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暫時沒能像一個平民一樣去遠方隱居。
皇上點個頭,我就可以去鄉間做白衣?纔怪,所有以爲辭官這麼輕易的人,一定是八點檔的古裝魔幻劇看太多。
我身份特殊,突然削去官職,會引起人心動盪,他們說。所以安排我到京郊柳陽山做個亭長,權當是未聽號令的懲誡,留一個“還可以官復原位”的暗示,待過幾個月,民間風聲平定了,再決定我的去留,比較穩妥。
我原先還不知道我在民間這麼有“風聲”,自己蒙着臉去酒肆茶坊聽幾次,信了,在有些人的嘴裡,我簡直被描述成精忠報國趙子龍。季禳要是敢直接開了我,許多少男少女、甚至一些年紀更大的鄉親們,簡直要衝他扔土坷垃。
“謠言,這都是謠言。以訛傳訛,我是最平常的一個人,朝廷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外面那些人想要個英雄模範,所以剛好把我拉着充數,我完全不是他們說的那個樣子。”我焦慮道。
水玉微微一笑。
“如果我出面做一臺演講,向全國說明:我是自願掛冠求去,他們會不會體諒?”我期待的問。
水玉眨了兩下眼睛。
“啊,當然,那會讓季禳難堪。”我嘆氣。
“還有一種可能……”
“嗯?”
“喜歡您的人可能會以爲,您是被逼這樣說的。他們會更加着急。”水玉道。
真的,好比大牌明星要退出江湖,倘若是嫁人生子去也就罷了,平白無故說退出,誰信?名利場中未見這樣的人物,多半當伊不是被包養、就是被挾持而去,憑紅口白牙報紙銀幕再怎麼說明,粉絲們不鼓譟纔怪。我呻吟着把頭埋進被子裡:“好吧,只能去做亭長了。”抱歉的伸出手去握水玉,“還是在官場裡,不知道會不會又連累你一次。我真怕又委屈了你。”
水玉有大智慧,她拍了拍我的被子,安然道:“是心甘情願的事,就沒有委屈。”
呵,Lovemeansneverhavetosayyou’resorry,愛就是永遠不必說抱歉。我蕩氣迴腸。
於是搬家,一點點行李從侍郎府搬到小磚房,又從小磚房搬到柳陽山,真幸運不久前搬過一次家,輕車熟路——等等,那是“不久前”的事嗎?怎麼當中又像隔了陰陽,再世爲人——哎呀,不能再感慨了。一昧“想當年”,那是老人的事。我還未老,至要緊把前塵舊事都拋在腦後、像拋箇舊麻袋,兩隻腳要往前走,陽關大道盡在前頭。
看到亭長的官邸,我第一時間愛上它。它在一個和緩的山包上,後面有更高的山,做了天然的屏風,一溜數間的木屋,是拿衫樹解的,沒怎麼漆飾,木板上連節疤都還留着,深吸口氣,能聞到林木的清香。還有籬笆,唉呀那個籬笆,爬滿南瓜藤子,那個陽光和綠葉的模樣,油畫都畫不出來的,必要用水彩顏色點透它。前頭一口水井,用個樺木蓋子半遮着,連蓋子帶青石井臺,都沖刷得潔淨,前後種了些蔬菜,綠蔥蔥的,一架絲瓜正在茂盛時候,細碎的小葉片像裁出來似的美麗。
“還有葡萄架,水玉你看,青葡萄都長出來了!可愛,好小,像一顆顆小豆豆。我說過你會有新的植物是不是?”我心滿意足向整座山脈張開雙臂,“我們有整山的植物。”
水玉卻抱怨:“窗角都是灰塵,牆上的老垢比漆都厚。這裡原來是誰住的?難道沒有女人?”
“一定沒有你這樣能幹的女人。”我笑嘻嘻捲袖子,“來,讓我們一起化腐朽爲神奇。”
哪裡等到我們真個動手,下面的辦事人員早擦着汗上來,主動出義工,快手快腳,幫我們拾掇了。大官奉承皇帝、下官奉承上官,這些人沒有先考慮一步、奉承我周到,誠惶誠恐,只盼我能念在他們將功折罪、不跟他們計較。
我袖着雙臂,另有感觸:沒有事先派人打掃我的住宅,季禳是真真不管我了。現在,是個被冷落的官員,不再是他掌心裡的公主啊!這樣大起大落的人生,居然也走下來,我果然賤命無敵。
那些人幹得熱火朝天,我插不進手去,百無聊賴到屋後走走,見藍天清透,長吁出一口氣,不覺睡向草叢中。
暖烘烘的野草,在腦袋下面被壓開,我聞見泥土的香味,有隻蚱蜢從我身上跳過去。
這種饞嘴的小東西,長着個尖尖的腦袋、一口好牙,可以把它捉住,喂草葉給它吃,它真的會捧着葉子大啃,吃相豪邁可愛!我勾起童年回憶,喜孜孜坐起來,伸手去捉它。
它蹦到一個草棵子裡,我追去,見到縫隙中一條人腿,穿的衣服還是當差的服色。
難道……是棄屍?有人殺官差棄屍於此?我腦海裡閃過這樣的念頭,咽口唾沫,一時說不出話。
那隻腿屈起來,用腳尖搔了搔另一條腿,下一分鐘,一個腦袋在草棵子後面眨巴着眼睛看我:“噓……”
“什麼?”
“他們在那裡出苦工,我躲懶,你不要告發我。”他使眼色道。碩大的一個腦袋,眼睛小、嘴脣厚,那樣使着眼色,偏有小豬頭般的可愛相,我笑起來:“好。”
“你是哪裡來的?”他上下打量我,也有疑心。
“噓——”我玩心起來,也對他比個手勢,“我是新來的,他們在出苦工,我躲懶,你千萬不要告發我。”
“是麼?”他狐疑的打量我。我身着便裝,並沒穿官袍,便坦坦蕩蕩給他看,他眼中的疑色並沒有消減,頓一頓,卻微笑了,“你喜歡小房子嗎?”
“啊?”我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摘下旁邊的草葉,手指翻飛,像是織了個亂糟糟的蠶繭,小眼睛擡起來向我眨一眨,手一翻,見證奇蹟的時刻到了——譁,是個小房子的雛形!
“漂亮漂亮!”我拍手,“怎麼做出來的?還能做得更完整麼?”
“當然可以,”他溫和的、手把手的邊編織邊教我,“這樣,一寸寸的織出來,牆也有了、窗也有了,都是可以做得到的,不過——”手又一翻,“我們最先做的,是屋頂。”
“嗯!”我點頭,“可是,如果先裝牆壁,不是會比較結實?”
他把屋頂輕輕擱在屋子框架上:“屋頂好,有了屋頂,可以遮風、擋雨。”擡起眼睛凝視我,語氣體貼得像個父親,“你爲了什麼理由,要換穿男裝逃出來?我能不能幫到你?”
呃……他,他是把我當翹家少女麼?
我望着他,嘴邊笑容越擴越大:“你要怎麼幫我?”
“如果是逃婚的話,可能比較麻煩,因爲我家裡已經有娘子了,她不讓我娶二房。”他一個勁抓頭,憨態無比可愛,“不過至少可以給你找個屋頂,讓你安頓下來,再慢慢看我們能幫到什麼忙吧。”
我望着他,笑容可掬。
他不是傻子,終於有所醒悟,盯牢我問:“你是誰?”
人們已經來找我:“程大人、程亭長、程侍郎,你在哪裡——?”
真滑稽,明明是一個人,身上套着三種稱呼,竟然還有人照老樣子叫我侍郎,這樣念舊。我嘆息着撣撣身上的草屑。
“你是——”草棵後頭的這位仁兄,一雙眼睛肯定從來沒有瞪得這樣大過。
“程昭然,新任亭長。”我點點頭,“你呢?”
“周阿熒,您手下胥吏。”他苦着臉,“不合犯懶,衝撞大人,屬下知罪了,請大人責罰。”
“責罰?”我詫異道,“我只記得我們彼此有件事答應保密。”
“大人……”他站着,袖着兩隻手,笑起來。
“我遵守承諾。”我也向他眨了眨眼睛,心情良好的微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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