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那天,我發誓,我只是很平常的上chuang睡覺,不一會兒睡着了,似乎是做夢,有誰在我耳邊嘆道:“總算救活了。主人,以後你乖一點,自己照顧自己吧,再犯事,石頭也幫不上忙了。”
照顧自己?這輩子我什麼時候不是自己照顧自己?我正想笑,一股奇怪、巨大的痛苦就瞬間襲擊了我。
痛苦是從脖子上來的,一根粗糙的東西,用大得出奇的力道勒住我的頸下和耳後,鼻子張皇失措、喉頭的氧氣流被截斷、血液在腦殼裡尖叫、眼睛一時間什麼也看不清了。我的雙腳在空中亂蹬——所以,這是什麼狀況?!
“大人!天啊,救命啊!”一個姑娘的聲音在門口那兒大叫。然後是腳步聲,她跑過來,努力抱着我的腿往上託,我覺得頸上的痛楚稍微減輕了一些。
更多的人跑來。頸子上一鬆,我躺在最開始那姑娘的懷裡,大口大口喘氣,心臟“卟嗵卟嗵”狂跳。
“大人!您不能這樣!您這樣……叫水玉怎麼辦呢?!”那姑娘在哭,可親的小圓臉激動得通紅,挺漂亮的一雙葡萄眼裡滿是淚水,一串串的落在我臉上。
“所以,她叫水玉。”我下意識的這麼想,望着她,不知爲什麼眼角也有淚水滲出來。我擡手怔怔的抹去。已經多久沒有流淚了?我,受什麼傷還不是冷血冷麪抗過來。打工時搬複印機、手腕擦破一塊皮,發了炎,捨不得去醫院,自己買瓶二鍋頭當酒精用,澆上去消毒,一邊“噝噝”抽冷氣一邊跟自己哼歌,半滴眼淚都沒有掉——這樣的我,怎麼忽然會流淚呢?
真奇怪的感覺,好像這個身體悄悄的藏了一滴眼淚,此刻流出來,想對我訴說什麼。
“聖旨到。”一個尖得讓人不舒服的聲音響起。
屋裡所有的人忽然都安靜了,連水玉都發出一聲畏懼的嗚咽、隨即止住了哭聲。
“兵部侍郎程昭然,接旨。”那個聲音說。
大家都跪下去。我整個身體還是癱軟的、並且還在發抖,喉頭的痛楚還沒有過去,但腦袋還是清醒的,“嗡嗡嗡”運作着,告訴我:好像有什麼事發生了,如果不好好應對、可能會有麻煩。我很感謝它,但實在做不出恰當的反應。
——只是睡了一覺,沒理由就遇上傳說中的“穿越”吧?可要說是一場夢,又太過真實。這樣莫名其妙的,又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又是兵部侍郎接旨,誰能告訴我:我該做什麼反應?
“程大人沒什麼事吧?”傳旨那人穿着暗色衣裳,裝飾精緻,嘴巴有點癟進去、像個老太太,十足的宦官模樣,問話時目光閃爍,不知在問我還在問別人。
旁邊人把我扶起來,讓我跪好,叫我說“接旨。”
呃……所以說這是宮裡的公公?那我的表現應該恭敬一點是不是?我跪下,彎腰,把頭俯到地上,很小模小樣兒的回答:“臣接旨……”
嘿,在這個夢裡,女人也能作大臣呢!真不錯。而且我的聲音稍微有點變化,是比較中性的樣子,聽起來沉穩有擔當,甚好甚好,如果是鶯啼燕傳的嬌嗓門,嗲嗲的來一聲“臣接旨——”那確實有點兒不搭調。
“兵部侍郎程昭然,即刻前往御書房,不得有誤,欽此。”公公唸完,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我手裡,問,“程大人,您還好吧?”語調像是有點兒關心。
我斗膽擡起點目光:如果我說“不好”,他會不會幫忙?
他眼裡有明顯幸災樂禍的笑意。
“……”我默然低下頭。
“程大人看來不太精神?”他轉頭問我身邊的人。
“大人他……”水玉試着想說什麼,聲音是抖的。
“皇上在等着。”他沒有聽水玉說下去,飛快道,“程大人應該能最快時間趕過去的,是不是?”
“……是。”水玉垂下頭,回答。
情況太奇怪了。我默默不語,隨別人擺佈。這整件事是穿越也好、做一場怪夢也好,“既來之、則安之”六個字大約是沒錯的,且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水玉跟幾個侍女一起替我換外衣,我見到自己穿的是白色中衣,胸膛平坦得像男人——但也許是古人衣服裹得比較保守的關係——中衣和外衣之間,又有個海棠紅色的東西掛在胸前,我拿起來來看,是塊石頭,上面已經有裂痕,我一拿,它就碎了。我嚇一跳,將碎片隨手都丟在臺面上。水玉“呀”了一聲,我看她一眼,問:“怎麼?”她又搖搖頭,不說話,只管幫我披上外衣,再梳順頭髮、細細挽起,眼圈一直是紅的,不說話。直到我全部穿戴完畢,她引我照鏡子。
我看着鏡子,有點發呆。
袖寬三尺的小雜花紋盤領緋袍,金荔枝腰帶,頭髮束緊,壓一頂黑漆窄翅帽,益顯出碧青的鬢角、和兩道清秀如劍的眉毛來。雖然雙肩可能太削瘦、身材可能太纖弱、剛剛哭過的五官也可能漂亮得太像女子,但鏡中的、鏡中的那人,分明是一個穿着公服的年青官員,怎麼看都不像是女紅妝吧?
“女子能作官麼?”我直接問。
身邊的一個侍女本能回答:“大人指的是宮裡的女官?”
我沉默。這樣說起來,在這裡,一般的官員還是由男子擔任的。所以,我在這裡得到的身體,是一個男人?
雖然稱不上是什麼美女、淑女,但總算從誕生開始,就一直是女孩子的我,突然到這個世界,要開始做一個男人?
頭好痛。擡起雙手看看,努力回憶讀過的所有穿越文,我忽然有點兒想用這雙手掐住那些作者們的脖子,用力搖撼:這到底是哪一本書的情節?我到底要怎麼完成這趟奇怪的旅行啊?!
該披掛的都已經披掛上身,我給他們帶着往外走,一路腿還是軟的:前面是什麼?我要去做什麼?夢中那個聲音的話又迴盪在我的耳邊:“主人,你要乖一點……”如果它叫的“主人”是我,如果我不乖乖行事的話,是不是會遭到麻煩?但到底要怎麼樣纔算“乖”嘛!老天,有沒有人給我一點兒提示!
“大人!”身後又有人叫,一個小姑娘跑過來,漆黑眸子、紅菱的嘴角,一副精靈可愛樣,跑得氣喘吁吁的,衝我喊:“大人等等!”
水玉轉身:“絲鈴,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來添亂?”口氣很糟糕。
“姐姐恕罪!可是,北親王他、他求見呢!”絲鈴急着道。
“北親王?”水玉倒吸一口冷氣,悄聲問我,“大人,見是不見?”
我茫然看她。問我?我怎麼知道?她纔是這個世界的人,不是嗎?哎,我要不要現在向她坦白我是其他世界穿過來的人好了……這樣坦白的話,會不會遭殃?這世界的人對於“穿越”的接受程度不知如何,也許會當我神經病?把我抓起來解剖?還是把我當成猴子圍觀?
“程大人!”一聲呼喚,音質很美,像山中的清泉流過白玉,但裡面有點什麼古怪的成份,像是笑、又像是黃昏的某種聲息,讓我覺得危險。
回頭,看見一個男人,雙頰如玉、眼眸如星,着一身素色袍子,負着手,微微對我笑。而他身後,滿架藤蔓的紫色小花開得正好,幾隻蜂蝶飛去來,空氣甜蜜清柔。
不知爲什麼我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句詞:落花人獨立,微雨*。
心臟悄悄抽緊。不、我不知道爲什麼。
“抱歉,自己進來了。”他道,“程大人要出門?”
無措的看看水玉。我該怎麼回答?
“當然,聖旨,我知道。這種傳喚一聲的小事,特意用聖旨正式發下來,就是要你不得不走的。”他代我們出聲,自問自答。目光落在我耳際,眼睛眯起來一點,眼眸變深了,像是黃昏變成了黑夜。“保重,答應我絕不要再做傻事。等我。”他說。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既然他叫我走,我就走了。出門,坐進車裡。獅頭繡帶的青縵車,薰着淡淡的香,看起來低調又貴重的樣子,應該值不少錢吧?我這樣想着,自己也覺得自己俗不可耐,苦笑一聲,揉了揉太陽穴,袖起手來打盹。
我這個人,是孤兒院裡出來的,爛命一條,泥水裡打拼長大,誰放我在眼角里呢?今日有福份坐這麼好的一架車子,不便浪費,且打個盹養養精神是正經。
朦朧間,沒有再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也沒有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只覺得車輪轆轆,香氛繚繞得那麼深。我要去哪裡呢?前面的路到底還有多遠啊!好像這輩子都走不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