
那個位置,屬於他的皇后。
十二株頭飾花樹,繁麗而端莊,華衣在陽光下展示着鮮亮的顏色,她舉止沉着,捧一杯酒爲他送行、再敬天地、敬三軍,舉止毫無差錯——等一下,難道我在找她的差錯?我用什麼立場、什麼心情,居然在找一個皇后的差錯?!太可怕了。我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用力把指甲掐進掌心。笨蛋,清醒一點,這太可怕了。
我不再看他,直到三軍嘩啦啦的開拔,直到宮廷的送別儀式都結束,大家解散。
Www▪Tтká n▪c○
我沒有留下來跟同僚們應酬寒喧,這很正常,我本來就不善於寒喧。我發現自己奔去牽馬了,這也很正常,我喜歡懷光。可,爲什麼我的腳步那麼急。爲什麼我解開懷光的繮繩,縱身躍上它,就向北邊奔跑?
爲什麼我一直跑出西北角的城門,還是不肯停,直衝到高高的山頭,伸着脖子向遠方眺望?
我還來得及看見一抹旌旗,消失在遠方的山彎外。我奔到這裡,原來只是爲了看這一抹旌旗?
笨蛋。
我喃喃罵着,把臉埋進懷光的鬢毛。腳上的傷已經不礙事了,那個傷口只是剛好捅斷了靜脈,其實不是很深,據說又是順着肌肉的走向刺進去的,沒有刺斷什麼肌肉束,所以比較容易癒合,這也要感謝太醫院敷的傷藥好,當然,還有季禳的“真氣”。唉,他對我這麼好,我什麼報答的事都作了不了,叫我怎麼辦呢?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是這樣的——
“還是這樣的脾氣啊,愛卿。”一個聲音在我耳邊低聲道。
我悚然跳起來!忘了腳還插在馬蹬裡,這一跳夠嗆,懷光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跑了好幾個小碎步,我讓它安靜下來,然後轉頭四顧。
這個聲音,不是向先生,不是別的什麼人,除了——那個惡魔。
雖然只有短短几天相處,但他的聲音帶着惡意銘刻進我的生命裡,像最深的傷口一樣,我發誓我不會弄錯。
但他不是死了麼?名祥,諡厲。他已經成爲厲祥,被扔進歷史的垃圾堆裡,再有什麼話,只能跟閻王爺發作去,又怎麼能在這裡說?
幻聽,一定是幻聽。我手拍着胸口安慰自己。
一陣大笑就這樣平空響起,幾分惡意、幾分悲愴、甚至還有幾份是真正的歡樂,因了那惡意的襯托,這歡樂也格外叫人戰慄。我再也不會聽錯。厲祥,厲祥,那個魔鬼!我舉頭四顧,遍體生寒。
笑聲像一縷青煙般消失。我凝立,像塊石頭,全身肌肉都繃緊。下一秒鐘,他會從哪裡現身?
一秒又一秒鐘過去,太陽的影子慢慢從巖腳的這邊爬到那一邊,山野安靜得可怕,“篤、篤”,不知是啄木鳥、還是樵夫,一聲聲敲擊。映山紅已經殘了,還是全沒心肝的抓緊最後時光豔紅着,中間點着幾株荼穈。開到荼穈花事了。榴花已經含苞。沒有任何鬼魂、殭屍,或者這一類的東西出現。我撥轉馬頭,慢慢下山。
拐過一個山彎,眼簾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發光,我回頭,山坳間的平地,有個類似紀念碑似的建築,高高的石頭頂,在太陽下反射着白光。我茫然的看了它幾眼,目視前方,繼續趕路,可那個建築在我身後,像個鬼影般,老是讓我身上發毛,有幾次,我甚至覺得它在我背後發笑,待回過頭去一看——當然,石頭照樣是石頭,不會動、也不會笑。可我爲什麼老覺得那麼瘮得慌?
有個山民挑了一擔柴火在旁邊走過,我叫住他問:“那邊的碑是什麼?”
“那個?”他瞪着我,好像我是個無知的外星人。然後把聲音壓得低低道:“那是那人的墓嘛……”
“哪位?”我不解。
“厲皇。”他飛快丟下這兩個字,邁開大步逃也似的走開。
我呆立片刻,繼續緩緩下山,肩膀僵硬,努力不再回頭看那座墓碑。厲祥、厲祥?初夏的陽光裡,我雙手冰涼。
下章:稅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