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苑很美,我說真心話。雖然這個季節已經看不見桃花。但滿眼的綠意,依然沁人心脾。不知道所謂的“莊園”有多大,屋子旁邊,我看不到牆。
牆是必定存在的,再精心、藏的再遠,也一定會有。但是既然藏起來,人家不要我看,那我就裝着看不見。我只是笑,討酒來喝,只要一點點,腦袋就暈了、世界更加可愛、笑容也便更加真誠。我想我真的會愛上酒的。
“來,”季禳牽我的手,“隨我來。”
我不問他去哪裡。腳下的地軟得像有彈性,但也許是我自己的腳步踉蹌。踉蹌又怎麼樣呢?我咯咯咯的笑,像瘋了。快樂根本是這麼瘋的一件事。我決定要快樂。
他將我一直領進一個房間,好像沒有窗子,光線很暗。
“這是什麼?寶庫?”我認出了珍珠,還有玉如意,“呵這是你的寶庫!這個房間塞滿了嗎?好像還不夠大,你有沒有一間連一間、像連環畫一樣一間間翻下去的大寶庫?”
他只是微笑:“喜歡什麼就說。要是沒特別喜歡的,我們去下一間。”
“喜歡什麼都可以做嗎?”
“可以。”
我拉出那個裝珍珠的大箱子,把珍珠捧出來,一捧捧全放在地上:“你看你看,真的可以鋪滿地板?季,你真的很有錢?你知不知道?”我踢掉鞋子,將手伸給他,“我們來跳舞。”
“啊?”
“親愛的殿下,我們來跳一支舞。”我拉起衣襟——咦,玉色百褶的裙襬,看起來好累贅的樣子,難怪覺得磕磕絆絆呢!我爲什麼要穿這麼麻煩的衣服!我動手解衣帶。
“昭!”他按住我的手,“你知道你在做什麼?!”
爲什麼他的聲音這麼響?我的頭會被震痛也!我扶着頭,向他比個“噓”的手勢:“跳舞!”
是,跳舞。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曾經讀過一篇小說,“不如跳舞”。裡面的女孩子,是美麗的、輕俏的,沒心沒肺,像只美麗的水母在飄浮。而男孩子們是這樣愛她,因爲她的世界裡只有美麗、沒有負擔。我多想做這樣一隻水母。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有時候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不屬於任何世界,我好像總要回到哪裡去的,可是哪裡也回不去。糟了!一隻丟失了海洋的水母。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知道我酒量不好,一下下就容易醉的,所以我沒有逞能。真的。我沒有醉這是真的。如果醉了,我會很小心的閉緊嘴巴,不再說話。我是這麼小心的人你知道嗎?一直以來。日語中的“一直”是怎麼發音的?YIDOKI?YIZIKI?三個音節很鄭重。YIDOKI。
我在說什麼?不,我不會告訴你。讓我們跳舞。
珍珠、紅珊瑚、青玉,它們都自由的散落在地上。真好。就算是寶貝,也要放生啊,老是鎖在箱子裡悶不悶呢?嘿寶貝,我愛你們,你們自由了。
不知踩到了什麼,我往地上摔,但是不疼,他扶住了我。他真是好人。我笑。可是他身上有什麼東西是硬的呢?頂到我了。珍珠?玉如意?不不,更燙。硬而燙的東西不舒服。我推他。
“你是不是沒準備好?”他道。聲音沙啞。
準備?我已經準備好快樂。我完完全全的準備好。
“你要喝醉了,才能面對我嗎?”他道。
他神經。我喝醉是因爲我想快樂。無憂無慮、沒心沒肺。我一輩子有多少的機會這樣快樂?從來沒有過!可憐,可憐。我是說真的,季,我真可憐。你也很可憐,我知道。我們都應該去找更快樂的人生。
“你是不是……其實愛着皇兄?”他道。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懂。皇兄、皇兄……?什麼人的面容在我眼前閃現呢?憐憫的、饒有趣味的微笑……邪惡,邪惡!我捧着頭,跪在地上喘氣。愛?沒有愛這種東西。愛會讓人痛苦,我不愛凌玉……可是,爲什麼說什麼皇兄?他們的皇家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煩躁的伸出腿去。
“昭,原諒我。我說錯話了。”他從後面抱住我。
我不原諒!我已經生氣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有生氣的權利。我任性的伸着腿,不看他。
腳趾好像觸到什麼冰涼光滑的東西,一個音符響起來,在這樣的空氣裡,像是夜鶯,只是不夠完整,像歌喉的碎片,輕輕一響,隨即結束,比櫻花還短。真奇怪,這個世界裡,居然還有什麼東西比櫻花更短。
我彎腰去看它:一隻盒子。
它也在旋轉。
啊萬惡的酒醉的世界,什麼東西都在旋轉。我攥住盒子旁邊的把柄,旋轉,旋轉,它唱起歌來,盒子上是一個舞臺,無數美麗的小絹人兒上來又下去,金色的字轉上來說:八月櫻桃。
八月櫻桃,九月荷衣,十月呢?十月需要新的旋轉。這個盒子裡藏下了十二個月。我抱着盒子:“我要它。”
“好的,昭,穿上鞋子。”他說。
“不要了,我有啊。”我的腳明明包在什麼軟軟的、暖暖的東西里面。我抱緊八音盒,“我要這個盒子。”
“好,好。”
“我要把它帶回去,我現在就要回去。”
“可以。”
好,可以。一個好男人除了這兩個詞,不需要說其他詞彙。予取予求。他真是個好男人。臉貼在他胸膛上,我喜歡他的氣味,像一場地老天荒的死亡。
“昭,睡着了嗎?”他道。
我臉埋在他懷裡,手仍緊緊捉着八音盒,搖頭。
“來,睜開眼睛看一看,喜歡嗎?”
看什麼?他要給我新的禮物?不不,人不可能太過幸福,我覺得我小小的杯子已經滿溢,不可能承受更多的福氣,如果他還要對我好,那是違反命數的事,那一定會有糟糕的結局,像我這輩子所有的結局一樣。
我不肯睜眼。
“昭,你看一眼啊?”他柔聲喚我。
我終於張開一絲眼睛,只有一絲。
我不太明白麪前看到的是什麼。
現在是夏天吧?如果開花,不應該是火紅的石榴、蕉花,那一切夏天的花?可爲什麼眼前是一片粉紅,嬌嫩的、柔軟的,好像在春風中天真的開放,轉眼間又會凋落於枝頭?
這是桃花吧?如果我沒有看錯,這是不久前還只有綠意的桃林?
季禳,他可以讓桃樹在夏天都開出花來嗎?我怔怔看他。
“雖然不一定像那個春天真正的花海那麼美,但是希望你會喜歡。”他輕聲道。
我很用力的看着,終於看出來了:那些都是紙做的花。他叫人用絹紙給我造出了滿園的桃花。
我把臉埋進他的懷裡,忍不住開始哭。酒意已醒了一半,我知道我的雙腳包在他的衣襟中,他的衣裳就是我醉中以爲的鞋子。他是這樣寶愛着我。
“昭,昭。”他抱着我,叫我。
“其實……你不用做這麼多的。”我吸吸鼻子,笑着擡頭,“因爲我可以自己幻想的啊。”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你看,就是這樣,我可以想像身邊有一切美好的東西。譬如春天的陽光,譬如新修剪的草地,剛開的桃花……”
他懷抱的溫暖,隔着衣裳透過來。
我忽然問:“貝河怎麼樣了?”
這個問題是自己滑到了我的腦海裡,我也沒有多想,就這樣問出來。問出口後,季禳的手臂就一僵。我張開眼睛看他,他眼裡那一瞬間的神情,無論怎樣不能稱爲吉兆。
“到底怎麼了?”我問。
他終於沒有瞞我,坦白道:“貝推官是個嚴父,脾氣上來,棍子沒打好,貝河內臟出血,那天晚上就斷氣了。”
我腦袋裡像有個黑色閃電炸開。“什麼?!這叫什麼父親!他不會有罪惡感嗎?!”
“我追諡貝河爲武正,祿封僕射大夫,準其幼弟襲之,畫像入忠烈祠,一切榮享比照軍前陣亡軍官。貝推官代子謝恩,聽張濤說,他頭髮一半都變白了。”季禳道。
“哦……”我低下頭,再次陷入沉默。這是悲劇,當然的,可我又能說什麼?
“昭。”他擔心的叫我。
“沒事。”我拉開嘴角,給他一個微笑,“我說了我要快樂。”
心事是操不完的。我已經決定從今以後要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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