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予並沒有警告過我,我會見到一片焦土。是我自己在空氣中聞見燒焦的氣味。
木頭、麥秸、豆莢之類燒後的草木香;布料、毛皮、肉類燒焦的臭味;某些食物類東西燒熟的香味;還有血腥和腐爛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非常複雜。也許已經過了很久了,所以氣味不是很濃,但是仍然深沉、浩大、中人慾嘔。這是當然的。因爲面前是燒燬的村莊。
“他們把人殺光、把地方也燒光了。”向予說。
隨着他的話,斷壁殘垣、以及比毀壞的建築更慘的殘骸,出現在路的前方。肉香、焦臭、血腥和腐爛的氣味更濃。有個很久之前的影像在我面前一閃而過:季禳初初登基時,乾乾淨淨的廣場上,鼻端仍能聞見腥味,有小麻雀叼着一縷紅色的東西飛過。
我不敢看樹上的烏鴉們。
我又想嘔。
“他們沒那麼多精力跟我們打,又怕我們得到村莊的接濟,所以製造一帶焦土,把我們隔離,”向予笑笑,“像隔離麻瘋一樣。”
我沒有問“他們”是誰。官兵,當然的。官兵捉強盜,這不是一場遊戲,是場殘忍的戰爭。
“當時,他們把水缸都打破了,就剩個小水井,還把十來具屍體丟進去。我親口嚐了井水,沒有毒,於是命令手下的所有弟兄在那裡喝水,這樣纔可以支撐到下一個水源地。”向予輕輕道,“這之後,周邊的大部分百姓,投靠了我們。那段時間,找糧食是個很大的難題。很多人死了,但很多人也還是活下來。活下來的,就成了厲害的戰士。你看,官逼民反。造反是這樣壯大起來的。”
我點頭。我知道。任何爭鬥,都是這樣擴大起來的。每個人都想活下去、想活得更好、想得到更多,如果不能像文明人一樣爭取,那麼就像野獸一樣爭取。
“那口井應該還在,我帶你去看。這樣你會更同情義軍。”
“不用。”我終於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們有道理,可是我,不能加入。”
“爲什麼你就不行?”向予噴了口冷笑。
“我不能殺人!”我艱難的向他解釋,“我,不是你們世界的人……”
“你在這裡,就是這個世界的人。”一直悠哉遊哉的河白忽然說了這麼句話。
我瞪着他:他什麼都不明白,可是卻說在點子上。不管我是哪個世界來的,我出現在這裡,就是這裡的人。他沒錯。
可是我不能殺人。我這雙手,不想沾上人血。現代社會再怎麼混亂、粗魯、冷酷,總算教給我這點道德。這是我的底線。我不能改變。
越過這帶焦土、再跨過一片乾燥地帶,我們終於到了三湖。所謂三湖,“三”只是虛指。三人成衆、三怨成府,三就表示多。所以整個三湖地域,水色連天,同八百里梁山泊也不差幾何。一般的蘆葦搖盪、怪鳥亂叫。
這片湖澤地帶,很多地方不是真正的湖泊,而是沼澤似的溼地,土質極軟,連水鳥踩在上面,都要踏出深深的足印來,河白嘖嘖稱讚:“這裡難以行走,無怪乎官兵攻不進來,真是屯兵的好地方——只是像在下這樣的身坯,又怎麼進去得了呢?”向予一笑:“自然有路。我們自己也要行人走馬、搬東西的。”唿哨一聲,蘆葦中就有滿身塗着泥巴的人鑽出來,靈敏得像泥鰍似的,殷勤撥開蘆葦葉子,露出條幹路,領我們前行。這路七彎八拐,看起來經營得法,間或有狹窄、抑或斷路的地方,也都用結實的木頭、石板補綴,葉子遮得是密密的,外人絕難尋到,走了足有二三十分鐘,眼前一亮,見一大塊湖泊,水汪汪的,晶藍可愛。這塊大湖泊周圍連綴着小湖泊,還有乾燥的島嶼式地面,都扎着營帳,有人在帳邊操練、巡邏,看起來很是整肅。
便見扁舟一葉,悠悠搖來,撐篙的艄公對向予唱個大喏:“二統領,這就過去?”乜着河白,又笑,“這貨色卻不好上舟,必定壓翻了,作個水煮餛飩是真的。蛟帥帶這人來做甚,敢末便宜包子鋪發利市?”
他說的一些黑話,我雖然不太懂,猜也猜得幾分。河白比狐狸還精,當然有數,當下唬動顏色:“蛟帥!”
向予對艄公笑道:“張二哥,別嚇唬人家。這是來投靠的好兄弟,日後必有借重他的。”便囑咐那幾個泥猴:“將河兄弟領去,好生款待着,同沈大哥說一聲,我隨後就來。”河白便去。我問:“我呢?”向予大笑着把我手臂一攙:“你麼,當然是送你去軟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