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見我的,果然是皇后。只是地點不在她自己的宮殿裡,而是在太廟。
“你不能進來。這個地方,只有李家人、以及皇上恩准的人才可以進。”她一身素袍,跪在廟堂裡面,靜靜對我道。
我“哦”了一聲,只好在外頭臺階下屈膝陪着她跪。
瘋女人。她自己把我叫來,然後她自己跪裡面,逼得我跪外面,這是什麼待客之道啊!幸好,天公疼憨人,沒有下雨來淋我。真是幸好啊幸好……
“聽說,程侍郎剛剛手握劍柄,逼退王勝先整團家臣?”她道。
“呃,臣……臣只是完成任務……”我硬着頭皮回答。
“哀家坐在這裡,有時忍不住遙想,你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呢?明明楊柳般的身段,對誰都不肯倚賴,手持寶劍、愚蠢而驕傲,遇到什麼樣的困境也沒有退縮,一身榮華、一身寂寞、一身堅忍。那是什麼樣的世界呢?”她微微仰起臉,道。
“呃……”我頭皮發麻。她確實已經知道我是女的了吧?光聽這段話,我真要當她愛上了程昭然!
“爲了這個緣故,哀家不希望看見你跟着皇上出征。”她幽幽道,“可也爲這個緣故,哀家忍不住想,如果你在皇上身邊,會不會更好?你會保護他。那樣,哀家比較安心,也不必跪在這裡,心懷忐忑。”
“唔?”我完全有聽沒有懂,只能尷尬的應了一聲。
“就是剛纔,前線報,我朝有部分軍隊被北虜設下陷阱圍困了。”她說。
我猛然擡頭,眼前一時什麼也看不見。季禳?不不不,他是皇帝,重點保護對象。被圍困的絕不會是他。
可我的心爲什麼跳得這麼慌,喉嚨發緊,舌頭急着問:“救援呢?人力和糧草,跟得上嗎?要不要在京城緊急再調一批力量過去?”
“程侍郎,你很聰明,你是想趁機再奪王家債務去充軍餉、削我們王家的面子嗎?”皇后冷笑,“哀家告訴你,這件事可一不可再。哀家以和爲貴,你也該知道點分寸。”
她語氣裡的東西,是怨恨嗎?我怔怔想。唉呀她原來這麼恨我。
“可、可是前線確實緊急!糧草和物資——”我道。
“皇上不會有事。”她硬梆梆道。語氣實在是太硬一點,不知是想說服我、還是說服她自己。
“可,您是國母啊!前線每一個戰士,都應該得到您的關心不是嗎?”我不可置信的問。
她略窒一窒,聲音變得急躁了些:“我是皇后!王姓的女兒作了皇后,王姓的面子不能被你削到地上去,你不要東扯西扯!”
面子……好吧,她的“王姓”家族,想必花了很大力氣才讓她當上皇后,所以她要照顧家人,也可以理解。“我截了員外郎的債項,會用我自己的宅子抵給他,這樣行嗎?可,季——皇帝在前線,貴族卻在跟國家搶稅賦,你不擔心嗎?”
“皇上不會有事!”她硬生生道。
好吧,我們又回到原點了。這個問題看來再沒什麼討論餘地。我嘆口氣。
她定了定神,再開口,聲音有點自嘲:“如果哀家告訴你,哀家現在再沒什麼可以牽制你。你是會去尋死呢、還是覺得解脫?”
“啊?”
“哀家曾答應你,會全力幫助你們夫妻團圓。前段時間,哀家確實查到餘駿遠可能還活着。他是自行跳崖的,孔地牢子根本沒有拿到他的屍首,事實上,後來在崖下也沒有找到他的屍首——”
“什麼!那季、皇上,皇上爲什麼沒有告訴我?”我的心嗵嗵直跳。
隔着簾幔,皇后向我轉過臉,語氣很嘲諷:“你是真的傻了,還是跟哀家裝糊塗呢?程、昭、然!他要留你,哀家則要藉着餘駿遠叫你離開。所以天底下最恨你的哀家,是你最堅定的盟友。你的未婚夫只能交託在哀家身上。你不明白?”
我啞口無言。原來是這樣。我,早該明白。
“他可能在孔地逃亡。追殺他的,如今可不是厲皇,如果你不是太蠢的話,當然也該想到了。”她繼續道。
是的。是……真的嗎?季禳在追殺我的未婚夫,爲了……“我”的緣故?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而現在戰事一起,我派出去的人也沒轍了。那邊打得一塌糊塗,又是皇帝的軍隊在那兒,恐怕餘駿遠已經死了也不一定。就算現在沒死,隨時可能死掉也說不定。”
我心下一跳。她在暗示我什麼?季禳發動戰事,難道不是爲了國家,而是——只爲去殺一個人?不,我不接受這個暗示。我相信我眼睛看到的、心裡所感受到的東西。季禳可能是有很多事瞞着我,但不是那種視戰士生命如草芥的渾帳。
“所以,你確定還要支持這場戰爭繼續下去?”皇后冷笑,“你不是有影響力嗎,那就利用你的影響力吧。早日叫他休戰,大家都好。”
休戰,是不是對她們王家比較有利?我努力回憶那天朝堂上的爭論場景。副宰相……似乎是站在季禳一邊沒錯啊?難道明裡支持季禳主戰,暗地裡卻主和?
忽然,那兩個面貌一模一樣的宮女小姑娘跑了來,真的是提起裙裾用跑的,慌急慌忙叫聲皇后娘娘,進去稟事。
出了什麼事?
風吹起簾帷,我終於看見了皇后的臉,未施脂粉,線條清秀,比我想像中的要年輕很多,但眼角有點鬆弛。雙生宮女小姑娘急切的對她說了幾句話,她腰板猛然坐直,臉變得像死人一樣白。
不祥的預感,像只冰冷的爪子,攫住我的心。
簾幔在風裡慢慢落下,像原來一樣潔白輕柔。皇后凝坐片刻,道:“你贏了。”聲音比剛纔衰老了整整十年。
“娘娘?”我緊張道。
“被圍的是皇帝,我們要盡一切力量救他。王家必須帶頭,一切私債都替國家讓道。哀家會讓每一分力量都儘快到那邊去援救。”她澀聲道,“但,這並不表示你可以駁王家的面子。王家有了姿態,你還是要做出你的姿態。”
“侍郎府嗎?我回去就把它賠給員外郎。”我道。
“你倒是爽快。”她疲倦的笑了一聲。
“因爲,這是小事,這不是重點吧?重點是別人的生命還在那裡——”
“生命,”她打斷我的話,“是在勝負與榮耀之上,才存在的東西。你懂嗎?”
“……那娘娘此刻,覺得榮耀嗎?”我無可奈何的問。
她沉默良久,揮揮手:“你走吧,我累了。”
我默默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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