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秋高氣爽的時節,京城有不少達官貴人、或者小康之家,來這裡踏青。作爲地方長官,本來是一定要奉承好達官貴人們的。可是小小亭長哪裡有錢應酬?所以發展出來一種產業:想給達官貴人溜門子的人們,負責出錢;而地方官作爲地頭蛇,負責行方便,於是大家皆大歡喜。
這陣子,也就有人來叫我“執行慣例”。
參與他們的灰色活動?開玩笑!要聳肩謅笑、溜鬚拍馬,在原來的世界裡做就已經足夠,穿到這邊,什麼莫明其妙的風浪都經歷過,還要跟他們妥協?那我也算白穿過來一次!
要來踏青,隨便來;要奉承,請別處去。要把我的小官職敲掉?請便,巴不得!人到無求品自高,我覺得我此刻的精神境界高如喜馬拉雅。
我並且組織鄉民們兜了很多土特產前往叫賣,我作爲地頭蛇,保證買主們都要乖乖付錢——哦,另外,發出官方告示:踏青者不準破壞環境,不然罰款。
這個時代沒有“行政罰款法”什麼的,我問過周阿熒了,差不多的款項範圍裡,只要對地方有益,我有權自主決定。
我不否認我有那麼點兒自暴自棄的意思:巴不得鬧出點事情,讓季禳好快點敲掉這個官,讓我省得操心。所以我樂得多用權力給鄉民們做點事。爲官一天,不造福一方麼?說是地方保護主義也好,反正我很有快感。再說讓那些遊人們養成環保意識,對綠色和平也有好處,我幹得心安理得,準備了一大篇稿子,準備有人找麻煩時,我就給他們宣講;如果有人打算吵架,我就捋袖子跟他們吵架。
奇怪的是也沒人跟我吵,柳陽山的歲月,太太平平的過去,卻突然傳來個惡耗:綺君舅舅病危。
原來那天他去陸司馬家赴喜宴時,帶了個粉彩刀馬人物瓶去作爲賀禮,後來他受了氣,大怒而回,賀禮是進門時就送了,不便討回,就仍留在那邊。陸司馬家本來當是箇舊瓶兒,不以爲意,不料給懂行的看了,說是好貨,其價不菲。陸夫人正是爲此而來。
我在他房裡見到的那些瓶瓶罐罐,根本都是真正的古董。他平生只有這個嗜好,稍微賺點錢,全花在上面。因爲眼光好,揀了不少“漏子”,三錢不着兩錢買來的東西,實際上是千金不換的古物。送陸司馬家的那個瓶子,只不過是他收藏中較普通的一件。
陸夫人到得他房裡,看了有六七分準了,裝着殷勤,請醫生來看病、又傭人來服侍他,不知怎麼的搗個鬼,就把些東西偷出去了!綺君舅舅病得昏昏沉沉,一時也未發現,等覺出不對時,一檢點,已經少了十來樣東西,包括個青花樊紅彩雲蝠紋碗、五彩四開光花卉罐、紅銅鑲嵌綠松石小筆洗、還有一對虎眼石手排,都是精品。綺君舅舅一氣非小,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撲出牀外嚎叫:“狼!狼!你們把古董商給我引進來了!掏了我的心窩子!!你們不得好死!你們把東西給我還回來!!”
誰還?沒人認帳。陸夫人說他血口噴人,乾脆把傭人也都撤走了,留下一個病人趴着咳嗽。我趕到時,他已經在彌留時期,綺君給他掖着被子,悶聲不響,一滴淚忽然落下來。
這滴淚落在布被子上,“噗”一聲,很輕。垂死的病人被驚動,張開眼睛,看着她,像是才認識她似的,眼眸裡浮現出從來未有過的柔光。他用這樣的目光撫mo着她的臉,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起了慈愛,道:“我剩下的東西,都留給你,你去添筆嫁妝。”
綺君骨突着嘴:“誰要嫁妝?”我覺得不太對,向前一步。他對我道:“孩子交給您照顧啦。”
這是他說出來的最後的話。
之後他陷入昏迷,大約二十分鐘,眼睛又張開來過一次,沒認出什麼人,左右不安的動了動腦袋,喉嚨裡咕嚕了一聲,眼睛又合上了。再按他的脈搏,他已經去世。
綺君哭成個淚人兒。我幫她辦理了喪事——說是幫忙,其實說來可憐,禮儀上的事我哪裡懂?綺君自己知道得比我還多些。好在是我有點俸銀、水玉離京時又藏下些細軟,拿出來,辦個白事也還將就得過。再加謝娘領着一些女人來支應,事情才能進行。
發喪那天,陸夫人也來了,頭上只插幾枝銀簪,穿着緦麻的喪服,進門,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淚水立刻流得嘩嘩的,在死者靈前盡了哀禮,道:“可憐小表妹孤苦無依,我接她去住罷。”
我再怎麼看、怎麼聽,也分辨不出她表現得有任何虛僞的地方!難道綺君舅舅誤會了?也許陸夫人沒動他東西,是他病混亂了、疑心生暗鬼?畢竟,他的東西只有他自己收藏啊!連綺君也不知道數目。何況他說少掉的那幾件東西,據他說是精品,所以包得比較嚴實,綺君都沒見過。所以到底有沒有少,也只有他自己的一面之辭嘛?
如果陸夫人真是被冤枉的好人,那綺君跟她去也好啊……我想。
謝娘快嘴快舌接過話頭:“夫人您可能不知道。綺君舅舅去世前把這孩子託付給亭長照顧了,至於身後留的東西,都給綺君了。我們都過了數字,日後,一草一木都是她的!”
陸夫人微蹙眉:“什麼?”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頭,“可他託付給我的不是這樣啊。”
“他難道說把遺產給你?”我失驚。這要是落了白紙黑字,打起官司來還真麻煩。
“不。”陸夫人一笑,“亭長當妾身爲何許人?縱然舅舅有這個意思,妾身也是萬萬不能要的。”她展開那張紙頭,給我看,上面說:遺願把所有的古董陪葬,請陸司馬監督執行。下面按着手印。
我猜如果要驗證的話,這手印一定是綺君舅舅親手印的。陸夫人身上有一種氣質,讓我相信她不會犯那種低級錯誤。
而且,綺君舅舅也確曾表示過要把東西陪葬,是我親耳聽見。
“可是他臨死前改了主意。他終於明白親情的重要,把東西給了綺君了!當時我就在場。”我向陸夫人保證。
陸夫人微微一嘆:“亭長真是位宅心仁厚的君子——”
謝娘伶牙俐齒,立刻搶上道:“可是該聰明時也絕對聰明,這點又不那麼君子。”
陸夫人又掃了謝娘一眼,這次目光裡是有把刀光。嘿,發生了什麼事嗎?我怎麼像是感覺到兩個武林高手對決的氣場……
“亭長,以心愛之物陪葬,妾身相信確實是舅舅一直以來的心願,妾身想,其實您也是這樣相信的吧?妾身並不是說您也許被誰矇蔽,但也許人病重時,神智會有迷糊,說出些言不由衷的話來,也未可知?”她又嘆了口氣,“舅舅生前,花了一些醫藥費……”
“你是要他的收藏變賣一些賠給你嗎?”我問。
“不!亭長您怎麼會這麼想!”陸夫人傷心欲絕,“藥費,由妾身全部支付。這些些小錢跟親情相比,算得什麼?妾身只是想說,妾身豈是那種一錢如命之人!舅舅大概也是在這點上知道妾身爲人,所以把身後事託付妾身。妾身總要看他的心願,照着他精神健旺時的意思得以施行,這才安心……”
“滾。”綺君埋頭跪着,一眼都沒看她,道。
“綺君!”我嚇一大跳。
“小妹妹……”陸夫人款款上前。
“滾!”綺君舉起手去推陸夫人,陸夫人一躲,我們忙上前阻攔,拉扯間,她懷裡有個東西掉出來,“啪”,外面包的佈散開了,露出一雙繡鞋。
是我交給她那雙繡鞋。
陸夫人驚魂稍定,看了看那雙鞋子,眼神又迅速的轉向綺君腳上穿的、用白土渣染白了的草鞋,微微一笑:“怎麼不把布鞋染白呢?”
綺君臉漲得幾乎要燒起來。我稍微有點兒明白,但又不太清晰,只是彎腰扶起綺君,將鞋子收拾了,放回她手裡。
“妹妹有什麼困難,儘管開口說一聲。妾身難道不會幫你嗎?”陸夫人溫言道。
綺君戟指大怒道:“你敢在死掉的人面前說,你是好心?!”
隨着她的話音,忽然有一陣風,吹動靈幡,露出壽材。連我這樣膽大包天的潑皮,都不由得心底發毛。綺君又躲到了我的袍子後頭,只露出半張臉來看。
我注意到謝娘清水般的目光,只逼視在陸夫人臉上。
而陸夫人神色不動,將靈幡逼視片刻,風小了,幡慢慢垂下去。但給人的感覺是:就算有什麼靈體附在幡上,好像那靈體都受不住她的氣勢,不得不偃旗息鼓。
她隨後轉向我,儀態仍然安嫺,深施一禮:“看來這裡有人對妾身誤會很深。妾身不慣與人爭執,這便先避讓。好在,亡者靈前已獻心香,聊可安慰。只是未能讓舅舅遺願得償,妾身總是抱愧,他一向來的真實願望不能就這樣辜負了。大人宜深思之。”
說完這番話,她扶着丫頭走開。我被她的強大氣場震住了,半天回不過神來。謝娘悄悄把我拉到一邊:“這個女人不簡單。”
“嗯。”
“大人看出來了罷?她是想把古董全侵吞,還不在外頭落下壞名聲。”
“可是……她是堅持要讓那些東西埋下去陪葬啊。這樣做對她有什麼好處?”
“一來,她自己沒有明着跟小姑娘搶東西,名聲好聽;二來,埋在地下的東西,比人家屋子裡的東西容易偷。如果有天墳頭被盜掘,那是盜墓賊的事,她徹底撇清干係,叫人難指摘得。這點小貓腸子,還想瞞過老孃?”謝娘冷笑。
我頓覺她周身閃爍智慧光芒,同周阿熒不差上下。
“那,我們絕對要保護綺君的應得財產!”我道。
“說得容易,”謝娘一嘆,“她有白紙黑字,那個死鬼平日裡的意思又是大家都聽到的。告到上頭官衙裡,人證物證,都要證她的是。她不直接搶東西,而是要把東西先埋到地裡,也正存了這個考慮。託孤之語,只有大人你自個兒聽見,你是君子坦蕩蕩,我只怕你一出頭,平白惹一身腥,東西還是要埋下去。”
“那,那我守着墳頭!”我黔驢技窮。
謝娘抿嘴一笑:“只有千年作賊的,哪有千年守墳的。孝子在親爹墳前結廬也不過三年呢,你倒守到幾時去?這是賭氣的話了。”
“那怎麼辦?”我作驢哭。
謝娘袖子裡拿手一指,指點迷津:“找我老頭子去呀!”
“哦!”蠢驢子這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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