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府,我還沒呆多久,就這麼拱手送了出去。拋棄一個府邸,比拋棄一個男人容易,只需從門裡走到門外,再揮一揮手即可,磚頭和窗櫺不會撲上來揪着你的脖子哭:“你爲什麼要拋棄我爲什麼爲什麼——”
水玉稍覺有些可惜:“花磚地剛打磨好,葡萄架上正長葉子呢……”
“新房子也會有磚、有植物。我們的日子會過得一樣開心。”我摟着她的肩膀,嘻嘻笑。
真的,只是送掉一幢房子,又不是破產。我們要搬去的小房子,是磚頭砌的,還帶個小小天井,門前居然還有地!可以種瓜點豆,可以養幾隻雞。噯噯,你知道現代社會被房東掃地出門又沒找到下一家可以租的房間,是怎樣麻煩的境地嗎?一旦經歷過,就知道如今的處境是天堂了。我笑嘻嘻。
“總覺得太便宜了那個員外郎。”水玉怨恨未解。
“他也沒有太便宜就是了!”我打個哈哈。給出宅邸的時候我加了句話:這宅子也不知多少錢,員外郎您看着辦吧,要有多,反正都幫我捐到軍費裡得了。聽說最後他沒怎麼好意思,果然捐了大筆軍費。
也許,他也不在乎這點錢,只是要跟我鬥個氣罷了。正好,我不在乎受氣,只是在乎能多一點糧草、多一點援助的力量到前線。我們各取所需,可不快哉。
幾件換洗衣物、幾塊毛巾、兩牀鋪蓋,過日子還需要什麼?古話說:良田千頃,日食不過三餐;廣廈萬間,夜眠不過八尺。
當然,懷光牽了出來,它幾乎像水玉一樣,是我們的家人了,除此之外,連書我都沒帶出幾本——一屋子的書,砸得死人,大半是程昭然進京後新置的,她的好學精神固然可嘉,但人的精力畢竟有限,真正熟讀並精注的,也不過幾本。我將這幾本帶出來,其餘都留給後頭主人去傷腦筋。如果我想找新的書來看,我可以去圖書館——黃光就是我的圖書館長。
他們家真是世代書香,積累下來,財富是驚人的。我可以在那裡消磨一輩子,皓首窮經,把自己培養成一名古籍專家,就算以後又不小心穿回現代,全世界的漢學研究所都會搶着用高薪聘請我。
可是我發現,我的手只是在桌子上劃兩個字:孔地。
孔地孔地,我從未謀面的餘駿遠消失在孔地。季禳被圍困在孔地。
第三天、第五天、第十天。黃光的書桌被我劃掉了一大塊漆。“抱歉。”我說。黃光什麼都沒有回答。
季禳被圍困第十天。
我聽說,那裡有糧草的話,也應該耗得差不多了。我聽說,地形太險惡,近處的援軍打不進、糧草也運不進。季禳孤軍深入得太多了。如果調大部隊從後方趕去援救,路程還要十天。
兩個十天。
我聽到一種說法。我是佞臣,李朝的祖宗對“佞臣程昭然”發怒,所以不再保佑李朝的子孫。我的舉止、我的相貌、我在厲祥手裡度過的日子、在季禳身邊度過的日子,甚至滿大街“侍郎斜”的頹唐少年,都是我的罪。只有把我當祭品給祭祀了,祖宗纔會息怒,季禳才能得以解圍。
“你怎麼說?我如果自願獻祭了,會對局勢有所幫助嗎?”我腿伸直了擱在桌沿上,十指交叉,問黃光。
“大人的話,還是直接領兵去救皇上,對大局比較有幫助吧。”黃光回答。
大人的話……可是我不是他以爲的“程大人”啊。我嘆口氣:“不,你弄錯了。那種事我做不了。”果然是隻配當祭品的廢柴一棵,我。
“從前我對自己沒信心的時候,大人勸勉我:至少試着去做一下!”他道,“如今大人自己,不願意試一下嗎?”
多麼心靈雞湯式的建議!我真想問他:你聽說過拴鏈子的狗嗎?喏,狗被鏈子拴在樹上,鏈子長短不同,長鏈子的狗可以去到很遠,短鏈子的狗只在在鼻子底下一寸討生活。然後,有一些短鏈子的狗開始掙扎,偶爾有幾條竟然真的掙脫了鎖鏈,於是心靈雞湯的編寫者們就拿這個當範例,說:看!看!只要勇敢的嘗試一下,還是有希望的!如果你的處境沒有改善,那是因爲你自己沒有努力的關係。短鏈子狗們信以爲真,覺得世界還存在希望,而如果最後自己沒有成功、那都是自己的錯。
不、不、不。掙脫鏈子只是特例。心靈雞湯只是喊出來的雞湯。絕大部分短鏈子狗只能在鼻子底下一寸終老。我根本沒有能力帶一支軍隊衝到陌生的北方去,公主屠龍。那是太神話的事件。
——然後我發現,我向黃光告辭,出得門來,馬頭不是向着自己的家,而是向兵部。
苦笑。我覺得我的身體里老是有兩個自己。一個自己透徹、冷漠,對這個世界進行最無情的剖析、並給出最理智的判斷;而另一個自己卻衝動、愚蠢,火燒火燎,毫無道理可言。真不幸,儘管我的大腦完全贊同前一個自己的決定,控制我的身體的,總是後一個自己。
我到底還是去了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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