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探問了周阿熒的口風,他說,如果我要走,他另有打算,請我不要擔心。至於謝娘,跟周阿熒的意思一樣,他們是模範夫妻。
綺君是絕對要跟我在一起的。這孩子像冬天裡凍得夠嗆的一隻小鳥,因爲我的懷抱裡有一點點溫暖,她就撲進來,捨不得離開。
至於我,也不願意離開她。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在溪裡揀石子、在山上採了野花來過家家,這讓我覺得快樂,像是彌補了童年的一些時光。我是個自私的人。爲了這份快樂我不願意離開她。
但我很難向水玉開口。她陪我吃的苦已經夠多,而且夠忠誠。我知道我如果要她陪我到天涯海角,她也願意去。而我明知她是這樣的心意,還要利用她的心意,向她提出要求,問她肯不肯陪我到江湖去流浪嗎?
這是太卑鄙的事,我實在開不了這個口。
愁鎖眉頭,我張開嘴巴,說的是:“有酒否。”
“有。前兒他們送的一罈子楊梅酒,還在這裡呢。”水玉捧出來。
古人把酒叫作“聖賢”,真有道理。兩杯聖賢下肚,世界變得模糊可愛,心情鬆弛,本來爲難的事,現在也像可以辦到似的,我扶着水玉的肩:“水玉……”
唉,就快問出來了!可是門外有人叩門。
水玉要去開門,我懊惱的抱住她,亦步亦趨。水玉好笑:“大人,快別這樣。”
“人家不管嘛!”世界暈乎乎的轉,而她的身體這麼柔軟舒服。我借酒撒瘋,抱着不肯放手。
門外的人咳了兩聲,自己揚聲問:“請問有人嗎?”
是黃光的聲音?我大喜:“黃光,進來!門沒鎖!”
在這裡,我們的門,大部分時間都不鎖。
黃光推門進來,見到我,本來是該打招呼的,可臉一紅,又把身子轉過去。
怎麼回事?我看看我自己,滿身酒氣,剛剛熱了,衣襟又是半開的,手臂還抱着水玉,果然有點不正經。
連水玉臉也紅了,把我一推,飛快的說了聲:“婢子去給您們端茶。”埋頭走開,水褲腳翻得像池塘邊的細浪。
我隨便指指院子裡的石墩:“坐。”自己老實不客氣的先坐下來,手肘支在旁邊的山石上,對他笑道:“怎麼今兒想到來看我?”
黃光還是臉紅得像在大鍋裡煮熟了一樣,沒有坐,筆直跪到了地上:“大人恕罪。”
“啊?”我恕他什麼罪?
“大人有一次曾經問過我,如果您自願獻祭了,對大局會不會有幫助。我對大人說,大人還是保重身體,去努力做點什麼,會更好吧。”
“是啊你說過。”我點點頭。
“這一次,我想對大人說,請您自盡吧。”他跪得紋絲不動,道。
我也沒有動。看竹子的影子,輕輕在他肩上搖曳,像那個月夜裡梨花的影子。他沒有改變。是這個世界改變了?
“出了什麼事?”我輕聲問。
“愛您的人太多了,反對您的人也太多了,而皇上態度未明。這次,遙遠的林家堡人押送北地俘虜進京,第一件事就是詢問大人您。很多人說,一些人的心裡,只有大人,而沒有皇上。”
“所以?”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他道。
原來如此。因爲一些人愛我超過季禳,所以我要自盡啊?“爲了防止動亂,所以要犧牲我?”我笑。
很多時候,我的嘴角會揚起來,而且心裡是真的覺得好笑。你不能說我不真誠。
雖然這種好笑,味道很苦。
“是的。”黃光深深埋着頭。
“我不幹。”我告訴他。
“?”他擡起頭看我。
“我自認沒有做錯什麼事。如果這個世界,要犧牲一個無辜的人才能保全,那這世界也太脆弱了,我不願意爲它犧牲。”我直接道。
“可、可……”他張着嘴巴,聽不懂似的。
他叫我死,我沒聽不懂他。我說我不死,他卻聽不懂我?哈哈,開玩笑。“我不知道你是這麼愛國的人。”我道,“你不是一心只研究你的兵器?”
“黃光,是黃家不孝子孫,”他又軟弱的垂下脖頸,但清晰的一字一字,“雖然不孝,畢竟幼承庭訓,知道大義臣節。”
又是大義,又是庭訓,我忽然想起同樣眼睛明亮的方錚,那位“方家第一十二代孫”:“方錚呢?他怎麼樣了?”
黃光一怔:“方公子啊,他上個月去孔地戍邊了。”
嗯,都走了。“你也走吧。”我把頭向後一仰。
“大人……”黃光竟然要膝行向前,再行勸告!
我忍不住又想要笑。這些人都當我是什麼?救世主、造反頭子、自刎烈士?哈哈哈,不不,我要走了,不再跟這些瘋子糾纏。
水玉慌慌張張跑過來:“大人!”手裡只拿着一個茶杯,茶水淋淋漓漓潑出來,“大人,外頭有兵!好像、好像是宮裡的呢!”
黃光忽然間推着我的腿,絕望的叫了一聲:“大人,快跑!”
水玉的臉變得像月亮光一樣白,站着,不說話。
黃光在搞什麼?一下子勸我自盡、一下子又勸我跑?他發瘋。我忙着勸水玉:“不,別怕,他胡說。”打一下黃光的腦袋,“你是喝醉了跑過來的!亂說亂講。”再問水玉,“宮裡?”
“那些儀仗,看起來是沒錯……”
季禳?還是皇后?我對黃光道:“你先走吧。”不管哪個人,他大概都不太方便見就是了。迴避總是沒錯的。
他不肯走。
這孩子鬧什麼彆扭呢?我嘆口氣,對水玉道:“帶他走。”再安慰一句,“真的沒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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